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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突厥大舉南下的消息在長安城內傳開,已經是三月底的事情了。此前朝廷雖有多路兵馬調動符令移遷,消息總歸只在省部台司間往還,還不至流傳到民間。但一入三月,靈州西南幾個州郡南下躲避戰火荼毒的百姓就開始在長安城中絡繹出現。一時間留言四起,民間紛紛傳言突厥此次南下不同於去年,京城東北方向的延州、北面的慶州、西北的原州均已失陷,任城王爺已然兵敗被俘。

  這些日子為了配合前線軍事,裴寂和蕭瑀索性就吃住在省裡,左右暖閣臨時收拾了一下,暫充兩位相爺的臥室。長安以北,屯紮著李道宗、李靖、柴紹三路九萬多兵馬,幽州燕王李藝的三萬援軍也正在日夜兼程趕來。趙王李孝恭所率領江淮軍主力六萬人自荊州沿漢水一路北上,也在星夜馳援。目下唯一沒有抽調的機動兵力只有洛陽屈突通所率一萬玄甲驍騎和四萬步卒以及并州總管李世勣手下的十萬河東軍。大唐自立朝以來從來沒有同時調動過入許多的兵力投入到一個戰略方向上去,將近二十萬人的糧秣供給,著實把尚書省忙了個手腳朝天。

  四月初一,自年初以來一直閉門靜養的秦王李世民病癒上朝,當朝請命欲率三千親衛出涇州策應協調諸路軍馬,稱誓將頡利逐歸漠北。皇太子李建成卻當廷攔阻,稱此番突厥南下不似大規模軍事行動,無須親王掛帥出征,且秦王身體尚未完全康復,也經不得如此的奔波勞碌。武德皇帝斟酌在三權衡左右而不能定議,最後直到散朝,也未能議出個子丑寅卯。

  雖說李世民在朝上諸多慷慨激昂之舉多是偽飾,但天策府內開起軍務會議來卻是半點也不含糊。畢竟北寇大兵壓境,一個不慎,頡利真有可能兵臨長安。天策府的軍務會議悖逆常規,一般都是由房喬主持會議,眾將各抒己見,最後由司馬杜如晦拿定主意。而做為天策上將的秦王李世民卻往往靜靜旁聽,從不搭言。

  “據斥侯的回報,北方三郡出現的突厥鐵騎均是頡利的部屬,為數均在數萬之間,至於其他部落此次是否隨從南下,就不得而知了。”張亮調息了兩個月,身子剛剛大好,此番做為天策親軍首席探馬參與會議。

  杜如晦搖了搖頭:“數萬不行,到底是多少萬?這個不弄清楚,前方這個仗,恐怕沒法子打。”

  張亮搖了搖頭:“除了知道出現在慶州的那股突厥驍騎約摸有三萬多之外,另外兩路就不清楚了,我還在等最近派出去的斥侯回報。不過估算一下也就大概清楚了,此番三郡被擾,卻均是在城郭之下示威即退,未曾攻城。這就說明敵軍兵力不足以破郡,故此三路敵軍,每一路兵力應當都不超過三萬之數。如此計算,此次突厥總共出動軍馬當在十萬以內。”

  侯君集端著酒盞沉吟道:“前幾日夏州刺史李昌逃了回來,他是太子的家人,此次是棄城而回,據說在顯德門外被擋了駕。太子不讓他進東宮。照他的說法,有數萬突厥騎兵自夏州南渡無定河,目前我們消息太少,無從判定這股騎兵是否就是騷擾延州的兵馬。更加可疑的是,位於靈州腹地的原州和慶州被襲,可是靈州和懷遠卻始終沒有消息傳來,這就怪了,頡利從什麼地方渡的大河?”

  段志玄皺著眉頭道:“會不會是沿賀蘭山西麓南下在蘭州附近渡過大河,然後向東直撲原州?”

  杜如晦搖了搖頭:“叔寶剛從平陽駙馬那邊回來,突厥若是自蘭州渡河,霍國公不會沒有絲毫察覺。”

  尉遲恭撫著髯道:“就算三路賊寇總共十萬兵力,長安以北的兵力也足以應付。最頭痛的就是敵軍來路不明,莫名其妙就插入我三路軍馬間隙之中。若是不能探得突厥的進出路途,我們就不能斷定其確切數目,只要隱匿行蹤,突厥援軍隨時都有可能出現在長安附近。這幫子北夷來去如風以戰養戰,根本不考慮後勤補給糧秣器械,委實難以揣度其行蹤。”

  杜如晦扭頭看了看以拳支下頜坐在王座上閉目凝神靜靜傾聽諸將意見的李世民,道:“我們今日議論軍務,並不是要就眼前局面議論出個結果。目前朝中局面險惡,我們議的是,假如皇上降敕召秦王掛帥出征,這一仗應該怎樣來打。”

  段志玄笑道:“殿下打了多少年的仗了,這點小局面還用我們這些個大老粗來多嘴麼?不管突厥南下走的是哪條路,夏州都是至關緊要之地,可先令任城王爺分兵數千奪回城郭固守待援,駙馬爺出秦州向北,李靖沿洛水北上援延、慶!趙王爺的兵一到立時接管駙馬爺現下的防區,太行兵馬自汾州出延北戒備。不管頡利從何處來襲,這般局面,他手上沒有二十萬騎兵恐怕支撐不了半個月。不過這麼打仗未免太過中規中矩,極沒意思……”

  “你們想過沒有?”李世民忽地睜開了原本合攏的二目,用帶著金石顫音的聲調冷冷問道,“此番頡利南下,為何不再傚法去歲南侵圍困城池重鎮?反而襲擾京北?既然頡利能夠荼毒三郡,那麼自涇州直插隴東渡過渭水威脅畿輔也並非絕對做不到。他為何不取此策?左右已經來了,又何必在意這一小步?他此次南犯,既不攻城略地亦不趁我軍尚未集結嚴整分而擊之,這又是何故?”

  眾將面面相覷,李世民這幾問幾乎句句問在節骨眼上,均是頡利此番南下不合常理之處,只是知道不合理是一回事,要解得此惑,卻絕非易事。

  李世民歎了口氣,目光中神采閃動,緩緩說道:“已經學會預做演練了,看來,頡利可汗此次所圖,恐不在小……”

  ……

  永清禪院在蒲州之西,離城約六里許,蒲州遏大河之頸,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永清禪院建於隋開皇初年,曾一度毀於戰火。武德五年秦王平鄭滅夏,率軍回師之時途徑蒲州,王駕行轅就設在永清禪院處,李世民見禪院殿牆破敗墟燼比比,當即下令命地方官吏撥款重修。武德八年突厥南犯,大唐數路大軍雲集大河之北,秦王以天策上將身份出蒲州提調諸軍,又在這裡駐駕。當其時由李世民召集的各路軍馬高級將領軍務會議就是在永清禪院的偏殿裡開的。李靖和屈突通此番是二次重遊了。

  屈突通是前隋重臣,開皇年間就官拜右武侯車騎將軍,大業年間參與平滅楊玄感之亂,厥功甚偉,右遷左驍騎衛大將軍,被煬帝委以關中重任。曾令武德皇帝東征大軍在河東城下無功而返。後千折百回始得歸唐,武德謂之隋室忠臣,以兵部尚書和蔣國公高官厚爵籠絡之。武德元年為平薛軌父子,秦王李世民建大元帥府,年逾花甲的屈突通再披戰袍,出任大元帥府行軍長史。薛氏父子敗亡之後,珍寶堆積如山,諸將皆相爭奪,屈突通卻勒止部卒分厘不取秋毫無犯。皇帝聞之對他更是器重,對面稱曰:“公清正奉國,著自始終,名下定不虛也”。後秦王平滅劉武周、宋金剛,屈突通再任行軍長史,指揮謀劃,運籌帷幄,績業斐然。秦王伐鄭,屈突通以本官兼任陝東道行台僕射,於陣前大破王世充軍,生擒鄭將陳智略。武德四年虎牢之戰前夕,李世民委屈突通率部圍困洛陽之重任,直至竇建德兵敗,王世充也未能分出一兵一卒往援。洛陽破後,老將軍論功第一,被授以陝東道大行台右僕射之職。武德皇帝幾次欲將其召回長安出任刑部尚書,他卻以素不習律法為由每每辭謝。數年來屈突通一直鎮守洛陽統帥大唐軍中最精銳的玄甲精騎。此時老將已然年近七旬,此番卻又披掛上陣率親衛奔波百里前來蒲州與新任璐州道行台尚書令李靖會商軍務。

  比起屈突通,李靖的年紀略小一些,八月十四的生日,差四個月不到五十五歲。李靖的家室雖不算顯赫,也是官宦世家,其祖李崇義曾任殷州刺史,封永康縣公,其父李詮事隋為趙郡太守。李靖的舅父乃是赫赫有名威震天下的大隋開國名將韓擒虎,然而他的聲名鵲起,卻是在歸唐之後,在趙王李孝恭麾下任長史期間。武德三年,開州蠻夷冉肇則叛唐起兵,李孝恭初戰失利,李靖獨率八百精騎沖其營壘大破之,後又於險隘處布設伏兵,斬殺肇則,俘敵五千餘。活了五十歲罕有建樹的李靖於此戰一戰成名,獲得了武德皇帝的信任。武德四年二月,唐軍伐梁,皇帝授李孝恭夔州總管,授李靖夔州行軍總管,兼任孝恭行軍長史,並下明敕:“三軍之事,一以委靖!”。

  在李靖輔佐下,李孝恭將巴蜀子弟近數召入幕府為官,輕鬆安定川中。四年九月,李靖親率周師,趁江水暴漲之際沿三峽順水東進,以實擊虛,連破荊門、宜都,月餘即進抵夷陵城下。李孝恭與文士弘一戰失利,李靖趁文軍忙於劫掠之際率軍從側進擊,殲敵近萬,獲舟艦四百餘艘,夷陵遂克。李靖卻並不喘息休整,率五千人馬直襲江陵,先克外城,復收水城,繳獲千餘舟艦,李靖卻命將士棄之江流,舟艦順流漂下,來援梁軍見之,以為江陵以破,遂不復往。蕭銑坐守孤城,內無糧草外無援兵,只得自縛請降。李靖佐趙王伐梁,兩月而功成國滅,皇帝頗為讚許,詔封李靖為上柱國、永康縣公,賜物兩千五百段,並擢其為檢校荊州刺史,授命安撫嶺南諸州,並特敕許承製拜授。是年十一月,李靖率大軍翻越南嶺抵桂州,嶺南之地,九十六州,遂傳檄而定。

  武德六年,輔公祏據丹陽反叛,武德皇帝拜趙王為元帥,李靖為副元帥,征討叛逆。李靖率黃君漢等水陸並進,殺敵萬餘,馮慧亮敗逃。李靖揮軍丹陽城下,輔公祏大懼,棄城而走,被執。於是江南悉平。因李靖功高,武德皇帝專設東南道行尚書檯,授李靖為行台兵部尚書,並極口讚歎:“靖乃銑、公祏之膏肓也,古韓白衛霍何以加?”

  從李靖的驕人戰績上可見,其年紀資歷祿位均與屈突通不可比,但其在大唐軍中的地位卻遠高於屈突通。據聞武德皇帝在平滅輔公祏之後宴賞群臣時感歎:“大河上下,二郎征討,江南半壁,藥師滌蕩;得將如此,朕復何憾?”。事實也確如武德皇帝所言,如果說長江以北的戰事主要得益於天策上將秦王李世民,江南則全仗這個當年險些被武德一念之差砍了腦袋的李靖,他在幾年內東征南伐,硬生生為大唐帝國開闢出半壁疆土。

  也正因這層關係,屈突通雖然封著國公,又是兩朝重臣,對李靖卻也極為恭敬謹奉,絲毫不因祿位懸殊而輕忽怠慢。

  兩人此刻正對著一副手繪的地圖神情凝重地商議軍務,幾十名下級將弁叉著手跨步站在兩人身後,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任城王爺分兵守夏州此舉極為高明,靈州和夏州兩地皆為緊要關隘,其餘地方都有長城阻隔,突厥全部人馬都是騎兵,斷難逾越。只要守穩了這兩處豁口,就能阻敵援軍南下。任城王爺那邊的軍情未必比我們清楚,但如此措置卻是萬不會錯的。”屈突通撫著花白的鬍鬚說道。

  李靖消瘦碩立的身形一動都沒動,負著雙手垂目沉思,頷下剛剛剃過的鬍子茬在夕陽下泛著青光。李靖早年原本是個身材挺拔容貌俊秀之人,最是風流自喜,人近中年之後雖不復少年輕狂,卻也能夠善加保養,膚色白皙面容清濯,三綹長髯更是飄飄似神仙中人。這些年在外征戰,膚色曬得黝黑不說,為了帶兵,一副漂亮的鬍鬚也毫不吝惜地剃了個精光。此刻從外表看起來,這個渾身裹著甲葉子老醜黑粗的漢子哪裡還有半分當年美男子的翩翩風範!

  他忽地抬起頭問道:“定方,延州方向和慶州方向的斥侯還沒有回報發現敵騎行蹤麼?”

  站在偏殿門口的一個青年將領上前一步朗聲答道:“回稟大將軍,目下十伍人已經回來了六伍,均未曾發現突厥人蹤跡。根據發現的馬匹糞便風乾程度來看,突厥人經過這些地方至少也是十幾天以前的事情了。”

  李靖伸手摸了摸額頭,點頭道:“這就對了!看來此番頡利可汗中原之行,確乎兵行險招了!”

  屈突通眉頭皺了起來:“藥公,你有所悟了?”

  李靖伸手指著地圖道:“老將軍請看,夏州在東,靈州、懷遠在西,長城一線我們守得穩穩的。若是突厥大舉南下,我們即使抵擋不住被破開個口子,總也能知道敵人是從哪裡進來的。從來沒有這般敵騎突入腹地我們卻沒有絲毫覺察的道理。老將軍再想,延州被突厥襲擾是三月十四,慶州遭襲則是三月十八,遲了四天,原州告急是三月廿四,又遲了六天。最奇的是,敵人並不攻城,只是在我城池四周遊走示威然後撤走。根據斥侯打探的結果,這幾撥兵馬每股人馬都在三四萬之間,決非沒有破城之力。可是為什麼他們就是不攻城呢?”

  屈突通沉吟片刻,道:“會不會是因為去年在太原堅城之下吃足了苦頭,此番學了乖,只肯劫掠卻不敢攻城了?”

  李靖搖了搖頭:“我們派去長安的人還沒有回來,夏州棄守究竟是什麼日子的事目前還不得而知。不過就眼下的情形,我倒也猜出了個八九分!他媽的,李昌這狗崽子若是此刻在這裡就好了,我就不用這麼躊躇猶豫了!”

  屈突通又看了看地圖,喃喃道:“三路敵軍,只有騷擾原州的敵軍打出了頡利可汗的王旗,頡利既然在那邊,看來此次敵軍的主力應該在賀蘭山南路一帶渡河過來的。”

  李靖笑了笑:“老將軍,我派出的斥候仔細勘察了慶州和延州城外的馬蹄印記。蹄鐵形狀特別,一望而知是頡利可汗的貼身衛隊金狼鐵騎的裝備。所以說,此次在三城外出現的突厥,全部都是金狼鐵騎。”

  屈突通立時變色,金狼鐵騎是突厥騎兵中的精銳之師,最是驍勇善戰。不過似乎數量不多,以往與突厥接觸,出動一兩萬金狼鐵騎就已經很吃不消了,此番竟然一下子出動了最少八到九萬。這仗幾乎不用打也知道結果了。

  李靖笑了笑:“若是頡利可汗手中真的有十萬金狼鐵騎,去年太原之戰他就不會鎩羽而歸了!嘿嘿,老將軍,所以我猜……”

  他說到這裡,忽然頓住了話語,轉過臉掃視了一遍站立在身側的將弁們,聲音略略有些發顫地繼續道:“……此番頡利可汗確實來了,來路我們已經知道了,就是夏州, 只不過,頡利可汗此番沒有裹挾大軍前來,他身邊,只有至多三萬名精銳的金狼鐵騎。騷擾三州的,全是這一支人馬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