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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時景如飄風(3)

  張承謙偏過頭來瞧瞧身邊的少年同僚,關切問道:「怎麼,不舒服?」海市勉強笑笑,不願教人看輕,並不解釋。湯乾自道:「方參將年輕初陣,戰況又如此慘烈,一時反胃也是難免,當年大家也都這個德行,久了自然就好了。只是怕被怨氣沖犯了,不妨去祠堂拜一拜。」張承謙猛地拍拍腦袋,「疏忽了疏忽了,本該早點帶你去軍祠的。」所謂軍祠,不過是主帥營房西側的一廂,點了長明燈,昏黃燈後供一卷畫軸。紙色雖不新鮮,保存得卻極整潔,想是幾經輾轉倥傯,不知經過多少人手澤。

  張承謙教海市點上三炷香,躬身跪拜,趨前將那線香插入畫軸前的香爐去。海市偶一抬頭,正對上一雙秀窄丹鳳眼睛,神光斂含,似有無底之深。她雙手一顫,香灰和著火星撣落下來,在手背的刀傷上,灼出了幾點紅。定睛再看,畫中的戎裝少年身負長弓,一手輕按腰佩紫金螭吻環刀,與諸人一同拱衛著居中作皇族裝束的青年男子——不會錯的,戎裝少年端方溫和的臉容上,半寸長輕輕上挑的舊刀痕,猶含著似是而非的笑意。「這是、這是……」她喃喃自語。張承謙點頭道:「不錯,這就是當年,皇上還是旭王的時候,從承稷門之亂到紅藥原合戰的八年間,曾追隨皇上平叛討逆的六位大將,名動天下的六翼將啊。

  」湯乾自凝視著畫軸上神采飛揚的七人,歷歷數道:「顧大成,原是芪縣巨寇;郭知行,本是越州糧倉的小小胥吏;鞠七七,勾欄坊粗使婢女出身;蘇鳴,名將蘇靖非的庶出次子;阿摩藍,身世不明,渡海從真臘國亡命而來。正當中的這兩人,一個是旭王——也就是如今我大徵的皇上,帝旭。而這一個,」湯乾自的手指移向了那戎裝少年,微不可聞地歎了一聲,「是已故清海公的大世子,方鑒明。」海市的聲音深處,有著輕微的戰慄,「可是,平叛的六翼將,不是都已經不在世了麼?」「是啊……郭知行的座騎發狂將他甩了下來,摔斷了他的脖頸。

  鞠七七年近三十有孕,難產而死。過了半年,一名死囚告發,原來阿摩藍與郭知行素有不和,遣人在鞍韉與馬背間放了真臘特產蒺藜子,蹬子上又塗了蟲膠,謀害了郭知行。阿摩藍事發逃亡,途中死於亂箭。方鑒明旋即急病猝死。」這言語,句句都不曾逾越本分,卻又隱含著極之危險的氣息。一絲冷銳的寒氣,隨著湯乾自淡漠的聲音鑽進了海市的脊樑,寸寸盤繞深入,像是要凍結了她的骨髓。不是的,海市心中分明知道不是。六翼將,至少有一人還活著。可是,那本該急病猝死的六翼將之一方鑒明,為什麼隱姓埋名,深居內宮,做了鳳庭總管方諸?又是什麼讓十數年前縱橫疆場,夭矯不群的年少武將斂去鋒芒,最終成為那個養育了她十年的溫藹平和的青衫男子?「接著,顧大成放縱部下劫掠,為民間遊俠擊殺。

  蘇鳴出使殤州,還未出國境,在瀚州西南便遇到黃沙風,在居茲和都穆闌之間的大漠中失去了形跡。開國不到五年,六翼將,竟然已經一個不剩。真是,翻雲覆雨,天命叵測啊。」最後的一句判語,彷彿有形有質的物體,森冷地滑過了海市的皮膚。海市轉回頭來,望著隱匿在昏昏陰影中的黃泉營主帥,回想起出征前夜,明麗的天啟夜色襯托下,方諸交代她的話語,一如既往平靜,極尋常的口吻,彷彿只是要她為他關窗,或是研墨,「我要你護衛湯乾自,如同你護衛於我。

  然而一旦我自京中寄信給你,無論內容如何,都要盡快殺了他。」於是,這俊秀得如同少女一般的新參將點了點頭,不經心似地向主帥說道:「天命叵測,可不是麼。」黃泉關的春夏秋三季極短,更迭分明,惟冬季冗長,漫無天日。雪一下起來就收不住,山巔雪蓋漸次向蒼藍的山腰蔓伸,遠望像是山脈上匆匆開了白色的花。這個冬天來得急而嚴苛,可見開春融雪也會尤其遲些。「今年溟朦海的候鳥,怕要四五月才會經過關上。」張承謙說。候鳥每年春秋一來一往,總要經過黃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