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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颯然成衰蓬(21)

  隨著誇父的腳步,河水的潮湧越來越高,越來越急,終於颯然湧進了水榭,地面震動得令人站立不穩,如同有一支所向披靡的大軍正呼嘯著向他們衝撞過來。季昶卻沒有閉上雙眼,也不再哭泣。他怔怔地看著那個龐大的影子飛快地遮了過來,彷彿暗月吞噬明月,滿城火光一瞬間盡被隔絕在外,水榭內陷入黑暗。驟然,一切都靜止了。有如千軍萬馬的腳步轟鳴、海潮一樣的人聲呼喊,剎那間全都消失殆盡,若不是四處的火焰還在畢畢剝剝地燃燒著,幾乎要令人疑心自己是聾了。

  潮湧逐漸平息,卻不曾退去,蕩漾的餘波拍打著他們的軍靴。誇父以一種驚人的敏捷收住腳步,在水榭外的河道裡站定了。他身後數百人的軍隊滿懷敬畏似地在十多尺外整齊停步,松明的光焰全被巨人的身體遮沒,一絲也透不進來。少年們站在黑影中,只能看見他粗如樑柱的腿,褲子是整幅犀牛皮拼接縫製,腰間懸垂的精鋼巨劍有一人多高。大如重盾的護膝用兩寸寬的狴獠皮帶子捆綁在膝頭,模糊扭曲地映出少年們的臉孔。如死的沉寂中,他們腳下的水面開始再次緩慢而顯著地上漲,水裡開始有隱約的赭石色細流擴散,很快漲到了小腿高。

  季昶撲了出去,拉起茫然無知跌坐在地的女孩,退回到人群中。湯乾自猛地揚起頭,眉鋒微蹙,卻不肯再退後一步。季昶和女孩就在他的身後,活著的十來個人中間,也只有他的手裡還握著佩刀。誇父低下身子,單膝跪在了水榭前的河水裡,整個人仍有一層樓那麼高。水榭微微搖撼著,巨人身邊的河水裡,赭石色的細流急速擴散成一大蓬鮮明的紅,從水底翻了上來。原本看似赤褐的脛甲上,竟漸漸洗出蒼青的光澤,那些斑駁紅黑的顏色,原來都是干固的血。究竟要搾淨多少人的鮮血,才夠浸染出這巨人遍身的紅?誇父俯首注視著他們。

  他的臉孔與身材相比顯得狹窄嚴峻,純黑的眼珠有茶盞大小,像是注滿了釅墨,飽含著猛獸般明淨、犀利而暴烈的神情。除了他們的同族以外,那樣的眼神無人敢於直視相對。那是繼承自遠古先祖的血脈與精魂,如同荒原深處羯鼓的迴響。「緹蘭……」黑暗中,有個嘶啞的聲音在低聲呼喚,「緹蘭啊。」腕上的銀鈴錚錚一響。被季昶抱在懷中的女孩如小獸般警覺地抬起頭來,猜量著聲音的來源。少年們循聲望去,這才發覺誇父的左肩上原來還坐著一個人。逆著光看去,那個瘦小枯槁的身體坐在斜飛如屋角的巨鎧上,安靜、不起眼,只像一枚浮凸的吞獸環。

  會是河絡嗎?每個少年的心裡,都在這樣暗暗揣測。小女孩兒跳了起來,甩脫季昶的手,衝出人群朝前奔去,一面尖聲哭喊道:「舅舅!媽媽快要死了,救她呀,救她呀!」「殿下,殿下!」旁邊早有注輦軍士踏水沖了上來,攔腰抱住了女孩兒。女孩兒小小的手腳竭力踢蹬著,懷裡的錦繡襁褓幾乎要飛出去。「緹蘭!不可造次!」那個聲音嚴厲地責備道,「現下你懷裡抱著的,已經是我們注輦的王太子了。」名叫緹蘭的女孩兒忽然摟緊了啼哭的嬰兒,不再掙扎了。

  「羯蘭哥哥……是死了麼?」緹蘭向虛空中揚著頭,卻沒有得到回答。過了片刻,誇父肩上的黑影彷彿歎了口氣,本來嘶啞的聲音頓時更加疲重,「舅舅沒能救下你媽媽……零迦她,也已經不在了。」緹蘭整個人忽然毫無生氣地軟了下去,沉甸甸的長髮波浪般頹然垂落水面,若不是還有喘息,湯乾自幾乎會認為掛在兵士的手臂上的只是一件華麗的空蕩蕩的小衣裳,綴著銀鈴,在一片昏暗裡發出兩聲清冷的碎響。「戈烏圖。」黑影說著,做了個手勢。誇父武士應聲將手伸進水榭裡,用比槍桿還粗的手指戳了戳那個抱著緹蘭的軍士,軍士便恭謹地將緹蘭連同嬰孩一起交了出去。

  誇父兩尺多長的巨大手掌輕輕收攏,怕把緹蘭捏碎似地單手握著她的腰,將她提起,送到了自己的左肩上,黑影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