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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局中人有計,詭面見天理 (二十三)

  出了這樣的事情,其中指不定暗藏著什麼東西。

  從公路局離開,沈放不顧一切直奔夜色咖啡館裡去,就那麼坐在一邊,焦急地看著另一桌子上擺放著的煙盒。

  可偏偏天色已經都快要黑下來了,他還是一直沒有等到組織的回應。

  沈放看了一眼表,已經是八點多了,接著歎了口氣,眉頭擰在一起,拿起禮帽走出了夜色咖啡館。

  就在那夜,他還有事情要做。

  而且許是正因為相約十點,所以任先生沒有想到這個時候會發生什麼變故。

  中央飯店的西餐廳裡,沈放走了進來時候屋內已經觥籌交錯,推杯換盞,興致正濃。

  國防部何主任瞧見沈放像是瞧見了親人一般,忙招呼著:「沈副處長,今天我們得喝兩杯。」

  他們這樣的人本就是這樣,有權有利,不管滿足了哪一項,都足以讓他們稱兄道弟。

  舉杯碰撞,一飲而淨。畢了沈放微微一笑。

  「何主任真給面子啊。

  「客氣,大家同為黨國效力,以後打交道的機會多了去。」

  沈放仔細一向才覺得這話似乎言外有意,即刻便明白了她了意思,忙跟著附和:「當然了,何主任關照話的一分一毫都不會差。」

  何主任拍了拍沈放,面色看上去十分好。

  「沈老弟就是好說話,比那個老羅好打交道。」

  那個是個鐵公雞,可偏偏他也不肯讓步。

  「過獎了。」沈放低頭自謙,說話間遠遠地看到秦參謀也在酒會中,兩人目光交匯,相視點了點頭。

  眾人酒意正酣,沈放幾杯下肚,便已薄醉,故意很張揚。湯姆森本在旁邊,這會兒走過來跟他打招呼,兩人碰杯。

  「沈副處長,你們要的那幾批貨已經在海上了,過不了幾天就能到港。」

  「好啊,我想你的戶頭上也應該多了點內容。」

  湯姆森點頭,這樣的生意他很滿意,也有些沒想到。

  「沒想到你們還真大方。」

  沈放撲哧一笑,糾正他:「不是我們大方,是中國的市場大」

  湯姆森贊同,接著說:「看來以後這樣的生意可以持續下去了。」

  「當然,只要你願意。」

  他已經有些後怕了,萬一事情再出問題,他還是須得給自己留後路。

  「願意,肯定願意啊。」

  說著湯姆森還要跟沈放再喝酒,沈放卻尷尬一笑。

  「今晚有點喝多了,這杯喝完,我得先走一步了。」

  之前從未有過的情況,叫他有些好奇:「你要走?這可有點不像你。」

  沈放打哈哈,不過理由充分:「沒辦法,你也不想我喝多了把你的賬戶記錯了吧?」

  兩人一笑化解僵局,沈放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繼而低頭他看看表,時間是9點30分。

  還有半個小時。

  沈放忙又湊到羅立忠身邊說著:「羅兄,家裡有點事兒,今天得先走一步。」

  「叫小江送你?」羅立忠問他。

  是看他醉了麼?他就是要醉了開車,就是要那麼一份危險。

  沈放擺擺手,盡力保持清醒:「沒事,車還能開。」

  上了車,裝出來的醉意在街頭冷風中頃刻煙消雲散。

  行到五里坡的時候沈放瞧見路邊停著一輛破舊的貨車,上面雜亂的放著貨箱,而任先生就在車邊站著。

  看了看手錶,遠處車燈照射了過來。

  沈放將車開過去停下,繼而下了車走到任先生面前。

  任先生語速很快交代著:「偽造車禍現場的一切都準備好了,今晚,你會變成一個販酒的客商,從明天開始沈放將不會存在,你會有新的證件新的名字,回到解放區你也要用新的名字以迷惑敵人。」

  一切都是照常進行,沈放點了點頭。

  接著任先生拿出一身商販的衣服遞給沈放:「把這套商人的衣服換上吧。」

  沈放接過衣服,略遲疑有些遲疑,眉心皺著:「你收到我的消息了麼?錢必良同志已經暴露了。」

  計劃已經進行著,他沒有因為錢必良的事情有所動作,但到底還是無比關心。

  任先生點頭:「我是剛剛才知道這個狀況,咱們的系統不可能反應那麼快,而且我今天的任務首先是要保證你安全的離開南京。」

  剛剛知道的?也就是說,並非是靠著自己的消息傳遞出來的。

  沈放忽然想到任先生提到的那個自己的幫手,也忽然間想到秦參謀在酒會現場和他的目光交流。

  他竟沒有反應過來,當日在國防部偷情報時,是秦參謀進來叫走何主任。

  而且當時在門口暈倒時,模糊的目光中,秦參謀似乎是第一個趕到他身邊的。

  「國防部軍需處的秦參謀是不是我們的人,是不是他一直在和錢必良聯繫。」

  這是他的推測,九分把握。

  任先生一頓:「為什麼這樣問。」

  「錢必良是公路局的,秦參謀是國防部軍需處的,這兩個部門聯繫密切,如果秦參謀是自己人,那麼跟錢必良接頭的可能就是秦參謀。」

  沈放說著他的推斷,任先生保持沉默。

  「我上次昏倒時,微型相機,是不是秦參謀轉移的?」

  這樣看來,似乎已經沒有再瞞下去的必要了。

  任先生思慮片刻,說道:「是,秦參謀是自己人。」

  沈放一驚,如今錢必良暴露了,那麼他會很危險。

  「你通知他了麼?」

  「我會想辦法的。」

  任先生的耐心被他消磨乾淨,瞪著一雙眼睛看著他。

  就在沈放準備脫下軍裝換上破舊的客商衣服的時候,沈放看著自己的國民黨軍帽,將動作停下了。

  「不,我現在不能走。」

  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叫任先生詫異,畢竟這是沈放一直以來所想要的。

  「為什麼?」

  沈放凝眉,嚥了好幾口唾沫。

  「那個活動信箱所在的街道已經被中統的人封鎖了,咱們的同志根本沒機會靠近,唯一可能接近那個地方的只有我。」

  這是中統一貫作風,守株待兔。為了救一個人直接搭上另一個人,沒什麼意思。

  說著沈放揮了揮手裡的國民黨軍官的帽子。

  任先生疑慮:「可你怎麼辦,我們已經安排好了一切。」

  這已經是他的第二次機會了。

  沈放卻還是強行微微一笑:「反正早一天走和晚一天走,並沒有什麼不同。」

  「今天是你離開最好的機會,以後國民黨對蘇北根據地的封鎖會越來越嚴,想走可就沒那麼容易了。而且是你去通知秦參謀,一樣很危險,一樣會讓自己暴露。」

  任先生提醒他。

  沈放卻瞧著已經有些焦急,似乎刻不容緩。

  「任何人的暴露都是危險的,你也一樣。汪洪濤是死在我面前的,我不能看著自己的同志冒險,再耽擱時間,我都沒把握能趕在秦參謀去查看秘密信箱前攔下他。」

  「可今晚你必須走,這麼好的機會,以後不見得會有了。」

  這是拋給他一個選擇麼?

  沈放表情嚴肅,似乎並沒有半分糾結,語氣是質問:「讓我看著自己的同志送死麼?」

  任先生被他噎得無話可說:「你!」

  這會兒實在不容許他們再繼續爭辯下去了,沈放忙安排著:「好了,我們分頭行動,你設法通知周達元,錢必良暴露了周達元也會很危險。」

  任先生卻依舊堅持:「不!我會派人分頭行動,你還是按照原計劃撤離。」

  「這次我不能聽你的。」

  任先生還要說什麼,只見沈放已經上了自己的車,將車發動離去,只剩下任先生一臉的焦急卻又無可奈何立在原地。

  駛回南京城門,到成賢街的街道邊,沈放將車停下。

  夜已經有些深了,月色不大明亮,昏昏暗暗的。

  沈放透過擋風玻璃注意著車窗外的一切,隔著一個路口,沈放看到了成賢街裡的那些喬裝改扮進行監視的中統特務。

  特務都在,那說明秦參謀還沒有出現,否則現場不應該是這樣的狀況。

  一切都還來的及。

  可是怎麼才能提醒秦參謀呢,去找他已經是不可能了,也許他就在附近,沈放一時想不出好的辦法,只能發動車子暫時離開。

  他最終將車子停在了在與成賢街成丁字交叉口的杏花街上,四周無人,他安靜思考者,一面注意著街道,忽然看到了路邊的公用電話亭。

  如今千鈞一髮的時候,稍微有一點的辦法也只能是一試,他腦袋裡快速轉動著,接著下車走進那個電話亭,撥通了一個電話。

  那邊人應了話,沈放開口說道:「是警察局麼?成賢街有共黨分子冒充中統在活動,他們在印發傳單。」

  「……對……成賢街。」

  沈放知道,一會兒來的不只是警察,軍統的系統對警察系統滲透很深,只要有共黨活動的消息,警察來了,必定軍統的外勤人員也會跟來,現在只希望警察能先於秦參謀趕到,只要鬧起來有動靜,秦參謀自然不會傻到自投羅網。

  他說完便掛上電話,將身影隱匿到黑暗中,注視著成賢街的方向。

  萬幸的是,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最後路口的一個茶莊漸漸熱鬧了起來,沈放到底都沒有看見秦參謀的身影。

  回到公寓時候,沈放已經疲憊不堪,心裡的慌張比體力活更加磨人,讓他有些招架不住。

  由是深夜所以整棟公寓都很安靜,只有他上樓時腳踩在木質樓梯上發出的吱吱聲響。到門口推開門扇,屋裡果然黑著燈,姚碧君似乎已經睡了。

  沈放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繼而緩緩往自己房間裡走去。只是剛走兩步,突然燈「唰」地亮了,沈放嚇了一跳。

  姚碧君就站在客廳裡,手按在電燈開關上,冷冷地看著沈放。

  又是這一出。

  沈放有些尷尬地笑著:「你……怎麼不睡覺。」

  姚碧君答非所問:「你居然回來了。」

  就在剛才,她想起早上沈放的一些話,還曾覺得沈林的考慮是對的,沈放他確實打算離開。

  沈放裝出一臉的不解,似乎今日什麼事情也都沒有發生。

  「我回來怎麼了?很奇怪麼?」

  姚碧君抿了抿嘴,接著走到桌子前拿起桌上的首飾:「這是送我的?」

  「嗯。」沈放眼神有些閃爍,這會兒瞧起來似乎有些奇怪。

  他應了一聲,然後想要悄悄推門進自己的房間,姚碧君忽然開口:「我以為這預示著你要告別了。」

  像是做了很久的準備才說出來的話,言外之意,她不需要這樣的物件,她想要留住他。

  沈放停下動作,回頭輕鬆笑著:「告別?什麼告別?我能去哪兒?還能離家出走不成?」

  「那可說不準。」

  姚碧君已經完全猜不透如今的沈放了。

  沈放裝出莫名其妙來:「你想什麼呢?這是我的家。」

  「好,既然你回來了,希望你真的把這當家。當然,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要走,也希望你提前告訴我,不辭而別是很過分的。」

  鄭重其事地宣佈,夾槍帶棒地諷刺。

  「你是越說越不著邊兒了,早點睡吧,明兒還要上班呢。」

  沈放只想盡快結束話題,一言畢躋身進了房間,闔上了門把姚碧君一人扔在客廳。

  等著燈火全都暗下來以後,夜幕籠罩下的公寓樓顯得格外沉靜,似乎一切都在沉睡。

  姚碧君從房間偷偷溜出來,繼而推開沈放房間的門,只留一條縫朝裡看著。

  她白日裡打了一通電話給沈林,說出了自己的懷疑,沈林還下令封鎖了城門,排查出城車輛。如今卻像是虛驚一場,她還需得匯報一聲。

  接通沈林電話,姚碧君用手指敲打著話筒,那是暗語:他回來了,沒什麼異常。

  說完話她剛將話筒掛上,一轉身時候沈放的房門突然推開了,沈放站在門口。

  「你在打電話?」

  姚碧君一驚,整個人顫抖了一下,話筒掛歪了。

  「你嚇我一跳。」她說著把電話重新掛上了。

  沈放別的不說,直接逼問:「你打電話給誰?」

  「給一個同事的丈夫。」

  說謊帶著心虛,瞧得出些端倪。

  沈放苦笑:「這麼晚?」

  姚碧君篤然點了點頭:「她今晚臨時加班,回不去了,讓我幫她解釋一下,我剛剛才想起來。」

  不可思議,在電話局工作,她自己不能打電話?

  「哦,那你怎麼什麼都沒說就掛了?」

  接連的問題叫她心虛厲害。

  「沒人接,可能是太晚了,人家睡了。」

  說完她迴避著沈放的眼光,想要奔著自己的屋裡去。

  「好了我要去睡了。」

  可就在她要進入自己房間的時候,沈放叫住她。

  「看來那個同事跟你關係不一般,不過人家的事兒,你是局外人,操心太多沒必要。」

  聰明人都不擅長將話挑明是,似乎兜圈子更加有意思。

  姚碧君沒說話,沈放看著她繼續說著:「既然這麼上心,那就提醒他,外面不是很太平,懂事兒的人都知道該去哪兒,不會亂跑的。」

  他是故意的,說完先姚碧君轉身進屋把房門關上。

  看著沈放進門,姚碧君鬆了一口氣,進了自己的房間把房門關上。

  因為設置了通城的哨卡,第二天清早李向輝便向沈林來匯報了。

  「沈處長,昨晚的城關的各個哨卡一切正常,沒什麼發現。」

  這消息他昨天晚上便已經清楚,於是只回話道:「知道了。」

  李向輝卻並沒有離開的意思,繼續說著:「不過,田中和呂步青昨天有所行動,錢必良服毒自殺,周達元被抓了。」

  服毒自殺?真是個狠角色,那麼這樣說來,如今他們手上只剩下一枚棋子了。

  「周達元現在怎麼樣?」沈林關切地問著。

  「他人在局裡被羈押,行動科已經開始審訊了。」

  說著話,李向輝欲言又止,瞧了一眼沈林,像是得了允許,繼續說道:「周達元是沈老爺子的學生,您看要不要關照一下,我怕行動科那幫人下手沒輕重。」

  沈林想了想才說:「算了,讓行動科自己處理,沈家該迴避的時候得迴避,你先下去吧。」

  這樣的事情不是什麼好事,他雖說是做了這麼個決定,但沈柏年對這件事究竟是個什麼看法,他無從猜起。

  為了保險起見,更或者,沈柏年能從他嘴裡得到更多的東西,沈林還是特地回去通知了一回。

  

  進了家門,偏廳裡沈柏年伏在桌邊還在專注的寫著字。蘇靜婉站在一邊,用一張紙在一副剛寫好的字上吸多餘的墨汁。

  蘇靜婉抬頭看到了沈林,沒有說話。

  沈林開口:「父親。」

  沈柏年還在寫,嗯了一聲算做回應。沈林沒有說話,站在一邊,這會兒卻又有些不太敢說出來。

  察覺到長久地空蕩,沈柏年突然停住筆,端詳著字,沒有抬頭看沈林:「想說什麼就說,磨嘰什麼。」

  沈林一咬牙,出了一口長氣:「昨晚,中統行動科把周達元抓了。」

  面前的沈柏年一愣,視線這會兒才從紙上挪移開來瞧著沈林。

  「怎麼回事?」

  沈林繃著臉說話:「周達元是您的老部下,原本不想告訴您,但我想還是給您一個心理準備才好,所以……」

  他這是在兜圈子,沈柏年有些著急,厲聲喝道:「怎麼回事兒,說清楚。」

  「這次中統清查政府內部共黨嫌疑人,涉及到了周達元……」

  這回倒乾淨利落。

  沈柏年語氣平靜:「確認嗎?」

  「人證物證俱在。」

  沈柏年聽後放下筆,站在原地良久,深歎了一口氣。

  「那你安排一下,我想見見他。」

  看守所的門被推看,沈林帶著父親進來,門外的陽光讓兩人的身形成了兩個剪影。

  這是一個長長的走廊,兩邊全是囚室,光線陰暗。

  沈柏年看著兩邊的囚籠,眉頭皺了起來,走廊裡渾濁的空氣讓年邁的沈柏年咳嗽了起來。

  沈林不由得扶著:「您是不是不舒服?要不……改日再來?」

  沈柏年努力讓自己的呼吸平靜下來,甩開了沈林的手,向走廊深處走去。

  囚室的柵欄門開了,沈柏年對沈林說:「你在外面等我。」

  說完,沈柏年走進囚室,沈林歎了口氣,但還是順從地將柵欄門「嘩啦」一聲關上了。

  牢房內比較潔淨,有光線朗照進來,形成明暗分明的兩極。原本坐著的周達元見沈柏年走了進來,努力站了起來。

  「老師。」

  恭謙有禮,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這是讀書人的講究。

  沈柏年端詳了一下周達元,他臉上有傷,面容憔悴,明顯是受過刑了。接著他歎了口氣:「沒想到,你我會在這兒見面。」

  人活得久了容易有感慨,物是人非,世道變遷。

  周達元卻一笑,不濃不淡:「我有準備。」

  這樣的身份,遲早都會有被發現的危險,見面倒像是遲早的一樣。

  沈柏年也不與他爭執什麼,此行明顯是在勸慰著:「好吧,事已至此,希望你交代清楚,好早日出去。」

  只是他有些沒想到,隨後周達元竟搖了搖頭。

  「我沒什麼可交代的。」

  沈柏年低眉:「你不怕他們再對你用刑?」

  而周達元卻只笑道:「老師當年投身革命的時候也一樣危險,但老師也並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