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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颯然成衰蓬(3)

  玉苒怔怔看著那張決絕而美麗的、孩子似的臉孔,猛然閉上了雙眼,老淚縱橫,順從地讓衛兵將自己架了出去。最後一名衛兵恭謹地為海市掩上房門。瑯嬛依然跪在床邊,緊抱住海市的手臂,哀懇地搖晃著她,海市卻闔著眼,久久不答她。天際已初露了曙色的端倪。可是,京中的那個人,還來得及看見明日的曙光麼?禁城極頂。紫宸殿的重簷廡殿頂上風勢浩大,並肩站立其上的二人衣袂飄舞,直yu飛去。街衢縱橫如棋盤,屋宇如豆,廣袤帝都盡收眼底,直到視線為黯嵐山脈所遮擋。

  「鑒明,將延命之約解開吧。事到如今你再不允,也不過多予我半日壽命,白賠上你自己,並無意義。」帝旭俯瞰著開平門外,二萬叛軍蠕蠕如蟻,擁著十數輛鐵角沖城戰車,叫囂喧嘩著向開平門撞擊過來。方諸沉默有頃,忽然開口道:「旭哥,我明白了。那時侯你說的話。」「什麼?」帝旭不曾轉過臉去,依然直視前方。「那天,我們就坐在這兒,躲在吞脊獸和鴟吻後面偷看季昶出發去注輦,你說,倘若我們不是生在這裡該有多好。」方諸眼裡有著溫暖的笑意。「倘若我們不是生在這裡……」帝旭昂然仰頭望天,嗅知血氣的屍鷲已然遠遠盤旋,伺機待下。

  他淺淡一笑,不再言語。方諸笑道:「旭哥,還有時間下一盤棋。」帝旭環顧腳下帝都,片刻,道:「走罷。」金城宮內,宮人已走避一空,箱匱傾倒,整匹的金翠綢緞堆積遍地。百餘盞白牛皮燈無人熄滅,兀自在白日天光中闇弱地亮著。黑白棋子錯落於翡翠棋枰,勢力消長,侵吞傾軋,永遠困囿於經緯縱橫之間,是命運巨手下朝生暮死的蜉蝣。半枰殘棋間,數十年人生隱約崢嶸。「那年通平城下一役,你若不救朕,該有多好。你父親去世後,世間再無第二人知道方氏血脈的秘密,你不必做誰的柏奚,朕求死得死,連季昶也能如願得到皇位,這也算是各得其所。

  可是,你就是不願。」帝旭不假思索,隨手點下一子。「相識三十年,彼此以命換命不知有多少回,皇帝不皇帝,又有什麼干係。」方諸沉吟片刻,正要落下一枚白子。「即便朕奪走你珍愛的女子也罷?」帝旭淡淡道。方諸落子的手指稍稍猶疑,依然準確地飛出一步:「那孩子,她從來就不該是我的。」帝旭抬眼看著棋盤對面的人,神色促狹一如少年,眼神卻含有隱痛:「你當朕已經不認識那枚扳指了麼?」回答他的,是長久的沉默。帝旭以手支額,指間玩弄著棋子,態度閑雅。

  沉吟間,他倏地瞥一眼門外,道:「誰說還有時間下一盤棋?這就有人找上門來了。」說著伸手一抹,攪亂了滿盤棋子。方諸哂了一聲:「老模樣,眼看要輸,總得找個借口把這一局廢掉。」一面將白子逐一揀入翡翠樽中,一面漫聲道:「硝子,是你?」現身門外的黑衣軍漢答道:「是我,總管。」「是你的人?」帝旭收揀著黑子,問道。方諸蓋上棋樽的鑲金翡翠蓋子。「不算是。」「季昶的人?」帝旭亦將棋子收拾了,兩樽棋子端整地擱在棋盤之上。硝子走進門來,凜然答道:「也不算是。

  我自己一個人。」帝旭失笑,道:「這人倒有意思。」「昏君。」硝子腰間長劍錚然出鞘,指向帝旭,「原先我亦不信你竟能昏庸一至於此,寧願自欺欺人,以身犯險,潛身羽林軍中十年,暗地阻撓昶王反謀。可是,十年實在太長,長得讓我不得不看清了你。今日殺你毫不冤枉,卻是替天行道。」帝旭霍然起身,廣袖飄拂。「乾坤玩弄朕,朕亦玩弄乾坤。天若有道,為何不降雷將朕殛殺,要假凡人之手?朕十數年亂暴之行,為何至今才有報應?」他將視線轉向硝子,眉目愈加飛揚,狷傲不可一世,「是朕親手殺了自己,與天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