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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華鬢不耐秋(3)

  可是那些傷痕,最終竟都落到了他的身上。她一直在追尋著的答案就在眼前。只要再一瞬的時間,便能穿過迷霧,觸到他那層層掩藏的靈魂。但是她退縮了。只是一個隱約的輪廓,已經令她不忍卒問。方諸避開她的目光,取過衣袍為她披上。涼滑的純白絲綢貼附在她的傷上,血混雜著水,暈染出朵朵嫣紅來。他半跪在地,以修長美麗的手指為她理順衣襟。肌膚相貼處,她覺出了他的冰冷。時光飛速逆行,記憶深處,彷彿也有過那樣一夜。那夜他為她挽髮,為她一一結緊五色絲絛,為她佩上鋼刀與鑲金狻猊腰牌。

  她伸開雙臂,像個精巧玩偶,一任他用紗衣與錦裳將自己重重疊疊圍裹,輕柔觸著她臉頰的手指,曾經那樣穩健溫暖。「好了,鑒明,尼華羅使臣大概就要到了,你去幫我抵擋半個時辰。帶子不必繫了。」帝旭看著海市的指節剎那間握得發白,深黑的眼裡有冷誚的光,「不,還是一個時辰好了。」方諸牽著海市袍帶的雙手在空中停留了片刻,終於鬆開,轉身欲走——卻忽然變了臉色。海市低著頭,怯怯地、然而堅定地牽住了他的袍襟。她自小是男孩心性,膽大妄為,十一年來,這是他第二次見她如此恐懼——第一次是在與她初見之時。

  她抬起頭來,哀懇烏黑的眼,像是緞子上灼穿的兩個空洞。戰慄的痛楚如一支箭瞬間貫穿他的心臟。他彷彿再一次看見了六歲的她,輕盈稚小如一葉羽毛,卻又堅強狡黠如一匹幼狼,從十幾名官兵的追殺合圍中奔出,帶著遍體傷痕投向他的懷抱。帝旭眼裡,蕩漾著若有若無的笑意。方諸唇邊的舊刀痕驀然抿直,如同落定了一個沉重的決心。他的手,落向她捉住他衣襟的那隻手。而後,緩慢而堅定地收攏,握住了自己的衣襟,從她手裡一寸一寸抽回。然後轉身離去。她的神魂,也就那樣一寸一寸,從身體裡抽離了。

  眼前世界無聲崩壞、風化,雕樑畫棟朽化成灰,珠白池水頃刻乾涸,這世界離棄了她,留給她的是漠漠無盡的空白。「明白了?」嗓音清冷,指尖卻溫暖,慢條斯理劃過她的下頷,在唇畔流連。海市猛然驚覺,短促地抽了一口氣,向後退去。帝旭微笑著進逼一步:「鑒明他,永遠不會違逆朕。」海市再退一步,已踏入了水下的階梯。帝旭抬起一隻手,向自己手背咬了下去,而後,含著惡意而狷狂的笑,將那隻手伸到海市面前。肌膚平整如初,連齒痕亦不見一個。「這傷口,不會留在我身上,流出來的,亦不是我的血。

  」海市連退數步,不慎踏著了衣袍的下擺,眼見得要倒在齊腰深的水中,卻被帝旭搶上一步,攔腰攬住,魔魅的雙眼望定了她。「知道是為什麼嗎?」那雙眼裡漾過了冷厲的笑紋,「你以為開國之初,方景風憑什麼功績能成為本朝第一位異姓王公?你以為每一代方氏清海公世子憑什麼要送入宮內與皇子一同教養?自方景風起,清海公爵位傳承至今不多不少恰好五十三代,我褚氏帝王傳承至今不多不少也是五十三代,為什麼?」他幽冷的眼逼近了海市,「六百七十多年來,清海公幾乎沒有一個得享天年。

  戰死、病死、溺死、毒死、雷殛而死、無故暴斃,死狀千奇百怪,滿門孤兒寡母,為什麼?——因為,方氏一家本不是戰將,他們是秘術世家,是我褚氏的柏奚。」海市清冷的目光直視著帝旭俊秀飛揚的面孔,卻不說話。「不錯,就是那種柏奚,百姓家中用來代人承受災厄、祛除傷病的柏木人偶。只不過,尋常的柏奚是死的,用壞了也就壞了,可是這種活生生的柏奚,卻會流血、會死亡,得十分珍愛地使用才行。」海市閉目蹙眉,片刻之後再張開眼,雙瞳中已燃起了細小的火苗。

  帝旭不緊不慢地繼續說下去:「清海方氏血統奇異,世世代代是褚氏帝王的柏奚,亦只有方氏之子能做帝王的柏奚。帝王與清海公之間親厚往往更勝血親,清海公世子也向來與太子被一同撫養成人。每個帝王即位登基之後,即舉行延命秘術,清海公便從此成為柏奚,代帝王承擔一切病痛、天災、詛咒。千秋功名與萬里河山,那都是帝王的,清海公則得到榮華、族蔭、聲名——以及雙倍的災厄與苦痛。只要清海公還在,帝王便不會死。有時候清海公死了,帝王還活著,亦不可尋找新的柏奚,那時候,帝王就必須親身承擔自己的災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