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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草綠霜已白(5)

  入夜時分,通平城東門起火。叛軍首尾受敵,進退兩難,打開南北兩門,yu逃出城外,卻慘遭伏擊,亡損慘痛。叛軍遇此重創,反而起了一股困獸猶斗的志氣,拚死抵抗。褚奉儀部前鋒方才回到通平城西門,方鑒明的東軍已有半數由南北兩門分頭進入城中,集結完畢,嚴陣以待。東門依然在夜雨中熊熊燃燒,火舌飄揚,巍巍矗立於王師東軍背後,彷彿是陰暗的空中橫亙著烈火地獄的拱門。城門已全燒成了炭與灰,火星迸射,終於轟然崩裂,焦木與紅熱的銅軋軋碎落。

  百十名軍士頭頂盾牌,一湧而進,火焰熾熾的背景下,黑色的人馬剪影令人心驚。數匹駿馬隨後而來,自叛軍屍身上昂然躍過。因這一躍,旗手所舉的濕透的巨幅旌旗獵獵展開,火光中呈現出不祥的殷紅烏沉色彩。黑馬的毛皮在火把映照下明亮如同緞子,馬上的少年緇衣銀甲,使一柄極重的銀槍,銀盔遮擋了他的眼,雨水與血水混雜,自線條驕傲的下顎滴滴墜下。少年揚頭看向身後已被攻陷的城門,銀盔繫帶鬆脫,鏗然落地,露出一張端正俊秀的面孔。雉堞上,叛軍的旗幟尚在燃燒。

  少年唇角舊傷微微上挑,似一抹莫測的笑。他將污血流淌的槍尖指向褚奉儀的帥旗,週身燃著毀滅的火炎,如一尊殺神。「戰者殺,降者亦殺!」應和著副帥的簡短命令,東軍兵士們發出野獸的嗥叫,如鐵流衝向叛軍。控弦懷刃,威動海內。麟泰三十二年七月十四,大破通平,斬賊萬五千數。——《徵書·列王紀·百四二·靖翼王》下半夜時,雨已停了,積雲散去,顯露出群星密佈的清朗天空。盛夏深夜,寒氣與血氣自地面凜凜而起,順著人的小腿肚子,野葛籐一般逕自向上攀爬。

  王師西軍已逐漸抵受不住東面強大的壓力。返回通平城的叛軍主力又被逐出城外,與羅繼翰部合流,總計仍有近五萬人馬。城池已破,後有狂虐如狼的王師東軍追逐,叛軍已成窮寇,轉頭向西亡命殺來。「東軍提前衝鋒了!那幫兔崽子在做什麼?」西軍兵士們大聲詛咒,揮舞砍刀,竭力阻擋頹勢。次日他們才聽說,那天夜裡,統領東軍的副帥方鑒明傳下手令:斬僭王首級者,賞十萬金。但是,並不是他們中的每一個都能活到次日。褚仲旭安撫著躁動的坐騎,自小丘頂上俯瞰戰局。

  兩軍相接已過七個時辰,雙方聚集在平原上的十二萬兵馬,至今只餘下不足九萬。叛軍向西突破,王師向西退卻。六翼將之一的阿摩藍身背長弓,與他並轡而立,滿懷憂慮道:「殿下,照這樣下去,很快就要退至平原最狹的出口。那出口會大大限制王師行動的速度,我們至少要付出數千兵力的額外代價,而且,與東軍的合圍也再難以完成。」仲旭無聲頷首,眉頭愈加收緊。這一趟南下離瀾郡,莫非要平白折損萬餘軍士,空手而還?頂不住了。他聽見空氣中有個聲音在耳語,輕微而宏大的聲音,無所不在,如一陣瘴風在混戰的人群中穿行。

  那是人們的心聲,脫離了rou|ti與意識,彙集成命運的低語。男人們持刀的手已失去知覺,臂膊麻木,虎口裂至見骨,他們只是不停地砍,砍,砍。只是一瞬間。仲旭看見記憶中無數的光與色流轉,在身邊飛旋掠過,疾如轉蓬。父皇一隻死青的手在半空張握不已,另一手猛力抓撓自己的咽喉。診不出的怪病,來勢兇猛,一夜即崩。大軍壓城。瀚州道上押糧兵士屢屢嘩亂,幼弟季昶設法自注輦國搜購而來的糧草泰半被劫。刺客潛入霜還城中王府,紫簪受驚,失去了兩個月大的胎兒。

  鑒明微紅的眼角。仲旭握緊手中彎刀,深深呼吸。造化小兒,你如此弄人。可是為什麼——青年抹了抹面頰上沾染的血跡,直直昂首望向雲破天開的星空深處。冷誚的眼神,不像是要尋求答案,倒像是在挑釁——為什麼我非得聽命於你不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