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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我立在虹橋上,在眉骨處用掌心搭了個棚遙遙眺望暗林深處。

璇璣宮白牆黛瓦,素來是個處清幽雅致的所在,自然從未設天兵天將把守,現下卻立了一排極不相稱的天兵,太巳仙人亦在其中,個個雖未穿鎧甲,卻是目光炯炯如炬,警惕地四下看著,6續有幾個神仙似有公務求見皆被婉言拒於門外,看太巳仙人的架勢似乎連只蚱蜢都不會放進去,真真是將這璇璣宮守得固若金湯。

我心下疑竇更重,遂化作一綹水汽混入一朵隨風遊蕩的雲中,忽忽悠悠飄入其中。小魚仙倌的書房亦是門窗緊閉,我便藉著這水汽的模樣趴在窗欞邊,稍稍潤濕了一角窗紙向內看去。

但見小魚仙倌坐於上位正端了個青瓷茶杯淺淺抿茶,一臉諱莫如深波瀾不興。而坐於下客座的正是那穗禾。二人皆不言語,一副敵不動我便不動兩軍對壘的陣勢,不曉得是在唱哪一出。

許久,終是那穗禾按捺不住,開口道:「明人不說暗話,穗禾今日為何而來想必天帝十分清楚。」

小魚仙倌淡淡一笑,「穗禾公主此言差矣,本神實不知曉你為何登門。」

穗禾冷哼一聲,「你是否在老君的丹藥之中做了手腳!」

我心下一跳,小魚仙倌慢悠悠道:「原來為的這樁小事,不過是去了一味上火的草藥而已。」

「你!」穗禾一時氣極,既而冷言冷語道:「外界皆傳天帝對水神一往情深,摯愛非常,卻不知天帝連至愛之人也是利用欺騙的!你明知旭鳳為不死之鳥,極有可能並未徹底魂飛魄散,你明知水神得了老君金丹必會去救旭鳳,你明知他屬火體質最畏寒涼,便故意去了丹丸火性,如今旭鳳屢遭丹丸之力反噬之苦,你!……」話鋒一轉,語寒機鋒,「那水神怕是還不知自己這顆棋子的作用揮得如此淋漓盡致吧?若是有旁人提點提點……」

我一時醍醐灌頂,徹底涼了。

青瓷杯放在桌上,一聲輕響,「穗禾公主說得這般坦蕩,是否已向那魔尊坦言,他能夠死而復生並非為你所救?」穗禾面色應聲一變。

「況,他的魔力蒸蒸日上,連他自己都不在意這區區反噬,穗禾公主此舉未免杞人憂天了。」他悠悠道來,一如既往地雲淡風輕。

穗禾僵硬片刻慢慢又定下神來,道:「便是旭鳳知曉是那錦覓救得他又如何?若非她一刀致命,他又如何會魂飛魄散?倒是有一事……若是那錦覓知悉當年先水神之逝並非旭鳳所為,且她的未婚夫婿天帝陛下從一開始便知曉元兇並非旭鳳,卻一直隱瞞於她,誤導於她,你說,她會有何反應?」

風雲變幻!天塌地陷!

剎那之間,撐天的柱斷了……補天的石漏了……我卻不得動彈,逃不得,逃不開,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撲面而來的巨石轟隆而過,一寸一寸碾成齏粉……

「奉勸你莫做傻事!」他徹底沉下了臉,食指一叩桌,「你眼見便要如願嫁與他了,若是公諸於世,你就不怕黃粱一夢終成空?」

「天帝陛下若將除去的那味藥告訴穗禾,穗禾定隻字不透!出了這個門便當從未生。若是天帝陛下一意孤行,穗禾也只有孤注一擲,拚個魚死網破了!」

「你真以為,本神僅僅只是知曉旭鳳並非殺害水神之人,而不知元兇何人嗎?你攀附天後隨了她萬餘年,紅蓮業火多少也學了個皮毛吧?你知水神神力僅餘少少半成,弒戮他為天後報仇是為借口,實則借此欲隔閡覓兒和旭鳳是真吧?可惜,錯算了一步,你怕是從未想過覓兒會一刀將他灰飛煙滅……畫虎不成反類犬!」他涼涼拋出最後一個籌碼,怵目驚心。

「你……」穗禾駭得一驚而起,「你……你何時得知的……?」

「本神何時得知並不重要,單是你今日這般紕漏百出的言語便是不打自招。我奉勸你一句,三緘其口老實嫁給他方是正道,有他護著你,你還能暫且保著性命,若是哪日落到我手上~普天下皆知,我答應過覓兒要替她報殺父之仇……」

穗禾滿面慘白驚懼,「你……原來你一直知道,你竟是利用我牽扯住旭鳳,以此徹底斷絕他二人的丁點可能……你……你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你知道便好。」他氣定神閒伸手一揮,大門開敞,「慢走不送!」

穗禾跌跌撞撞衝出一片綿延的白牆黛瓦之中,最後,倉惶消失在斑斕明媚的虹橋盡頭……

我一點一點從窗欞上滑落,跌落地面的巨痛震得我再沒一絲氣力撐著這變化之術,原身畢現,我踉蹌起身便往外疾走。

「覓兒?!」

不能停!不能回頭!我拔足狂奔。

「覓兒!」他攔腰將我從後面一把抱住,我驚得瑟瑟抖,不要命地踢打著這桎梏,妄想掙脫,拼盡了全身最後一絲氣力也換不來這牢籠分毫破損撼動,我用手指使命扳著那鐵臂,摳得鮮血淋漓……直到使不出一分力氣,只能看著那些血斑駁地縱橫,分不清是誰的……

我一直只是一隻小小的螞蟻,再怎麼張牙舞爪也只是可笑徒勞。

「覓兒……你聽我說……」多可笑,他的話音竟是顫動,不連續的,他怎麼可以飾演得如此完美逼真?

「好,我聽你說……只要你可以放開我,我還能做些什麼,你一併告訴我……我都做好,你就放了我……好不好?」他是這樣高高在上地運籌帷幄,我已經曉得,我沒有跟他抵抗的丁點勝算,我只能卑微地祈求,祈求他放過我。

他卻停在那裡什麼都不說,只是手臂越收越緊,呼吸戰慄地撫過我的後頸,針一樣紮著我,我好害怕……

「覓兒,不要這麼和我說話……不要離開我……求求你,不要離開我……我好害怕……」

「可是,我已經屍骨無存了……每一寸每一分,都被用得乾乾淨淨,什麼都沒有了呀,為什麼?為什麼你還不肯放開我呢?」我咬著唇,大惑不解地全身抖,「我好怕,你放開我好不好?」我微弱地祈求著,聲音戰兢得越來越低。

「覓兒,覓兒。」他扳過我薄弱僵硬的肩頭,面對面,我駭得恨不能縮成一團,「覓兒……你看看我好不好?我愛你……我是真的愛著你……你不要怕我……不要丟下我……」

「不是的,你記錯了,你不愛我。你只是騙我說你愛我,騙我爹爹說你愛我,騙芳主們說你愛我,騙老胡說你愛我,騙連翹說你愛我,騙盡了天下人,騙得久了,連你自己都騙得信以為真了。」

「不是的,覓兒……你相信我,你聽聽我的心,我是愛你的……」他手足無措地將我抱入懷裡,壓在他胸膛上,蒼白地解釋著,方寸大亂得近乎逼真。

我緩緩搖著頭,「我雖然傻,但是,我便是再傻,現在也全部都清楚了……你一開始接近我只是因為我是旭鳳身邊的人,你想一探敵情,之後,你慢慢疑心我是水神之女,天後壽筵,你設下水結界被我破出,自此你便徹底確認了我的身份。

那日,爹爹領我上天界,北天門外,你明明看見了爹爹立在了撐天柱後,卻故意佯裝未看見,佯裝不知我是水神之女,誘我說出歡喜你的話來,叫爹爹以為我們二人兩心相悅情投意合,還指天誓日說出為了我不惜要違逆天帝與爹爹立下婚契的毒誓,因為,你知道,爹爹已知我母親之死乃是天帝與天後所為,恐爹爹因著天帝緣由撤銷此門婚事,如此,你便會徹底失卻水神爹爹這方堅強之後盾。爹爹良善,若是見我傾心於你,便必不忍拆散姻緣,還會全力支持於你。

如此,你若與旭鳳相鬥,勝算便添上一成。

你任由我出入棲梧宮,任由旭鳳頻頻見我,僅是為了用我拖住他。你送我魘獸,為的只是掌控我的行蹤。

那日,佛祖爺爺在西天大雷音寺開壇講禪,六界諸神眾仙皆赴,天後未去,你怕是一下便料到了端倪,你不慌不忙將天帝和水神爹爹領了來,你不慌不忙看著我詐死卻隻字不透,你眼睜睜看著爹爹痛心疾誤以為我已死,藉著爹爹的手來殺天後,卻不想被旭鳳擋去,然,就算天後未死,旭鳳重傷,天後入獄,你的目的也算是達成了。

爹爹為那穗禾毒辣殘害,你明明知道真兇,你明明知道我懷疑旭鳳,你明明知道……

可是,你對我說:『水神為報弒女之仇欲取天後性命,火神代受三掌,重挫,其母獲罪入獄,火神懷怨於心,又恐水神終不能釋懷再度殘害其母,遂滅水神,永絕後患!』

三年,三年裡你知曉旭鳳一直知道你的調兵遣將,知道你欲奪天位的野心,你料定旭鳳會在關鍵時刻拿住你的把柄難。

可是,你不僅是個布棋聖手,更是一個賭徒,不是嗎?

大婚上,一場豪賭。不賭別的,就賭旭鳳會闖婚殿,就賭我會為父報仇!殿外的十萬大軍根本就是幌子,你的注其實僅僅壓在了一個人身上,一個誰也想不到的人……

而我,就是那顆籌碼。

一著定輸贏。這次,你徹底大獲全勝,滿載而歸。

可是,為什麼你還是不肯放過我呢?我找老君求丹藥,老君答應我考慮一夜,你第二日便佯裝替我遊說老君,實則阻撓我取丹,你明知我過去最珍視的便是靈力,將靈力看得比我的性命重要,是以,你便對老君支招可讓我以六成靈力換金丹,你以為我定會不捨,而老君也保住了丹藥,最後,我會感激你的遊說之情,而老君亦會感激你的建議。豈料,我卻毫不猶豫地獻出靈力換來了金丹。

可是,你又如何會漏算一步?你事先便防萬一,在老君的丹藥中動了手腳,屆時,若是萬一我肯獻出靈力,換得的也不過是一顆有殘缺的丹藥。

你怎麼可以這麼清楚地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

你怎麼可以如此步步為營,算計精準得分毫不差?

你怎麼可以讓所有人皆淪為你的棋子,被你利用,卻還將你當做這世上最乾淨清澈最良善貼心的人呢?

如今,你已經坐穩了天帝之位,整個天界除了月下仙人無一人會與你叫板,而月下仙人根本威脅不到你高高在上的帝位。

你的夙願已達成,為什麼還是不肯放過我呢?」

真相曝露在烈日下,明晃晃赤條條地叫人無處可遁。

他低垂著眼,對我所言不置一詞,煞白著臉無可辯駁。

「你至今唯一漏了的一點,怕就是你從未料到那金丹雖缺一味藥,卻仍舊奏效,你未曾料到旭鳳這麼快便復生了,如此短的時間內便統領了魔界與你分庭抗禮。」一股冰意從頭頂心淋到腳底,我抖得牙關顫,「你莫不是……莫不是還想用我去對付他?」

我慌亂之間生出一股蠻力狠狠推開了他,跌倒在地上,「沒用的,他已經對我沒有丁點情意了!他恨我入骨,恨不能親手將我碎屍萬段,他愛上了別人,愛上了我的殺父仇人……」我哽咽著後退,泣不成聲,「你放開我吧!我再也不會去傷他了!」

「不是的,覓兒,不是的!」他半跪下身將我攏進懷裡,任憑我拳打腳踢也不放開,「我錯了,過去皆是我錯了,可是,如今我是真的愛著你,愛得叫我痛不欲生,不能自拔……我看見了你的夢境,看見了夢境中你們的纏綿,你可知彼時我是何心情?我恨不能舉劍毀了自己的魂魄,若我從未存在又如何會遇見你,不會遇見你,便沒有這樣的痛徹心扉……可是,我清楚地知曉,我必須忍,只有忍到成為了真正的強者,強到沒有人能對我不低頭,才能牢牢地捍衛住我的愛人,讓我的愛人心悅誠服地追隨著我……」

「你三番兩次偷偷潛入幽冥看他,我皆當不知,我只當你是中了癮,就像當年吃糖一般,總要一點一點慢慢戒去,不能一蹴而就。」

「後來,果然你去看他的次數越來越少,你不知道我有多歡喜。」

「再後來,你在天河畔答應與我成婚,你可知曉,我那時有多不可置信?高興地近乎心都要漲裂了,我那時想,只要你能與我順利完婚,再無節外生枝地與我平淡相隨一生,便是要我拱手送出天帝之位,也未有不可……」

我看著他慌亂得逼真的臉,聽著他說著天大的笑話,茫茫然只知搖頭。

「覓兒,你可以不信我,可以不愛我,可以恨我,但是,你絕不可以離開我!」我頓時荒蕪一片,孤立無援,只能絕望地看著他,一行清淚落滑落他蒼白的面頰,落在我的額頭,「覓兒,我錯了,但我卻不悔!」

錯了,我也錯了,我錯得離譜,錯得荒謬……可是,鳳凰他又如何聽得見呢?

原來,這世上有一種傷,可以噬心蛀骨。

喚作——

懺悔,無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