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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草綠霜已白(15)

  方諸所居霽風館,也就成了傳聞中黑衣羽林之巢xue。霽風館進出車馬不受盤查,夜間皇宮禁門關閉後,惟有霽風館外的垂華門可由館內隨時開啟。在世間巷談中,方諸已不是一個人,而是附生於帝旭身邊的妖物。禁門守衛接過海市遞出門敕,見那門敕上篆刻一「霽」字,登時面露驚駭神色,將門敕雙手奉還。海市冷冷俯瞰那守衛,也不開聲,只管撥馬向霽風館中疾馳而去,守衛亦不敢多言。縱有特權,霽風館人亦少騎馬出入禁城,使用夜間自開垂華門的恩典更是罕有,海市在霽風館住了十年,多是義父與濯纓帶她翻牆出入禁城。

  然而她也清楚知道,霽風館的人,從來是有權入宮不下馬的。她的房間依然照舊時擺設,與一般貴族少年男子無異,只是那黃花梨木床上,端端整整擱了個湖綠綢緞包袱。海市解了包袱,攤開內裡衣物,一看之下,卻擰起眉,露出稍許為難神色。衣裳倒是絕美的,涼滑的青綠鮫綃如碧波裁成,其上就勢綴有點點白鷗,領沿腰間繁複白藻紋,均是手繡,狀極工巧。夏季衣物本來不尚刺繡,多取印花織染之術,惟恐繡紋厚重,使穿者溽熱不適,衣物重垂。若針腳稀薄,袖裾固然飄逸,卻又失了刺繡本身一番浮凸玲瓏的好處。

  這衣裳繡工卻不尋常,針腳細密,絕無堆疊板結,繡工巧如天孫,更因使新繅的原色桑蠶絲挑繡,光澤潤滑,自然有了浮凸之感,觸手卻依然如清風流瀉,不滯不澀。好一個柘榴姑娘,看這衣裳手工,即便是在禁中織造坊內也是一等一的,想見其人,該是何等靈秀剔透。海市將那衣衫左披右裹,總覺得多有不妥,終於喪氣地坐回床上。自六歲起改扮男裝,不可令人貼身服侍,已不知曉襦、裙要怎樣穿著了。回想著宮人衣裝的模樣,勉強穿好了,伸開雙手低頭看看,又急忙站起身,跑到桌前去,倒了一杯新茶,想一想,又將那杯茶傾入官窯茶托裡,俯過臉去照出影子來——她房中歷來沒有鏡子。

  一照之下,又歎了一聲。既是穿了襦、裙,頭髮也再不能如男子般綰在帕巾內。海市乾脆拆散發鬏,兩手胡亂梳理一瀑長髮。門上響起輕叩。海市方纔已摒退了所有下人,心內想著定是濯纓偷空回來了,面露喜色,胡亂撩起曳地裙裾奔去開門。海市屋子正迎著館內的霜平湖,開著半湖新荷。門扉一開,好風長驅直入,撲滅了燭火。月光有如銀漿潑灑進來,將人從頂心洗至足踵。海市自覺得四下頃刻裡靜了,跫音噪噪切切似一時都消滅了。笑影凝在她麥金色面孔上,風鼓衣袂,滿頭青絲不綰不束,直yu飄飛起來。

  門外的人約莫也吃了小小一驚,面容震動,嘴角刀痕抿成一道直線。平日男裝打扮,掩去了海市大半麗色,乍見她改換豆蔻少女裝扮,縱然襟歪帶斜,神情驚疑不定,那一種不自知的鮮妍容華竟懾人心魄。少年時候,他自己的眼瞳,怕也是這樣清澈的,自烏黑皎白裡直透出鋼藍色來吧?「義父……」海市輕聲喚道。方諸的眼裡,一道神光暗了下來,暗至混沌無光,如太初鴻蒙撕不開斬不斷的濃稠窅黑。歲月於別處都猶為寬宥於他,三十六歲的男子,容貌身姿均只得二十七八模樣,惟獨那一雙眼睛,是再也回不去了。

  倒也並不溷濁,只是目光總隔膜了什麼,再難有那樣的剔透無偽。當年的清俊少年將軍,只像是百年一夢,是別人了。海市這一聲,將他自恍惚中喚醒過來。「你到底是長大了。」他太息著,低聲笑道。「知道要嫁人,倒比成天喊打喊殺的好。」海市凝神看著他,臉容上浮現了疑雲,像是他說的是異國的言語,她聽不懂他。「心裡若是有了什麼人,便找個空隙銷了軍籍,改回女兒模樣,回霽風館住上一年半載,義父去替你說合。」他微笑地說。他亦知道自己忍心,看著眼前那一張天然清艷的面孔神色逐漸哀戚,他只是微笑著說下去,如少年征戰時候,在沙場上將刀送入敵人胸膛,深一寸,更深一寸,手下分明覺出骨肉劈裂,一拔刀,血霧便要噴濺出來似的。

  他卻只是微笑著說下去。「即便是王公子弟,也手到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