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九州·斛珠夫人 > 四 日西月復東(7) >

四 日西月復東(7)

  六歲初習射藝時候,方諸曾如此說著,自身後握住她的雙手,引著她將弓開滿。惟如此,那脫手的一射方能不偏不倚,正中鵠的。這一射不能有一點差池,非中不可。右手的挽力乍然鬆脫,箭方離弦,身後便起了喝彩。這一箭眼看著要正中濯纓左心,斷無偏差。海市,果然是你。濯纓拍馬直直向西,迎著半沒的巨大落日,彷彿只要再加鞭跑上半個時辰,就能跑進太陽裡去似的。蒿草自身側颯颯倒伏,如同破浪迎風。他不能躲閃,海市這一箭非中不可。那孩子自小騎射天分過人,他信她,一定能中。

  犀利之聲破空而下。強勁的力道呼嘯著刺入後背,濯纓的身子猛然向前一弓,跌下馬來。溫熱的液體,淋淋漓漓淌了滿背。「濯纓,這是我與你打的最後一個賭。若你相信海市平日待你的情分,信她寧可抗命也不願殺你,咱們就賭這一場。若是贏了,你便贏得自由,還有——這七千里瀚州。」身體騰空而起的時候,那個男人的音容依然歷歷在目。他趴伏在潮潤的土地上,聽著迦滿人的馬蹄聲將他圍繞起來,徵軍疾馳而去。他支撐著身子,艱難地坐起身來,箭依然深深紮在背上。

  濯纓拔劍削斷箭桿,將右手探到左脅下,解下了貼身銀壺,稜角分明的唇邊浮現一絲苦笑。義父,你這一生,竟是從未失算。箭頭穿透了銀壺,酒漏出大半,而他的傷口,不過半寸深淺。他無聲地大笑起來,滿面是淚。我與海市各自一意任性行事,到頭來,原來事事皆如你計算。我們苦苦與天掙命,不過是不知身纏絲線的傀儡,唱著你點的戲碼。織造坊主事施霖畏瑟地站著,看著那些纖細得不似男子的手指,在眼前沉香桌上隨意叩出一串響動。「想不到……這老狐狸。

  」年輕男子收起了一貫的嬉笑表情。「我們費盡心思揀選的兩隻上好蒼隼,反而成了他局中的踏腳石。現在可好,這方濯纓投身關外,因身負刺殺徵朝皇帝的死罪,鵠庫庶民非但不疑心於他,更當他是個忍辱負重十五年的少年英傑。方諸這一手算盤,呵,打得實在精細。」施霖的胖臉漲得通紅:「是小、小的不夠伶俐……沒想到方諸為了將禍水引到殿下身上,竟連那柘榴也殺了……小的本該想到……」昶王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說。「這倒不怪你。那盲女不死,方濯纓回瀚州後一樣是要與我們作對,多了盲女那一條命,不過是使他心意更堅罷了。

  就好像——就好像牡丹姊姊不死,我一樣是不能任旭哥這樣下去。」說罷,昶王揚起秀麗的眉目來,微微一笑。「啊呀,本不該與你說這些的。」施霖週身從裡涼到了外。當年鄢陵帝姬目睹民間伕役稅賦沉重,痛恨帝旭暴虐無道,因勸說昶王弒帝自立。昶王自覺羽翼未豐,時機未足,人前人後有意擺出嬉浮模樣來,竟連鄢陵帝姬亦瞞過了。帝姬憤然而去,數日後自攜鴆酒與帝旭對飲,不料為黑衣羽林所阻。鄢陵帝姬脫逃,禁軍追趕至外城角樓,帝姬身中兩箭,自拔了穿胸的箭鏃,從五丈高的角樓一仰而下,跌死於永樂大道街頭。

  為求保全昶王,詭稱是汾陽郡王庶女,死不瞑目。「如今也就只有等明年開春,左菩敦王如約佯攻黃泉關,趁著京中防衛空虛……」手指依然叩擊著桌面,燈影下的年輕男子露出幽冷的笑。「不過,在那之前,一定要將方諸的爪牙全數斬斷。牡丹姊姊她實在太傻,空有膽色,智謀全無——不過,我總要讓她死得值得。」偽帝姬死,府內絃歌不改,賓客大醉,王有召侍寢。天亮問曰:「吾夜來醉語否?夢囈否?」美人對曰:「否。」王曰:「妮子機伶,亦只到今日。」拔劍殺之。

  ——《徵書·列王紀·百卅一·昶王》因追緝蠻人奪罕,海市錯過了回黃泉關的時日,瀚北大雪阻途,只得南渡,在東陸耽擱到來年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