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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長恨

  宋懷恩凝然不動如山,手中直抵沁之後心的三稜槍尖,卻一點點沉下去。 「退後!」他厲喝一聲,長槍掄空收回,遙指身後,座下戰馬倒退兩步。身後兩隊重盾護衛立刻奔上前來,舉盾相護。

  就在那一瞬,跪在地上的沁之一躍而起,掙脫反縛雙手的繩索,如一頭敏捷的幼獸直奔向宮門。

  「殺了她!」宋懷恩暴喝,反手取弓搭箭。

  我五指陡張,白羽狼毫箭破空而出。

  身後鐵弩齊發,箭如疾雨,破空呼嘯,射落叛軍巨盾,發出奪魄之聲 。

  一時間,叛軍陣前大亂,被逼壓在箭雨之下,紛紛舉盾抵擋,無暇反擊。

  沁之已奔出兩丈,陡然被纏繞身上的繩索絆倒,漫天箭矢就落在她身後不到兩丈處。

  「沁之,快跑——」我撲上城頭,嘶聲喊道。

  身後又一輪箭雨急射而出,阻住欲追擊的叛軍。

  沁之奮力掙跳起來,甩脫繩索,奔向宮門。

  宮門緩緩開啟一線,四名鐵衣衛馳馬衝出,在漫天箭雨的掩蔽下,直衝陣前。龐癸一馬當先,俯身掠起沁之,勒韁控馬,原地人立而起。戰馬揚蹄怒嘶,掉頭回奔宮門,餘下三騎隨後相護,絕塵馳還。叛軍陣前衝出十餘騎重盾甲士,冒死衝過箭雨,追殺而來。

  四騎如電馳入,宮門轟然合攏,落下重鎖。

  身後歡聲雷動,士氣振奮如狂。

  我撐住城垛,這才驚覺兩腿發軟,一口氣幾乎喘不過來。

  「娘——」未待我穩住心神,一聲童稚尖叫傳來,驚得我霍然回頭。

  玉岫不知何時趁亂掙脫,躍上城垛,臨空搖搖而立。

  變起頃刻,只聽孩子尖聲哭叫,我張口,卻發不出聲音。

  旁邊侍衛衝了上去。

  我眼睜睜看著侍衛的手只差一線就抓到她衣角。

  她仰頭一笑,燦若夏花,寶藍宮裝廣袖飄舉,沒有半分猶豫,就在我眼前化作一抹燦爛流光,飛墮城下。

  「玉岫——」撕心裂肺的狂吼從城下傳來,宋懷恩的聲音慘然不似人聲。

  你聽到了麼,玉岫?

  你可聽到他這一聲悲呼。

  眼前似仍有那寶藍流光閃動,我踉蹌一步,恍惚伸手去挽,卻陡然陷入黑暗。

   

  流光,流光……穿過我的手,怎麼挽都挽不住。

  玉岫含笑回頭,眉目如畫,漸漸隱入霧靄中,眼看去得遠了。

  不行,我還有許多話要告訴你,不許你就這樣走了。

  玉岫,傻丫頭,你怎麼會不明白——他是百步穿楊的將軍,若要殺你,豈會一箭擦鬢而過,那一箭只是不想讓你示弱。

  你終究是他的妻,他亦是你結髮的良人,雖無兩心相悅,卻也舉案齊眉,為何你不肯信他?

  就為了那一箭,就讓你絕了生念,心死成灰,你就這樣拋下了所有人,眼睜睜看著你的兒女痛不欲生。

  玉岫,你好糊塗。

  我恨恨一疊聲喚她的名字,卻一口氣息哽在喉間,劇烈嗆咳起來。

  「王妃,王妃醒了!」

  眼前人影浮動,垂簾繡幔,已是身在寢殿。

  分明已清醒過來,彷彿仍見到那抹寶藍流光縈繞。

  心中怔忡恍惚,記不起發生了什麼,只是知道,玉岫不在了,連她也不在了。

  她就這樣一走,逼我接過這無法拒絕的責任,讓我永遠負疚,永遠愧悔,永遠善待你的兒女。

  我掩面慘笑,驀然一雙細柔小手覆上我雙手,掌心有少少的溫暖,「母妃,你別哭。」

  我一震,怔怔看著眼前素衣散發的少女,她剛剛叫我母妃,沁之終於肯叫我母妃。

  沁之伏在床 邊,小臉猶帶幾分蒼白,正憂切地望著我,身後圍滿宮女醫侍。

  我望著眼前小小少女,伸手撫上她清瘦面頰。

  她笑了起來,眼淚卻大顆大顆滾落。

  「有沒有傷到你?」我忙托起她小臉,拭去她滿臉淚水。

  沁之搖頭,一下張臂抱住了我,放聲悲泣。

  那日徐姑姑與阿越帶了她們趕往慈安寺,廣慈師太立即開啟後山地宮,讓她們藏匿進去。

  那是供奉當年宣德太后法身之處,也是皇室最大秘辛之地。世人皆知宣德太后壽終宮中,葬入惠陵,卻不知當年太祖弒舅奪位,將母親一家全部處死。宣德太后從此出家為尼,避居寺中,至死仍留下遺願,無顏葬入皇家陵寢。太祖遵從宣德太后遺願,卻不忍焚化,終留下太后法身,秘密修造慈安寺地宮以葬之。

  未料徐姑姑與阿越半途受阻,待趕到山下,追兵已至。

  她們一行人倉猝藏身農舍,追兵便在咫尺之外。

  沁之趁徐姑姑不備,驟然奔出後院,將追兵遠遠引開,令徐姑姑她們得以脫身。

  我倒抽一口涼氣,凝視她,「沁之,你不怕麼?」

  「徐姑姑年老,阿越姑姑要照顧弟妹。」沁之咬唇,眸子閃亮地看著我,「我有武藝!我爹教過我防身的本事……」

  她眸子一黯,低下頭去,似想起了戰死邊關的爹娘。

  這個孩子,若能生在平常人家,安然成長,該是何其幸福。

  我定定看她半晌,默然將她攬緊。

  「我跑得很快對不對?」她忽然抬頭,殷殷望著我,「我會解繩子,他們綁的那個結一點難不倒我,爹爹從前教過我怎樣綁獵物!」

  她的眼神,又是驕傲又是淒楚。

  「沁之很勇敢,和你的爹娘一樣勇敢。」我微笑,凝望她雙眼,「他們在天上看著你,看到你今天的勇敢,必定驕傲無比。」

  沁之笑著,重重點頭,將臉埋在我胸前,瘦削的肩頭微微發抖。

  我默默撫過她頭髮,暗暗在心中立誓,從今而後,我再不會讓這個孩子受半分委屈,但凡她想要的一切,我必竭盡所能給她!

   

  我將玉岫的三個兒女交給可靠的老嬤嬤照看。

  次子與幼女尚在懵懂幼齡,不明白母親去了哪裡,只是哭鬧不休。

  五歲的長子宋俊文卻已經隱約懂事,看到我,如幼獸一般直衝過來,被左右慌忙拉住。

  面對孩子充滿仇恨的眼睛,我說不出話,任何言辭在此刻都變得無力。

  這是我第一次不敢直視一個人的眼睛,在這樣的目光下,心底漸漸涼透。

  「好好照看這幾個孩子,沒有我的令諭,任何人不得擅自接近他們。」

  俊文還在拚命掙扎,兩個嬤嬤幾乎拉他不住。

  我倦極轉身,或許,我的確不該再出現在他的面前。

  身後嬤嬤一聲痛呼,我愕然轉身,見嬤嬤手腕鮮血淋漓,俊文已衝到我跟前,猛地撲向我。

  「你害死了我娘!」俊文撲到我身上,五歲男孩子的力氣尚小,卻似瘋了一般朝我踢打。

  侍衛趕來將他拎開,他仍踢打叫罵不已。

  我被嬤嬤們扶起,冷汗如雨,胸口陣陣抽痛,幾乎讓我無法站立。

  一旁的幼女被驚嚇到,放聲大哭,連帶那四歲的男孩子也哭鬧起來。

  「不錯,我就是個大惡人。」我冷冷看他,「宋俊文,你若再吵鬧,我就殺了你弟弟;你若不肯吃飯,我就殺了你妹妹!」

  俊文頓時呆了,臉色蒼白,胸口劇烈起伏,卻不再踢打。

  我苦笑,轉頭再不看他,逕直離去。

  遠處昭陽殿裡,燈火搖曳,隱隱有宮人身影往來。

  自我記事以來,這昭陽殿還未曾冷清若此。

  姑姑說,昭陽殿是世間最高貴美麗的囚籠。

  宮女小心翼翼攙扶了我,「王妃可要回宮歇息?」

  我仰頭看了看夜空中璀璨閃爍的河漢,一連數日都是如此晴空。

  算來,以蕭綦行軍的迅疾,又無雨水阻斷,應當很快就能趕到了。

  我再無遲疑,淡淡道,「去昭陽殿。」

   

  胡瑤已經瘦得形銷骨立,木然坐在妝台前,披散了青絲,任由宮婢為她梳散頭髮,準備就寢。

  見了我,左右宮婢忙躬身行禮,無聲退了出去。

  胡瑤回頭,木然看我一眼,癡癡笑了笑,神色漠然,兀自轉身呆望鏡中。

  我走到她身後,從鏡子裡看她。

  她不施脂粉的臉,在燈下越發青白,眼眶凹下,雙目黯淡如一潭死水。

  曠寂幽暗的昭陽殿裡,只有我與她,隔了一面巨大的銅鏡,冷冷相對。

  我伸手撩起她一縷髮絲,穿過指間,如絲涼滑。她木然看著我無動於衷,正如宮人所言——皇后已經失了心智,終日緘默不言,除了皇上,再不認得旁人。

  我揚起手,袖底短劍直抵上她修長脖頸,青鋒如水,映得她眉發皆碧。

  鏡子裡,她寂如死水的瞳孔猛的收縮。

  「還知道怕死,可見不是真正癡了。」我抿起唇角,似笑非笑。

  胡瑤的神色變了,眸子一點點亮起來,冷如寒芒。

  旁人相信她會心智全失,我卻不信。胡瑤和我是同一種人,縱然赴死也要睜著眼睛。

  我不相信她會用這麼怯懦的方式來逃避,所謂心智全失,不過是她求生自保的法子。

  她與子澹不同,她怕死,她還想活下去,或許還想向我復仇。

  「胡光烈安然無恙,正隨王爺 率軍回京。」 我手中劍鋒逼近兩寸,貼上她肌膚,「胡氏忠心護主,前罪可免,往後富貴榮華無慮。你可以安心地去了。」

  胡瑤定定看我,忽仰頭大笑,「替我恭賀王爺 ,恭賀他大業終成,江山一統……你們成就你們的帝業,我與皇上自去黃泉做一對清淨夫妻!自此恩怨兩清,永不相見!」

  好一個恩怨兩清,永不相見。

  知我者胡瑤,若非世事弄人,你我原該是知己。

  我還劍入鞘,淡淡一笑,「黃泉路遠,用不著去那裡,你們也可做對清淨夫妻。」

  胡瑤霍然睜眼看我。

  「忘了你們的身份、姓氏、親族、過往,從今往後,世上再沒有胡瑤與子澹,只有民間一對平常夫婦。」我凝視她,一字一句緩緩道,「諸般恩怨,盡歸前塵,山長水遠,無愛無憎。」

  胡瑤站起來,身子微微發抖,「你不怕我會復仇,不怕留下後患,壞你們千秋大業?」

  我微笑,「今日我能放你,他日自然也能殺你。」

  她不語,目光如錐,彷彿想將我看個透徹。

  我亦沉靜看她,看著這個被我奪去兒子的女人,這個將要帶走子澹,與他共赴餘生的女人。

  「就算你放過我們,我也終生不會原諒你。」她倔強的仰起臉。

  「我無需任何人原諒。」我笑了,面對這樣一個通透的女子,反而可以坦然說出實話,「放你走,不過因為你是子澹的妻子。後半生江湖多艱,只有你能陪伴守護在他身邊,也算替我了卻平生大憾。」

  「你為了他,寧願背叛王爺 ?」胡瑤目光變幻,複雜莫明,「王爺 豈會容你放走我們?」

  我蹙眉,不願與她多做解釋,只淡淡道,「王氏經營多年的根基,總還有些用處,就算王爺 也未必能掌控一切。今晚之後,將會乾坤翻覆,帝后自有帝后的命運。你只需記住,從此你再也不是胡瑤,他亦不是子澹。」

  我冷冷看她,「若是你們忘不掉……除去一對民夫民婦,也不會很難。」

  胡瑤瞳仁收縮,薄唇緊抿,「你既能瞞天過海放過我們,為什麼,當日不能放過一個孩子?」

  我微微笑了笑,只覺無限疲憊,「當日若留下小皇子,早早洩露這番佈置,還能有今日的生機?我費盡心機,逼著子澹活下來,無非就是為了今日。」

  為這一天,我已等了許久——我答應過他,總有一天還他自由 ,讓他逃離這冰冷的宮闈,隱姓埋名,遠遁江湖。」

  我亦曾渴盼有這麼一天,與所愛之人攜手歸隱,結廬南山,朝夕相守。再沒有血腥,沒有權謀,沒有皇圖霸業,只有我與他執手偕老。

  這個心願,藏在我心底不為人知的地方,已經永遠沒有機會實現。

  胡瑤神情震動,定定看我,目光複雜變幻,終究只是一聲長歎,「從前你為王爺 背棄他,如今又為他背叛王爺 ……世間竟有你這樣無情的女人!」

  「王儇從未背叛任何人。」我緩緩抬起手,按住胸口,「我只忠誠於自己的心。」

  胡瑤一震,抬眸直直看我。

  我此生已經佔盡諸般榮寵,生在如此門庭,嫁了如此夫婿,育有如此佳兒,更將成就開國皇后傳世之名……上天待我何厚,若說還有什麼抱憾,那不過是深藏心底的一點隱秘嚮往,嚮往宮牆之外,白雲之下,江湖之遠,一個夢幻空花般,不可觸及的夢。

  這也是姑姑,是歷代後座上那些孤傲高貴的女子,為之抱憾終生的心願。

  昔年太祖弒君奪位,誅殺前朝皇室,晚年諸位皇子卻為承嗣爭鬥,引發血流宮闈,慘禍連連。太祖深為惶恐,擔心報應循環,將來子孫重蹈前朝滅頂之災。奉聖四年,太祖皇帝下令重修西宮,建造三宮九殿十二樓閣,金瓦飛簷,殿閣綿延,潢潢富麗。然而,在這重重宮闕掩蔽之下,卻是太祖皇帝苦心為後世子孫留下的一條生路,在崇明殿西閣修造秘道,直通宮外一處隱秘安全之所,可避水火刀兵,在萬不得已之時,保全性命。

  這個秘密只在歷代帝王口中傳延下來,世世代代,由效忠皇室的內廷秘史盡忠守護。

  傳至順惠帝時,這個秘密卻落入了明康太后王氏手中。

  明康太后是我的家族中迄今最傑出的女性先輩,一力輔助兩位皇帝,平定諸王之亂,鞏固王氏世族首領的權威,將整個家族推上頂峰。從她那一代起,崇明西閣的秘密就成了王氏歷代相傳的秘辛。父親直至離去之前,才將這個秘密傳給我。當時我曾不以為然,對太祖皇帝精心修造這樣一條逃離的秘道頗覺不屑。

  直至子澹登基,變亂頻生,看他苦苦掙扎於這般困境,我終於漸漸明白了太祖皇帝的苦心,也懂得了他晚年的孤寂心境。這條秘道,連通的不僅僅是一線生機,更是身在權力之巔的帝王,對自由 的嚮往。

  路的盡頭,便是自由 和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