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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天下

  馬車沿來路返回,馳入剛剛離開的太華門,恍惚有隔世之感。

  但見叛軍所經之所,殺戮無數,血濺丹陛,彝器傾覆,天子儀仗御器之物,丟棄零落。各處宮室均遭到搜捕殺戮,遍地屍骸中,大半是年輕美貌的宮女妃嬪……倖存宮人四下走避躲藏,見到太后與我的馬車回宮,頓時匍匐呼號,叩首求救。宮中叛軍大都被剿殺殆盡,餘下殘兵盡數棄甲歸降。

  到了乾元殿前,我步上玉階,雕龍飾鳳的階上血污蜿蜒,染上我裙袂。

  一具屍身橫臥在前方,宮緞華服被鮮血浸透,青絲逶迤在地。

  我認得她的容貌,是剛剛冊立不久的馮昭儀。一道極細的刀痕劃過她的咽喉,皮肉完好,鮮血卻從細細的刀口大片湧出,淌下肩頸,凝結在身下的玉階,猩紅刺目。濃烈的血腥氣衝入鼻端,那張被恐懼扭曲的慘白面容,在我眼中放大……

  「請王妃迴避。」謝小禾疾步上前,欲擋住我的視線。

  我抬手止住他,垂首看那屍身上的刀痕,細如紅線,幾乎不易看出痕跡,卻是一刀致命。

  「是宋懷恩。」謝小禾沉聲道。

  這樣的刀痕,我曾在暉州見過一次,從此再難忘記。

  謝小禾轉身吩咐左右將四處清理乾淨,迎候王爺 上殿。

  我漠然向殿上走去,第一次覺得乾元殿的玉階這樣長,彷彿一輩子也走不到頭。

  馮昭儀的面容猶自浮現眼前,我竭力不去想,卻揮不去心頭隱隱的不安。

  「王妃且慢,不可入內!」謝小禾的喊聲自身後響起。

  剎那間,靈光閃動,我霍然驚呆在階上——馮昭儀血跡未凝,應當被殺不久。

  宋懷恩若是早已逃出宮去,怎能在此地殺人?

  他沒有走,也未曾打算逃命,出逃只是掩人耳目的假象,只待蕭綦或我返回宮中,便與我們同歸於盡。

  剎那間,我如墜冰窖,緩緩抬頭望去。

  乾元殿上,朝陽初升,光芒刺痛我的雙眼。

  玉階盡頭,大殿正中,一個幽靈般的人影出現。

  他手握三尺長刀,棄了頭盔,亂髮披散,身上鎧甲血跡斑斑,被晨光映出淡薄的紅暈,彷彿渾身沐著一層血霧。

  隔了七步玉階,他的目光與我相觸,猶如瀕死的野獸。

  冷,冰冷,絕望的冰冷。

  熱,狂熱,瘋魔的狂熱。

  七步,生死之距。

  他突然出刀,向我斬來。

  長刃映出陽光燦然,耀亮天地。

  我閉上眼,心中寧定,最後一刻掠過蕭綦的身影。

  彷彿又看見他橫劍躍馬而來,看見他深邃的目光穿過鋒火,直抵我心中最深的地方,從此靈犀相通。

  耳後疾風破空,骨骼斷裂聲清晰響起。

  一切,都在瞬間凝頓。

  我睜開眼,面前三步之遙,是宋懷恩的長刀。

  他猝然一仰,踉蹌退後兩步,以刀拄地。

  三支狼牙雕翎箭洞穿他的身體。

  一箭洞穿左胸,一箭洞穿右膝,一箭釘入他握刀的右肩。

  三箭齊發,力同千鈞,重甲戰馬也能透骨摜倒——除了蕭綦,再沒有旁人。

  宋懷恩卻沒有跪倒,依舊拄刀挺立在前。

  鮮血從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裡湧出,臉色近乎透明地慘白。

  他抬起染滿血污的臉,定定地看著我,彷彿天地間只剩我一人。

  陽光照在他臉上,他微瞇了眼,忽然一笑,長刀脫手墜地。

  緩緩地,他終於跪倒。

  那長刀的刃,是向內而握,並未朝著我。

  他這一刀,不是殺人,只是求死。

  他望著我,笑了笑,露出一口皎潔白牙,額頭髮絲被風吹亂。

  我傾身看他,第一次如此專注地看他,目光流連過他的眉目。

  「我會記著你,永不忘懷。」我看著他的眼睛,彷彿又見昔日的少年。

  他癡癡地看著我,閉上眼,再睜開時,已全然沒有凶戾之氣,唯有一片清澈寧和。

  我直起身,拔出袖中短劍——懷恩,我會讓你像將軍一樣死去,不必淪落為可恥的囚徒。

  他仰起臉,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笑容淡定。

  我用盡全力,一劍揮出,寒光映亮他眸中最後的璀璨,連同他唇間一聲歎息,亦被就此斬斷。

  他的鮮血濺上我素色長衣,盛開猩紅如繁花,我抽劍,漠然轉身。

  蕭綦甲冑佩劍,奔上玉階,駐足在我面前,挺拔身軀擋住身後的刺目陽光,將我籠罩在他的身影之下。逆著陽光,看不清他面容神情,只有熟悉而陌生的氣息鋪天蓋地將我席捲……征塵的味道,死亡的味道,鐵與血的味道。

  在他身後,玉階之下,肅立著滿朝百官,四下兵馬刀劍森嚴。

  我退後一步,取出袖中詔書,向他屈膝跪下,「吾皇萬歲。」

  我的聲音遠遠傳下玉階,片刻寂靜之後,階下群臣紛紛伏跪,萬歲之聲 響徹殿前。

  他的手穩穩托住我雙臂,扶我站起——這雙手終於握住了天下,握住了皇權,也握住了我一生悲歡。他低聲喚我的名,聲音篤定而溫暖,「你看,這就是你我的天下!」

  他扶住我,與我並肩而立,一同面向階下匍匐的群臣,面向天下蒼生。

  吾皇萬歲之聲 ,再次響徹宮闕。

  天際一輪紅日高昇,照徹乾坤朗朗。

  歷經三百餘年的煌煌宮闕大半毀於火中,昔日龍台鳳閣,連同帝后居所在內,盡化為廢墟。

  帝后雙雙殉難,血濺丹陛,屍骨葬於火海之中。

  一代皇朝以這樣慘烈的方式落下帷幕。叛臣宋懷恩殿前伏誅,叛軍殘部被胡光烈剿滅於南郊。蕭綦當庭下令,將軍中牽涉叛亂者盡數下獄,首犯獲罪,其家人親族免卻連坐,罪不及三族。歸降者一律赦免,擢升魏邯為右衛將軍,晉封京畿守備徐義康為廣德侯。

  太和殿前,白髮蒼蒼的廣陵王,從我手中接過先帝遺詔,一字字顫聲誦讀。

  那個青衫翩翩的少年,從此成為一個森然肅穆的廟號,成了他們口中的「先帝」,再不是那個活生生的,會對我笑,對我怒,對我流淚的子澹。

  宣詔畢,廣陵王顫巍巍跪倒,向蕭綦匍匐叩拜。

  王爵高冠,壓著他滿頭銀髮,重重叩上玉磚。

  昔日皇族終於俯下了高貴的頭顱,向新皇稱臣。

  宗室舊臣,黎民百姓還來不及為賓天的帝后致哀,已迎來他們新的王者。

  我曾無數次站在他的身側,以豫章王妃,以他的妻子,以愛侶的身份與他並肩佇立,而這一刻,我成為他的臣屬,向九五至尊俯首跪拜。

  他冷峻的側臉,被初升的晨光蒙上淡淡金色,仿如金鐵塑成,不著喜怒。

  此刻的蕭綦,令我想起宗廟裡那一座座冰冷漢玉雕刻的巨大神像。從高高的天上俯視眾生,意態從容,手握至高無上的力量,主宰世間生殺。

  百年,千年之後,後世史冊將如何記載這一刻,如何書寫這一對開國帝后……對我而言,已如浮雲。帝位江山,九五至尊,於蕭綦是畢生大願得償,是後半生壯志雄圖的開始;於我,卻是搏殺半生的終點。我終於不必再懼怕,不必再防禦,這世上再沒有人可以危害我們,再沒有人可以左右我們的命運。

  久別歸來,已是天地翻覆,人事全非。

  巨變初定,蕭綦當即於太和殿召見眾臣。

  我悄然轉身,退往內殿。

  「阿嫵。」他出聲喚我,當著滿殿文武,只喚我的名。

  我駐足回眸,與他靜靜凝望。

  他抬起的手在半空停頓,復又垂下,只是深深地看著我,似有千言萬語,終不能訴。

  我以君臣之禮向他跪拜,起身,退回內殿。

  曲疊裙袂拖曳過冰冷的宮磚,素錦窸窣,環珮有聲。

  眼前迴廊垂幔,無比熟悉,又無比陌生。

  良人遠征歸來,原該是英雄美人,執手相看,一如世間流傳的佳話。

  只不過,豫章王與王妃的旖旎佳話,都留在了豫章王府。

  從此,這肅穆殿堂之上,只有開國帝后,再沒有英雄美人。

  我是真的倦了。

  看著隨侍宮人的臉,卻神志恍惚,辨認不出這一張張面孔底下都是誰。

  許久不曾安穩闔眼,此刻只想一覺睡去……然而,我還沒有看到澈兒、瀟瀟和哥哥平安歸來。

  當日是我親手送走了兩個孩子,現在我要親自將他們接回。

  我木然地轉身,只想著立刻趕去慈安寺,然而腳下宮道漸漸模糊,身子綿軟,忽然間提不起腳步。

  朦朧中,是誰的手撫過我的臉頰,掌心熟悉的溫暖令我剎那間落淚。

  是落淚了嗎,彷彿我已經很久不曾真的哭過。

  夢中淚落如雨,濕了臉龐,濕了他的掌心。寧願不要醒來,留住夢裡片刻溫存也好,耳邊卻聽得宮中的更漏一聲響過一聲。

  我霍然清醒過來,驚覺自己躺在繡帷錦被中,燭影搖曳,已到中宵。

  「來人!」我勉力起身,四肢百骸酸軟無力,拂開帷幔,竟然不見一個侍女。

  我掙扎下地,腳下虛浮不穩,驀然跌進一雙有力臂彎。

  蟠龍明燭一亮,燈芯裡嗶剝爆出一點兒火星。

  環在我腰間的雙臂驟然收緊,將我緊緊擁在他胸前,緊得令我不能喘息。

  他一語不發,喉間滾動,抵著我額頭的下巴已長出胡碴,紮在臉上微微刺痛。

  我緩緩抬頭看他,他的面容更見清瘦,眉目堅毅如舊。

  是這昏暗燭光的錯覺嗎,一日之間,那大殿上英武逼人的一代雄主,此刻疲態盡現,胡碴凌亂,眉心那道皺痕比往日又深了許多,顯出滄桑。

  「阿嫵,我回來了。」他沉默地看我良久,啞聲說出這一句。

  我想對他笑,眼淚卻如斷了線的珠子般滾落。

  他的手指微顫,撫過我的唇。

  「這一生,我再不會離開你。」他看我的眼神,灼熱纏綿 ,如鐫如刻,似有些許淒楚,更有一種我看不懂的情愫,深深藏抑其中。

  一時間,我有些恍惚,迷失在他的眼裡。

  我靜靜地仰頭看他,竟然從未發現,歲月已在他臉上刻下淡淡痕跡。

  十年歲月如梭,我們最美好的年華都付與了流年紛爭,消磨於風刀霜劍。唯一的幸運,是我們遇見了彼此,一切都還不算太晚。

  在他熾熱薄唇奪去我全部神志之前,我恍惚記起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慈安寺!寶寶還在慈安寺!」我急切仰頭,拽了他的袖口。

  他卻掩住我的嘴,將我牢牢地圈在懷中,柔聲道:「輕聲些。」

  我掙脫不開,出聲不得,他卻垂眸看我,眼底儘是溫柔。

  屏風外忽然傳來熟悉的一聲低啼,分明是嬰兒的聲音。

  我怔住,他臉上笑意深深,「你吵醒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