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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日西月復東(1)

  I金城宮是不夜之宮,寢殿內終夜燃著燈火——帝旭不能一刻沒有光。丈燭已不堪使用,宮內用的是特製落地燈籠,隔十五步便安放一個。燈籠約一人半高,長鼓形,均是整張白牛皮蒙制,不使針線縫合,用以鍛壓收口的黃金亦打造成空花寶相紋,內裡安有河絡工匠造出的精鋼燈盞,燃鯨脂蠟與劍麻芯,少煙少熱,明亮耐久。這上百座燈,使得金城宮中從此沒有了影子,一切行止無從遁形。廊道寧靜深長,兩列白牛皮燈映得通明,兩名宮人無聲拱立於廊道盡頭,容顏模糊雪白,恍如一對人俑。

  玄黑鋪金虯龍紋的後袍在白玉地面上拖出窸窣的聲音,一步一步,不緊不慢,像是有無盡的時間可供消磨,只嫌人生冗長。忽然,腳步若有所思地停駐下來。「你說,我會是怎麼個死法?」人影背對著他們,揚起了臉,饒有興味地問道,並沒有指明是在問誰。那想必是個曾經金聲玉振清涼無垢的聲音,如今卻已經滿含著疲憊與厭煩的沙礫,像根僵脆的琴弦,或許下一剎那便會滑出變徵的異聲。身後的兩人中,年輕的一名垂目不語,年長的卻抬起了眼。「陛下,您是萬壽——」「萬壽無疆,不老不死麼?」悅耳而冷淡的聲音截斷了他,聲音的主人霍然轉回身來,玄黑的華麗廣袖隨之捲起氣流。

  「鑒明,朕已經糊塗到需要你來哄瞞的地步了麼?」方諸默然,退後一步俯首告罪。帝旭並不是帝修四子中最俊秀的一個,那一種眉目間的飛揚冷峭卻不尋常。八年之亂間,世人均以開國帝褚荊轉生來比擬這名年輕的旭王。亂世中獨挽狂瀾,叱吒萬軍,登基大典當日在六翼將的簇擁下,英武宛如天神降世。十四年來,歲月不曾損毀他的面容,那臉孔,那身姿,始終與《軍神卷》中所繪盛年形影一毫不差,然而還是眼見得一天一天地老了——飛逝的時光洗去了所有的清峻與銳氣——就是這樣,難以言說地老頹了。

  「濯纓,你說呢?朕要怎樣的收場才好?醉死?墮馬死?還是死在緹蘭的床上?」帝旭眼看著面前的兩人面色驟變,笑意更濃。就在此時,始終恆定的純白燈光變化了——金城宮的燈是風吹不搖的,但是這白光中,如今隱約有了影子。影子是從帝旭身後那座燈的白光中出現的。是人形。有如窗上魅影,眼看著由淡而濃,自虛而實,緊接著光芒一劃,白牛皮蒙子自內而外被破開,一道人影疾刺而出。濯纓鏘然拔出長劍,一躍而起,仗劍橫隔於帝旭面前。方諸單手攔住帝旭的腰身,向後連退,轉瞬二人已退出二丈開外,方才落地,身邊一座燈竟又哧地一聲破開。

  方諸這次看得分明,那人原是匿身於牛皮內的精鋼燈盞之後,緊貼牆壁,燈光發於外,因而竟得以藏身。空氣急速流動,隱隱形成一道銳利的鋒刃自燈盞中衝出,向二人掃去。方諸卻將帝旭向側推送出去,自己低身而進,隔著白牛皮向那人手肘拍下。那人一聲痛叫,向後倒入火焰,燈內狹仄,一時躲閃不開,竟也十分氣概,忍痛撤手,喃喃念著蠻子語,只聽得刷刷幾劃,牛皮上竟憑空割出豁口,自燈內脫了身。此人與方才現身的刺客一樣,均身著白衣,金髮碧眼蠻族容貌,空著兩手,手中捧有一球流動著的小小的風,因速度太過迅疾,看起來竟像是什麼有形有質的東西。

  這是一名召風師。民間一向傳說有此類異人,然而世間所見之召風師,即便真有異能,亦不過能吹起半刻和風,聊充江湖賣藝的噱頭,其餘大多更是乾脆是流竄於各地騙財的尋常人罷了。如此能夠化風為刃運用自如的召風師,恐怕亦是天下獨一。而那第一名刺客亦不見雙手有何兵刃,不管濯纓密不透風的劍勢,如撲火蛾子長身直上,渾不畏死。濯纓見他門戶大開,乘勢將劍身一偏向上疾送,劍尖直抵刺客咽喉,眼看便要穿顱而出,然而——長劍錚然鳴動,竟是金石相擊之聲!劍尖已然微微陷入那蠻族咽喉肌膚,卻被就此阻住不能再入分毫,濯纓心頭一凜,翻腕變招向頷下最柔軟處刺去,這一回,劍尖像是刺到了什麼極為堅硬的東西,竟然側滑出去,「伊瓦內!」濯纓脫口而出。

  伊瓦內是鵠庫清修教中密技,意即「血中金」,原是河絡煉金秘術之一支,專門研究自牲畜血中提煉黃金之法,數百年均未成功,卻只能自血中煉出精鐵來,於是漸漸衰敗。後來不知如何,伊瓦內漸漸演化為一門以身化鐵的功夫,修習者亦稱為伊瓦內,傳說容貌無異常人,卻可令肌膚如鐵。濯纓年幼時見過一名修習二三十年的河絡清修僧,亦只能令雙掌化鐵,擊掌有刀劍聲。今日這個伊瓦內,不止咽喉,連頷下最柔軟的皮膚均已成鐵,猶如週身被甲,兵刃難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