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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颯然成衰蓬(13)

  湯乾自像是想不到他會有這樣一問,一時不知如何應答,只得尷尬地乾咳兩聲。季昶左右看看,這風台上,除了湯乾自與他,再也沒有旁人了。「難道竟是湯將軍你麼?」季昶睜大了雙目,脫口問道。語方出口,自己也知道是說錯了話,連耳廓都燒了起來。湯乾自亦十分不自在,側身拿起長弓,右手食指將豹筋的弓弦細細抹了一回,才往箭壺中探手撈了三支箭,分別籠於指間。三箭逐一搭上弦,都朝靶子上射了出去。射術中有所謂「連環」,起勢大致如此,講究流暢迅疾,可湯乾自射得並不快,去勢卻極其沉實。

  第一支稍偏了些,後兩支都攢在銅銖大的靶心上,挨得那樣近,樺木箭桿錚錚震盪,互相敲出悶鈍的聲響來。季昶驚得說不出話來。「殿下可要試試?」少年將軍含笑彎身將長弓遞了過去。季昶接了過去,一面仰臉看著他,笑嘻嘻的,眼裡晶亮,「你教我。」「但是,殿下。」湯乾自面上的笑漸漸收攏,凝視著孩子,說道:「您私下習武,若是發矢不中,羽箭竟從這風台上落了下去,教外人知道了,總不免有些口舌。」季昶亦不笑了。他想了一想,又抬起頭來,「那我便一箭也不射失。

  」他果然做到。習射兩個月,他射出的羽箭,總共尚不到百支。一挽開了弓,便是一刻時間,到頭來卻只是靜靜將弓箭擱下,歇息一會,而後再將弓挽開,瞄住靶心,如是反覆一兩個時辰。後來膂力漸漸滿足,姿態也端正了,便是這樣,十有**還是不肯放箭。然而,每發必中,縱然偏斜,也決不脫靶。才兩個月,開弓的右手拇指上已深深勒出扳指的痕跡,那樣持久的忍耐與堅忍,簡直是令人心疼的。而眼下,靶子上已有了三四支箭,亦即是說,昶王在風台上待了近半個時辰了。

  每當這種時候,湯乾自會想,這個褚季昶成年之後會成為怎樣的男子,但是他往往又短促地歎口氣,放棄了想像——他自己也不過是十五歲的少年罷了。弓弦清越振響,箭鏃深深沒入紅心,孩子松垂了雙手,持著長弓回頭看他,笑了起來。他卻歎了口氣,「殿下,您又被罰膳了?」孩子還是笑著,卻有些赧然地點了點頭。「為什麼?寫錯了字?還是背錯了書?」湯乾自在他身前蹲下來,為他披上外衣。孩子搖搖頭,撇著嘴說:「老東西考問我,君王治世,最要緊的是什麼。

  你知道啦,他們這些打魚的,只曉得航海通商,通商航海。我正走神,順口說是武藝與韜略。老東西氣得話都說不圓整,你也不在,沒人敢擋著他的火氣,當然又是罰我的膳,午膳晚膳一起罰。」湯乾自笑了起來,所謂「老東西」,是宮中分派給昶王的先生,每日上門講授理國恤民、經濟田算之類課程。自習武以來,季昶性子漸漸有些野氣了。「君王治世,倉廩豐實才是最要緊的,餓著肚子沒有糧草,什麼武藝韜略都是扯淡。餓了吧?——今天豐遠號的商船回港了。

  」湯乾自從懷裡摸出個油紙包,一層層打開。季昶眼睛一亮,抽了抽鼻子,嗅著了焦甜的米香,歡呼道:「是油茶糕!」捧過紙包,整張臉便如狼似虎埋了進去。油茶糕是瀾州的家常點心,聞起來香甜,入口卻粗糙,小時候湯乾自常買,一個銅銖一大塊,吃得口乾舌燥,嘴角直往下掉粉屑。昶王的母親聶妃是瀾州出身,早些年尚未病倒的時候想必也時常親手做給他吃,畢竟失寵的妃子生活大多枯索無趣,除了把全副心力撲到孩子身上以外,日子簡直無以消磨。

  因為是如此廉宜的點心,連貿易的價值都沒有,而那些原籍瀾州的東陸商人,思鄉起來寧可買一個瀾州姑娘,所以,在珍異滿目、市舶繁華的畢缽羅港口,區區油茶糕竟是尋不到的,非得特意囑托熟識的商船從東陸捎來。路途上輾轉一兩個月,原本松糯的點心都捂出了油氣,變得乾硬黏牙,孩子吃得直打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