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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豳州別駕趙慈皓愈來愈覺得不對勁了,天節軍進駐豳州已經十餘日了,整日裡除了催糧便是催餉,說是奉命北上馳援夏州,卻遲遲不肯開拔。燕王天節將軍李藝終日裡逼索豳州武庫中所存萬支短臂弩。趙慈皓雖官職卑微,卻也深曉其中利害,他明白告訴燕王府長史陳奉,這一萬件弩朝廷有明敕,為天策軍專用,沒有尚書省發佈的朝廷敕旨或是天策上將府的調兵銅符,任何王公大臣都督將軍均不得擅動。他這一頂不要緊,卻惹惱了李藝,將他叫去中軍行轅好好訓斥了一頓,根本不聽他辯白,詞嚴色厲稱軍務緊急敵情似火,耽誤了軍事無人吃罪得起。偏偏趙慈皓也是個心中有主見之人,不管李藝如何責罵,站在那裡不卑不亢也不動氣,說來說去只有一句話,沒有朝廷敕令絕不開武庫。

  一來二去惹惱了李藝,索性派出一隊兵丁將他軟禁在府中,他不簽發州命便不肯撤兵。趙慈皓卻渾不在意,在府中仍舊照常料理州務,李藝卻也還算明白事理,知道一州大小事務離不得此人,只是不許他出府,卻不禁州里官員吏役往來。

  這一日趙慈皓正在接見涑陽縣令符祿,豳州州兵統軍楊岌怒氣沖沖大踏步走了進來,叫道:“治中大人,城裡住的這是他娘的什麼兵?紀律如此敗壞,莫說是野戰隊伍,便是尋常州兵,也比他們規矩多了!他們來了十餘日,治安一日壞過一日,你出去聽聽,老百姓如今都在都在罵街,羅藝羅藝,好大脾氣,進門砸碗,動輒摔屜,刀槍市物,盔甲召妓,大將威風,層層刮地……大人,你若是再不管管,我便率弟兄們和他們拚了!”

  趙慈皓嗔怪地看了他一眼,斥道:“不許胡說,百姓們不解國家大事,口無遮攔,你身為統軍,怎可對天節將軍如此不敬!”

  他回轉頭對符祿道:“老兄先回去吧,遷徙一事涉及北邊的戰事,朝廷數次行文,層層催促,萬萬怠慢不得,有什麼難處,老兄便多擔待一些吧!此刻不要說你,就是我,又何嘗不是地方黎庶的眼中之釘肉中之刺?”

  符祿苦著臉道:“大人明鑒,百姓們有些議論,也還罷了,大不了把耳朵一掩罷了。可燕王麾下的統軍目下就坐在縣署,一口咬定要兵糧,沒有朝廷敕命,卑職怎敢將準備南運的粟米給他?那可是掉腦袋的勾當,可不給的話,王爺那邊又如何托的過去?尚書省和燕王,兩邊都在不停催逼,如今卑職是兩頭受氣兩面為難,實實這個差事不好辦!”

  趙慈皓笑了笑,道:“你辦事嚴謹,做得不錯,我們畢竟是一方司牧父母,雖說軍情緊急,沒有上敕,斷然不能擅自把糧給他們。天節軍是朝廷直轄,糧秣供給皆有定制的,你不必著急,回去慢慢應對吧!我估摸著頂多再有個兩三日,朝廷裡便會有說法!”

  符祿歎息著去了,趙慈皓看了楊岌一眼,臉色凝重起來,他沉吟了片刻叫道:“調甫,隨我到內室來敘話。”

  楊岌愣了一下,邁步隨著趙慈皓進了內室,卻見趙慈皓轉身凝神靜聽外廊的動靜,半晌方才將門閉好,順手上了拴,他不禁愕然:“治中大人,您這是……?”

  趙慈皓擺了擺手:“調甫暫不要多問,聽我說完!”

  他緩了一口氣,問道:“你手上有多少兵在營?”

  “一千四百八十一人!”楊岌不假思索地脫口答道。

  趙慈皓點了點頭:“隨時都能調動麼?”

  楊岌立時來了精神:“只要大人下令,我立刻派兵上街,把那些混賬王八蛋都抓起來!”

  趙慈皓連忙擺手:“萬萬不可!”

  他沉了沉,道:“你如此做等於打草驚蛇,你敢不經請示便抓李藝的兵,他便敢行軍法立斬你於城門之外。事情不能這麼辦!”

  楊岌疑惑道:“我們歸洛州都督統轄,不歸他節制,沒有符節,他敢殺我?”

  趙慈皓沉默半晌,輕輕歎了一口氣:“調甫,情勢不太對頭,十有八九,燕王已經反了!”

  楊岌大驚:“大人,這話怎麼說?”

  見趙慈皓躊躇不語,他又道:“羅藝這廝雖說軍紀敗壞,還不至於公然造反吧?”

  趙慈皓搖了搖頭:“軍紀不整,算不得什麼大事,我說的不是這個。這幾日四周各縣令丞來府,我才知道他已經派兵封鎖了州境,說是為防突厥奸細,綏靖地方。”

  楊岌想了想,道:“雖說過分了些,不過他是軍事主帥,這麼做也無可厚非。”

  趙慈皓眼中目光忽轉凌厲:“可是這樣一來,沒有他的准許,我們的信使便連州境都出不了,更遑論飛馬京城向尚書省奏報了。”

  楊岌張大了嘴,半晌方才道:“大人這麼想,也有道理!”

  趙慈皓咬著牙道:“我為地方治中,脫不開這層干係,說不得,此番須得冒一番險了!”

  他轉頭凝視著楊岌道:“調甫,你素來是個不怕事的,此番面對的是手握重兵的郡王,無論勝負,你我先已有罪,你怕不怕?”

  楊岌一笑:“大人怎麼這般說話?相與這麼多年,你還不清楚楊某為人?我若是怕事,今天便不會因為天節軍騷擾地方的破事來你這邊尋主意,大人有什麼州命儘管吩咐,楊某便是拼上這條性命,也無大所謂。”

  趙慈皓點了點頭:“如此最好,事不宜遲,你速速回營,點起兵馬,吃畢晚飯後立即率兵入城,無論誰阻擋你,當機立斷擊殺之。別的地方不必理會,你只需直撲城北,燕王的中軍設在北門處,打蛇打七寸,擒賊先擒王,只要擒得羅藝,天節軍軍馬再多也無濟於事。”

  楊岌一躬身,道:“末將領命!”

  趙慈皓又道:“你人手太少,燕王又是多年的老軍務,要一舉成功恐怕不易。我給你批一個條子,你即刻到豳州府庫調取五十桶墨汁,回營之後即刻將兵士的甲冑漆成黑色,另外我再給你一道手令,你拿著它回營即刻去軍庫中調取一千四百把短臂弩出來,配備給士卒。調取此弩須朝廷敕命,如今情勢緊急,只得從權,這個責任我擔了,你照此辦理便是。”

  楊岌一愣,不解道:“大人,這是……?”

  趙慈皓歎道:“羅藝征戰沙場多年,是見過大場面之人,此刻放眼天下,唯一能令他稍微忌憚一些的,莫過於屈突老帥的玄甲軍了,此軍甲冑皆為黑色,所用兵刃皆是制式。一時間我們沒辦法模仿,不過短臂弩這天下第一利器目下只有玄甲軍裝具,此事若拖延時間一長,必然露出破綻,所以你務必速戰速決,只要時辰短,一時半會燕王還反應不過來……”

  ……

  “常公,何憂之深啊?”馬周笑吟吟地看著無精打采一臉頹廢相的常何,手中把玩著一柄折扇問道。

  常何苦笑道:“相公又來取笑常某,如今屁股坐在冷板凳上,常某哪裡來得什麼‘憂’啊?”

  馬周微笑著站起身來,在屋子裡踱了兩圈,慢悠悠地道:“以擁立大功而不得賞,反而丟掉了北軍統領的要差,當今皇上這件事情做得委實令人寒心,是麼,常公?”

  常何愣了一下,面色尷尬地道:“我怎敢如此想?當今萬歲是我故主,對我又有再生之恩,做人總要講點良心,否則常某不是成了畜生了麼?”

  馬周看了看他,喟然歎道:“不敢說是真的,不敢想卻未必……”

  常何笑了笑:“其實我所絮懷的,並非區區封賞。玄武門一役,我捲入得太深了。敬德君集諸將,多年來一直追隨在皇上左右,自然比我更受信用,這一層是不消說的。北軍統領一職權嫌過甚,關鍵時候甚至可決君權誰屬,臨湖殿宮變便是血淋淋的明證。如此重要的要害位置,皇上起用自己的親信家臣來擔當,乃是情理之中事。我擔心的是,我知道得太多,介入的也太深,皇上用我之時,情勢之危急已間不容髮,當是時想不到別的。如今大局已然穩固,他由秦王而太子,由太子而今上,臨朝稱制君臨天下,此刻若是反過來避諱此事,侯張等人是股肱,自然可保無虞,我這個當日入值宮禁的禁軍總管卻是首當其衝,陞官賞爵我不敢指望,只要能保住項上這顆人頭,常某便要道一聲“萬幸”啦!

  馬周失笑道:“大約常公見這些日子原先的東宮舊臣一個個都被皇上留用,心中方才憂疑不安吧?也難怪,自皇上入住東宮,東宮西府的舊臣均受大用,唯常公卻未受絲毫封賞,反倒丟了差職,也怨不得常公夙夜憂心。”

  他神色凝重下來:“常公可曾見到朝廷抄報?”

  常何愕然道:“見到了,這是每日必看的,又有什麼干礙處?”

  馬周道:“皇上追贈敬君弘將軍左武衛大將軍,謚忠,常公怎樣看待此事?”

  常何遲疑了半晌道:“君弘乃是為皇上而戰死在玄武門外,皇上追封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馬周搖了搖頭:“厚封敬將軍,是皇上在酬敬將軍之功……”

  常何笑了笑:“此事朝野皆知,又當如何?”

  “敬將軍於皇上有何功?”馬周語氣冷峻地問道。

  常何道:“六月初四玄武門外……”

  “不錯!”馬周極不客氣地打斷了常何的話語,侃侃而言道:“敬將軍在玄武門外為皇上力戰而死,皇上因而厚封其功,此事夾雜在如今令人頭暈目眩的朝局人事變動之中,並不顯眼,可是若是真的深究起來,其中卻委實大有學問。”

  “先生是說,皇上並未忘記我和老敬的功勞,只不過因為時候不到,所以才對常某暫不加封賞?”常何滿面疑惑地問道。

  馬周笑道:“常公所見不錯,不過,皇上的深意,倒還並不在此。”

  他斂了笑容道:“當今皇帝無論統兵臨陣還是用人行政,均是大開大闔大手筆。他重用東宮舊人,一概赦免先太子和齊王的親信左右,既是示天下以公的姿態,也是他一代雄主的氣度,此事絕非是因為他對玄武門之事心生悔意,相反,他厚封君弘將軍,正是在向天下人表明,他壓根便不認為玄武門之事是錯的,非但不錯,且是一件匡扶社稷的大功勞。”

  見常何大睜著雙眼看著自己,馬周笑道:“常公還不明白麼?皇上根本便沒有掩飾自己屠兄滅地凶狠行徑的意思。他重用東宮舊人,是不願天下人說他任用私人,卻絕非是向這些人低頭認錯,莫說是這些人,便是在太上皇面前,他也不會低下頭來認這個錯的。對於此事,他自認不需也不屑於掩飾忌諱,這是人主的大度,也是帝王的自信。所以他才以左武衛大將軍的厚封來公告天下,敬將軍有功,是忠臣!故而將軍實則不必多慮,陛下此刻沒有封賞將軍,實是另有計較的。”

  常何詫異道:“什麼計較?”

  馬周道:“說來倒也簡單,常公細想,論親疏,常公可比天策諸舊將否?”

  常何苦笑:“自然比不得!”

  馬周又問道:“論顯貴權勢,常公可比蕭封宇文等武德重臣否?”

  常何道:“比不得!”

  馬周再問道:“論聲望資歷,常公可比魏徵王珪等東宮舊臣否?”

  常何頹然答道:“也比不得!”

  馬周淡然道:“照啊,對天策舊將,皇上須高封厚賞以酬其功;對武德重臣,皇上須妥善升置以慰其勞;對東宮舊人,皇上須懷納籠絡以安其心。朝廷本來便只有那麼多職缺,國朝方立,功臣宿將比比皆是,本來便是人滿為患。而今一下子要安置這許多人,談何容易?天策府戰功卓著威名遠播的將軍何止數十,前者因受秦王之累而不得入十六衛府,如今皇上秉政,自然是要先籌其前功。常公雖說出身行伍,戰功畢竟不著,十六衛府的職缺只有那麼多,那些驕悍自大目中無人的將軍們怎肯與常公並品為官?常公自己想想,皇上若是以常公玄武門之功賞授將軍郡公爵位,常公敢受否?”

  常何額頭上的汗水涔涔而下,道:“那不是讓我變成朝野千夫所指麼?我便是再狂妄,也斷然不敢作此妄想。”

  馬周笑道:“正是這個道理,所以皇上此刻不賞常公,又將常公調離嫌疑之地,實際上是在回護常公。常公放心,今上絕非刻薄寡恩之主,常公的衷腸委屈,皇上不會看不到。只是值此朝野交替權柄遷移之際,常公還需善自隱忍才是。”

  常何笑道:“我自是不會向皇上去要官做,聽相公這一解說,如今這許多人等著陞官加爵,又都因前事相互看不上眼,想一想,皇上也真不易!”

  馬周道:“新老交替之際,朝局重新排布已是必然。皇上在做秦王之時,手下已有一個建制完整的小朝廷,如今登基為君,人事更張是在所難免之事。只是如今軍情緊急,朝廷穩定為第一要務,故此一時半會還顧不上,待得軍情稍緩,蕭瑀、封德彝、宇文士及、陳叔達等人罷相便是遲早之事了。尚書省和中書省,逐漸便會由房杜等天策名臣入主;東宮官雖說也受信用,制敕和行政卻萬難染指,看目前格局,皇上似乎有意將這批人安插在門下省,王珪目下已是諫議大夫,距黃門侍郎不過咫尺之遙而已”

  常何想了半晌,道:“房玄齡現已是中書令,杜如晦則領兵部尚書,入堂拜相也只是早晚間事,長孫無忌貴為國舅,又領吏部尚書,更不必說!這幾個似乎無甚疑議。然則王珪目前居官五品,不過與我齊肩而已,魏徵為太子詹事主簿,七品官,要拜相恐怕還早得很!”

  馬周哈哈大笑:“常公此言,只見其一不見其二,朝廷官制,本是人主所定。三省政事確立至今也還不到五十年,能定自然能改。魏徵是七品官,然則自六月下旬以來,凡重大軍政事務,無不與聞,其名或曰‘參議得失’或曰‘參預機密’,雖均非正式名號,卻施施然與宰相同堂議政,雖無宰相之名,卻有宰相之實。誰說七品官便當不得宰相?漢時尚書不過是君主身邊的文案執筆,中書令是宦官頭兒,侍中是大長隨,都是卑微之臣,如今不都是宰相麼?霍光史比周公,卻從不曾做過太宰和丞相,起身不過是孝武帝身邊一個書辦罷了!”

  常何訕訕一笑:“常某是個粗人,這些掌故確是從來不知的!”

  說著他不禁“噗嗤”一笑,道:“中書令原來是太監頭兒?這卻是頭一遭聽說……”

  馬周微微一笑,卻不再言語……

  ……

  翌日,尚書省發佈了一道明敕,卻極簡短,只有一句話:“原東宮太子詹事主簿魏徵,識明才鮮,卓有大略,即日擢門下省諫議大夫,領秘書省少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