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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蘇響說,你改名了?你叫龔放?

  龔放說,不用你管。

  蘇響說,你依然那麼恨你爹蘇東籬?

  龔放說,你有什麼困難可以來找我。需要錢?

  蘇響淡淡地笑了,說我不缺錢。

  龔放說,那你缺什麼?

  蘇響說,我缺哥哥。

  龔放一下子就黯然傷神,他是蘇響同父異母的哥哥。蘇東籬的大老婆生下龔放,二老婆生下蘇響,接著蘇東籬又娶了一個三姨太。蘇響不知道三姨太還能不能為體弱多病的蘇東籬生下一個蘇什麼。在她的印象中,蘇東籬面容冷酷,很少說話,總是穿著一襲皺巴巴的長袍。蘇家有一個很大的絲廠,是當地有名望的人家。但是蘇家的少爺蘇放,也就是龔放,在一個多霧的清晨突然消失了。消失前一天的晚上他剛剛和蘇東籬大吵了一場。他罵蘇東籬狗東西的時候,蘇東籬的手杖揮起來,在龔放的頭上狠狠地敲了一記。龔放的手隨即搭在頭上,一會兒就有血絲從他的手指縫裡鑽出來。

  龔放看了看手上粘乎乎的血,用舌頭舔了舔說,真鹹。

  那天龔放對蘇東籬笑了,笑得蘇東籬有些莫名其妙。龔放深深地彎下腰去鞠了一躬說,謝謝你把我養大,蘇東籬。

  第二天清晨,當龔放和一隻籐箱在蘇家大院消失以後,蘇東籬的大老婆敲開了蘇東籬的房門,她站在蘇東籬的床 前平靜地說,老爺,你殺了我兒子。

  那天在龔放的辦公室裡,龔放在蘇響不遠的沙發上坐了下來。他不知道從哪兒找來了一個洋娃娃,是一個十分可愛的外國孩子,有著捲曲的頭髮。龔放就抱著這個布娃娃和蘇響說話,他的口氣柔軟了不少,說,以後沒有什麼事,不要來這兒找我。

  為什麼?

  因為這兒不是人待的地方。

  那你還待在這兒?

  因為我早就不是人了。

  蘇響不再說話,好久以後她緊盯著龔放毫無血色的臉和薄薄的嘴唇說,你殺了很多人?郁華?茅麗英?盧加南?……龔放說,亂講,都不是我殺的。蘇響說,那至少也和你有關。龔放看了看緊閉的門口,輕聲說,最大的殺人犯是汪主席。在蘇響離開以前,龔放的門被敲響,一個戴眼鏡長得像大學教授的中年男人匆匆走了進來,他的手裡拿著一個文件夾。他把文件夾打開,遞到仍坐在沙發上的龔放面前說,那五名嫌疑人死活不招,都差不多打死了,到現在連是共黨 還是軍統都沒審出來。

  龔放看了蘇響一眼,接過文件夾沙沙地簽字。邊簽邊輕聲地對中年男人說,押到小樹林,活埋。中年男人拿著文件夾走出去的時候,蘇響從隨身帶著的包裡拿出一塊手帕,她伸出手去十分細心地替龔放擦著鼻子邊上的一滴鮮血。蘇響說,以後小心點。

  程大棟站在同來順南貨店的屋簷下,看到蘇響從76號寫著藍底白字“天下為公”四字的門台下面走過,穿過門崗向他走來。程大棟叫了一輛黃包車,黃包車帶上了他和蘇響。在回漁陽裡31號的路上,程大棟試探著問蘇響去76號是見誰,蘇響仍然是那句老話,不要你管。

  那天的天氣其實是晴好的,但是蘇響卻彷彿聽不到了任何聲音。她大部分的時間是瞇起眼睛看著從天上漏下來的參差不齊的陽光。而程大棟看到的卻是穿著黃色車衣的車伕在奔跑與搖擺中的背影。蘇響的目光從天空中慢慢收回,然後她看到了街景,看到了霓虹燈和街上行走的各色人等,看到了各種咖啡店、商號、旗袍行、大藥房,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上演著一場無聲電影 。同父異母的哥哥龔放慘白的臉在她面前不停晃動。她總是有一種不詳的感覺,她覺得龔放的臉上籠罩著一層死亡的氣息。

  一聲槍響把蘇響從無聲世界里拉了回來,她看到了雜亂蜂擁的人群。在極短的時間內,一輛卡車突然駛到了四海酒樓的門口,與此同時,數名黑衣人揪著一個漢子從酒樓的大門口出來。蘇響和程大棟幾乎同時看到了魯叔變形的臉,他的臉紅得像一個胡 蘿蔔,很像是喝了酒的樣子。他的嘴上全是血,顯然是挨了重重的一拳,說不定連牙齒也被敲了下來。兩個黑衣人緊緊揪著他的頭髮,將他的手反扭在背後。一個黑衣人的手撐著魯叔的臉,以至於魯叔的臉變得扭曲並且朝向天空。他們正向那輛車子走去。魯叔掙扎了一下,他看了黃包車上的程大棟和蘇響一眼,突然吐出了一嘴的血泡。他的喉嚨咕嚕翻滾著,想要說什麼卻沒有說出來。

  魯叔的目光大約和蘇響的目光觸碰了三秒鐘,然後他怪異地笑了一下,猛地掙開黑衣人重重地撞向汽車擋板上的角鐵。蘇響看到陽光下紅白的液體飛舞,那塊角鐵上沾上了鮮血、腦漿與頭髮,而魯叔的身子萎頓下去,像一株曬癟的白菜。很快魯叔被扔進了車廂,黑衣人紛紛上車,車子疾馳而去。驚恐的人們又迅速地圍了上來,在他們的頭頂上方,蘇響看到了經久不散的一陣血霧。

  在四海酒樓二樓的窗口,一個叫陶大春的男人低著頭看著樓下街道上的蘇響。他是蘇響的同鄉,他看到了魯叔撞鐵自殺的一幕,也看到了失魂落魄的蘇響。陶大春叼在嘴上的香煙不停地顫動著,他身邊的阿六忙劃亮了一根火柴為陶大春點煙。陶大春抽了一口煙,透過噴出的煙霧,他看到蘇響和一個男人同乘著一輛黃包車遠去。

  陶大春輕聲對阿六說,真不牢靠,共產黨 的交 通站怎麼老是出問題?

  當蘇響請來牧師馬吉,在漁陽裡31號三樓的一個房間裡為魯叔做禱告的時候,蘇響眼前仍然晃蕩著魯叔的目光。那個短暫的三秒鐘目光交 匯中,魯叔有很多話和她說,她無法轉述但是她明白魯叔的意思。這令程大棟感到奇怪。那天在馬吉做完禱告的時候,程大棟十分認真地對蘇響說,你是一個奇怪的人。

  蘇響卻慘淡地說,你不如說這是一個悲慘的世界。

  程大棟說,你要是給報館寫文章的話肯定很好,說的話就像詩。

  蘇響說,我寫不好文章。我拉手風琴不錯。

  第二天清晨,程大棟送蘇響去火車站。他們坐在有軌電車上,車子劃破了清晨的寧靜。那天的風很大,把斜雨送進了車窗。蘇響十分喜歡這樣的清涼,任由斜雨把她的半邊身子打濕。她抱著那個包著白布的木盒說,加南,咱們回家了。

  在搖晃的車廂里程大棟說,魯叔的兩個兒子都死了。前年,交 通站被破壞。

  程大棟說這些的時候像是在自言自語,甚至可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說了些什麼。但是蘇響聽進去了,她一直在微笑著,臉上是那種彷彿深陷在甜蜜回憶中才會有的表情。電車叮叮叮地一路響著,晃蕩著行進在上海的清晨。在車子停下來以前,蘇響轉過頭十分認真地對程大棟說,如果我說我想留下來,你會不會覺得我奇怪。

  程大棟也認真地看著蘇響說,為什麼要留下來?

  蘇響說,魯叔比我家多死了兩個人,這對魯叔不公平。

  程大棟笑了。他的嘴咧開來,露出一顆金燦燦的牙齒。

  程大棟幫蘇響找到了西愛鹹斯路的一幢公寓樓,蘇響很快搬了過去。那天晚上,程大棟帶來了一個發福的女人。女人穿著月白色的旗袍,還燙了頭髮,把頭髮弄成了一個捲心菜的模樣。她看上去已經有四十多歲了,眼睛下面有了明顯的眼袋,臉上的皮膚也鬆垮垮的。她叼著一支小金鼠香煙,不時噴出的煙霧讓蘇響對這個女人十分討厭。女人在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她居高臨下地緊盯著蘇響看。

  程大棟說,這是梅娘。蘇響微笑著,但沒有吱聲。梅娘說,你看我像大戶人家的小姐嗎?我家是書香門弟,在老家有一百多畝山地和竹林,五百多畝水田……蘇響說,你吹的吧。梅娘不高興了,眼神中掠過一絲無奈。不是吹的,是現在沒有了。那是我爺爺手上的事。蘇響說,那還是等於沒你的事。蘇響邊說邊飛快地織著一件線衣。這是一件暗紅的織了一半的線衣,本來蘇響是為盧加南織的。現在盧加南不在了,她還是想把它織完。看著蘇響上下翻飛的手指頭和毛線針,梅娘的目光沒有再離開。你的手很巧。梅娘說,指頭很長,不胖不瘦。可惜了。怎麼可惜了?打毛衣可惜了,你可以做其他的,比如彈鋼琴。你盛產山地和竹林的老家也有鋼琴?笑話我?我沒那麼多力氣來笑話你。我會拉手風琴,是小學音樂老師。梅娘笑了,那就好。那天梅娘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而程大棟把窗戶關得緊緊的,厚重的窗簾也拉上了。濃重的煙霧熏得蘇響差一點暈過去。一直到梅娘離開,蘇響也沒有起身,她不願意和這個女人多說話,而是十分認真地織著毛衣。她拿毛衣在程大棟的身上比劃了一下說,你和加南差不多身高,我比照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