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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日西月復東(5)

  海市探出手去。她的手指顫抖著。他的眼秀長深湛,彷彿龍隱之淵;他的鼻樑鋌而窄,宛如刀鋒;他面龐削瘦,思慮沉重。她的指尖輕悄地拂在他面頰上,像五瓣連翩的落花,徒勞地要將他的視線挽回。「為什麼柘榴非死不可?自小到大,但凡你要我們做些什麼,縱是多少為難,性命不要,我們亦會為你做到。可是柘榴,她真不能不死嗎?不過是個盲女!她死了,濯纓沒有一聲哭,他怕是這輩子也哭不出來了!」「所以,那盲女不能不死。」方諸終於正眼看著海市,低緩說道。

  脆響乍起,方諸面孔被抽得偏過一邊,黯白的臉頰上浮起五道紅痕。海市揪緊他右邊衣領,不能置信地看著那張淡漠的臉,淚水決眶而出。她與濯纓,原來都是他指間無情撥弄的棋子。他根本不曾拿濯纓與自己當作兒女,甚至不當作是人——除了帝旭,旁的人原來根本不算是人。濯纓於海市是兄長朋黨,可豪飲論劍齊驅並駕,親如一胞同出。方諸卻是她的師,她的父,她的友,是她混沌世界裡開天闢地的電與光。她原知道她與他是不能的,亦沒有奢望過什麼。不問前塵,不顧後路,殺人如麻只為得他一句稱許,結果,卻換得了這樣一個下場。

  她緊緊攥著他的衣衫,逼視他的眼,淚如連珠打在他左肩傷口,生生抽痛。這孩子像只小獸一般天真而倔強地依戀著他。她是他親手抱回的小東西,可是,他忘了她會長大。有時候,即便是男裝,那遮掩不住的美麗依然會眩人眼目。她大睜著黑白分明的眼看他,那麼多淚紛紛墜墜,卻緊咬著唇,不肯發出一聲哽咽。她一向驕傲勇敢,連哭泣的時候也不肯示弱。他覺得自己緊握的手無聲地展開。指尖猶疑著逐一抬起,經過漫長的時間,終於伸展成一個小小的探尋的姿態。

  倘若再揚高一尺,便可以擁住她細瘦的肩。然而他沒有。手在空中停留半刻,驟然握成了拳,重又落回身側。不動聲色,她不曾發現。她的美麗如一道讖語,無時無刻不提醒著他:他早已決意斬斷了自己,此生已廢。他不能不迴避她的眼光。歧流的河川永不倒灌,他與她的命運,一往無回。門上響起了輕叩。館內下人隔門喚道:「小公子,宮裡傳話來,催促即刻動身哪。」海市週身一顫,乍然鬆手放開他的衣襟,呆了片刻,又粗魯地以手背抹去滿面淚痕,打懷裡摸出一枚鑲水綠琉璃的金扳指,摔在方諸身上。

  那扳指原是方諸自用的,她戴來嫌大,便如尋常閨閣女子纏指環般,使綠絲線將它纏過了。方諸似是視而不見,向門外答道:「去回他們,小公子馬上就來。」聲音竟不含一絲波動。海市深深吐息,而後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門前,忽然又回過頭來,眉宇間鎖著困惑與淒涼。「養育我十年,濯纓十五年,難道你——就是為了讓我們今天自相殘殺?我到底能信你多少?」她就那樣站了一刻,始終沒有等到他的回答。III七月朔日夜中,奪罕刺帝旭,不成,傷內侍禁衛數十,夤夜北逃。

  近畿營副將符義與黃泉營參將方海市率兵士五百,夜開帝都永祚門,舉火緝捕。輾轉往返中路、赤山、合安三郡,行程千里,斃馬無算。奪罕狡黠,數撲數逸,王師折損近百。八月中,終殺之於莫紇關外,屍身為迦滿軍奪去。——《內閣大庫·奏章合牒·天享卷·十四年八月》追至莫紇關時,正是八月望日午後時分。關外便是迦滿國境,這剩餘的四百騎既非使節,亦非商賈,不便公然武裝進入他國境內,遂遣便衣探馬出關探聽。

  眼看約定時辰已過,天色向晚,十名探馬無一回還,草原中曾先後響起兩聲示警鳴鏑,此後再無消息,這十人想是已遇不測。為防故舊徇私,出京的五百人馬不從羽林中調撥,均選自近畿營,多是符義自黃泉關帶來的舊部。據宮中傳言說,鳳庭總管方諸本是要親身緝拿方濯纓,因重傷在身,由另一名義子方海市替代。追緝半月,數次設局、埋伏、圍堵,那方濯纓隻身一人,行蹤飄忽如鬼魅,從中州至瀚州數千里路途竟拿他不著,反賠進去幾十名精壯漢子。如今又是十條人命損失,剩餘的四百騎內,起了無聲的saO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