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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颯然成衰蓬(33)

  季昶也被鬧醒了,惺忪坐起。緹蘭兩手摸著了少年的衣襟,便牢牢抓住,喘息著說道:「海裡有好多怪物,把船掀翻了……他,他掉進海裡去了!」「誰?」湯乾自怔了怔,旋即明白她說的是季昶。見她臉色還是慘白的,唇角不禁浮上了笑,畢竟是孩子,思慮這樣清淺,剛聽旁人說了航海,連夢裡也是海了。「他到哪兒都有我跟著,不會出事的。」他替她理了理衣襟,含笑說。緹蘭卻還是一味搖頭,驚魂未定的模樣,「可是你不在那船上……他旁邊還有好些人,我看不見他們的臉。

  」她怯怯扯著季昶的手說,「真嚇人啊,你以後別搭海船了吧。」「我將來總是要回東陸的。」季昶低聲道。她搖著季昶的手,「那就別回去啊!」季昶勉強笑了笑,「別鬧了,你怎麼知道掉進海裡的就是我?你根本沒見過我的臉。」小女孩不知為何憤怒起來,摔開他的手,尖聲嚷道:「我就是知道!」湯乾自與季昶一時都驚住了。季昶伸手去拉她,她卻掙脫了,跌跌撞撞向後退。盲孩子的動作笨拙可憐,又那樣倔強猛烈,被什麼東西一絆,撲到薔薇架下,幾乎跌倒。

  湯乾自跳起來去扶她。緹蘭卻自己抱住鞦韆的繩索,支撐著重新站起身來,不知是費了多大的氣力,飽實溫潤的唇都抿成一線。腕間堆疊的銀絲釧子與細韌薔薇花枝糾纏在一處,解脫不開,就用另一手去拽,花刺兒的小獠牙咬進肌膚裡,她還是賭著一口氣,使勁撕扯。忽然,她短促尖叫一聲,覺得自己被人從背後一把拎了起來。那是雙溫熱的手,並不特別強健,可是已經有了成年男子的氣力。那雙手把緹蘭安置在什麼地方坐下,微涼的夜風撲面而來,她整個人竟也跟著輕輕擺盪起來,她想了想,明白自己正坐在鞦韆上。

  她的釧子是一道兩尺多長的纖細銀絲,上邊細細密密綴滿了銀鈴,柔順地繞著手腕一直盤上去,又轉回來,頭尾扣在一處。那個人在她面前跪下,捧過她的手,指尖順著釧子的紋理一圈圈慢條斯理走上去,始終留心著不讓纏絞的花枝刺痛她。那是種細緻寬忍的慢,教人不由得鬆一口氣,安下心來。「疼嗎?」他問,聲氣間是一副慣於照顧孩童的模樣。緹蘭搖頭。她記得他的聲音。盤梟之變那一夜,就是這個清澄穩健的聲音,讓她恍然覺得,只要他還活著,她就還能活下去。

  他冒著箭雨將她扯入屏風之後的時侯,她覺出他冰冷的手上傳來輕微而不可遏止的戰慄。他並非天生膽氣豪勇,只是有數十人還聽從著他的號令,而像他這樣的人,既然做了別人的依靠,就再沒有畏懼的權利了。這層道理是她多年以後才明白的。她不懂他們的言語,可她忘不了那些簡短有力宛在耳畔的句子,在她往後無光的世界裡,是手邊惟一堅實的支撐。終於湯乾自找到了扣鎖,替她把釧子層層解開,精心抽去薔薇枝子,又要重新將釧子戴上。緹蘭把手抽回來,藏到背後,伸出另一隻手,道:「這也幫我解開。

  」他照辦了。她又將一雙柔軟的玲瓏小腳抬了起來,嬌蠻地說:「都摘掉。」他彷彿笑了,問她:「全都不要了?」低沉的聲音,壓抑在胸腔內,依然溫煦如晨曦。「嗯。」她鼓著腮幫子說,「我不喜歡。她們怕我亂走,把我上下左右都繫上鈴鐺,叫弓葉一天到晚跟著我,這也不行,那也不准……可我又不是貓狗,多討厭哪。」於是他將她的腳擱在自己膝上,把足踝上的鈴鐺也摘下了。四隻繁雜精巧的纏絲釧子都交到她手裡,沉得墜手,如兩副銀打的鐐銬。她甩著光溜溜的手腕,格格一笑,兩手抓住鞦韆的繩索,雙腳向上一縮,小小的人兒就在鞦韆板子上站了起來,幾乎和少年一樣高了。

  「大個子,你閃開。」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