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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猜忍

  號角嗚咽,鳴金示警之聲 從殿外傳來,響徹宮城。

  玉岫與我俱是一驚,未及開口,門外傳來侍衛通稟,「魏大人求見。」

  「看起來,宋懷恩的動作也很快。」我望向玉岫一笑,她本已煞白的臉色卻越發慘青。

  我扶了靠椅勉強站起,玉岫伸手來攙扶,被我拂袖擋開,兩人之間頓時隔開一步之距。

  她呆了呆,伸著手,僵立在那裡。

  「站在哪一邊,由你自己選擇。」我坐定,斂去溫軟神色,冷冷逼視她,「若是決定與我為敵,就拿出宋夫人的樣子來!」

  玉岫咬唇不語,眼淚分明已在眼底打轉,終是倔強地昂起了頭。

  我不再看她,揚聲命魏邯入內。

  殿門開處,魏邯按劍直入,白鐵面具閃動著森冷光澤,「稟王妃,宋懷恩執虎符接掌東郊大營約五萬兵馬,下令封閉京畿十二門,全城戒嚴,不得出入。」

  只五萬嗎?我略略牽動唇角,問魏邯道:「其餘九萬如何?」

  「皆按兵不動,作壁上觀。」魏邯聲如金鐵,「據報行轅大營略有騷亂,振武將軍徐義康嚴令各營堅守,不得擅離職守,漸已平定營中大局。」

  好個徐義康,我暗自記下了這個名字,今日之亂若能平息,他當居功第一。

  我略一沉吟,問道:「宋懷恩的兵馬,現在到了何處?」

  魏邯道:「已入內城,正分兵兩路,一路直撲宮門,一路屯守城外。」

  「往宮城來的一路,可知有多少人馬?」我垂眸沉吟。

  「暫且不詳。」魏邯低頭。

  我點頭道:「再探!告訴龐統領嚴守宮門,時刻備戰!」

  魏邯領命而去。

  玉岫微微發抖,強自鎮定,下唇卻已咬出血痕。

  我抽出袖中絲帕遞過去,並不看她,「你猜,他的勝算有幾成?」

  玉岫接過絲帕,摀住了唇,似乎下定決心以沉默與我對抗到底。

  「如果王爺 還活著,他的勝算,你猜又有幾成?」我轉眸,看著她,淡淡開口。

  玉岫身子一晃,瞳孔驟然因震驚而放大。

  我靜靜地看著她,一言不發。

  她突然說不出話來,駭然盯著我,「怎會這樣,折子上明明寫了,王爺 已經,已經……」

  「所以才能騙過宋懷恩,令他放鬆戒備,我才得以先發制人。」我微笑,凝視她雙眼,「此所謂將計就計,宋夫人以為如何?」

  我要她明白,她的丈夫一早便踏入這個局,從一開始就沒有了勝算。即便他能攻破皇城殺了我,奪下京城,也一樣逃不出蕭綦的手心,等待他的將是豫章王兵臨城下,大開殺戒,血洗叛軍。

  玉岫跌坐在地,臉色慘白,幾近崩潰。

  殿門外靴聲橐橐,魏邯剛退出不到片刻又急促而回,「稟報王妃,密探來報,宋懷恩令人包圍豫章王府、江夏王府,未有所獲,下令搜捕全城,凡週歲以下嬰兒皆被帶走。」我咬牙未語,身側卻傳來一聲低呼,玉岫緊緊地摀住口,雙眼含淚,肩頭劇烈顫抖。

  魏邯掃她一眼,繼續道:「宋懷恩現正親率兩萬兵馬趕來,屆時重兵圍困宮門,恐怕宮外消息再難傳遞入內。」

  「無妨,該來的總歸要來。」我揚眉一笑,「魏統領,你可準備好了?」

  「屬下與麾下弟兄,誓與皇城共存亡。」魏邯昂然直視我,那鐵面罩下的眼睛灼灼發亮,恍惚回到昔年寧朔城外那個寒冷的夜晚,也是這樣一雙發亮的眼睛,在黑暗中出現,帶著堅定與勇毅,對我說,「屬下奉豫章王之命前來接應,務必保護王妃周全。」

  在寧朔,在暉州,在今日,眾多大好男兒,進可開疆拓土,退可盡忠護主,視生死如等閒,這便是追隨蕭綦麾下的鐵血軍人。

  宮門方向再次傳來低沉的號角嗚咽,魏邯匆匆離去。

  玉岫癡癡地望著宮門的方向,臉色青白得可怕,卻不再顫抖流淚。

  死寂的殿內,她低垂了頭,不辨神色,開口卻是低澀沙啞,「胡光遠是他殺的。」

  我不意外,亦不惱怒,只覺得深深悲涼。那魯莽憨直的年輕人不過是一顆棋子,宋懷恩殺他以逼反胡光烈,令他做了第一個祭刀的亡魂。

  玉岫抬起頭來,直直地看著我,那眼光竟看得我有些忐忑。

  她淒然一笑,「為了盈娘,懷恩早想殺他。」

  我一怔,「誰是盈娘?」

  她恍若未曾聽見我的問話,自顧自說下去,「懷恩帶盈娘回府之日,胡光遠就鬧上門來,說是道賀,卻差點動了手……這麼多年,我還未見他那般暴怒失常。」

  我聽得迷惑,似乎是為了一個女子,令胡光遠與宋懷恩一早結下怨隙?

  玉岫望著我,神色古怪,似笑似哀,「盈娘不過是個歌姬,懷恩迷戀她已久,只因從前納妾被你斥責,才不敢帶回府來。那日在綺香樓,胡光遠醉酒與他爭奪盈娘,懷恩一怒之下便將盈娘帶走。當晚胡光遠便上門生事,名為道賀,實則譏誚。」

  我不耐聽這爭風吃醋的過節,正欲打斷,卻聽玉岫緩緩說道:「若不是胡光遠說出那句不知死活的話,懷恩也不會突然向他動手。」

  「什麼話?」我驚疑道。

  玉岫幽幽望著我,「他譏諷懷恩說,此女越看越覺肖似某人,右相癡心妄想的該不會是那人吧。」

  她的聲音輕忽,入耳卻似雷霆一般。

  我眼前驚電般閃過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那個綠衣美姬……難怪覺得面善,那眉目分明與我的容貌有著幾分相似。

  宋懷恩以妹婿的身份,與我素來親厚,京中皆知他與豫章王是亦臣亦友,與王妃亦忠亦親。

  當年暗藏的情意,應當已隨流年淡去,然而胡光遠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的一句,竟道破這樁隱秘……

  我心中突突亂跳,分明頸頰火燙,後背卻又冰涼。

  玉岫的目光讓我有如芒刺在背,不敢與她對視——她分明也已知情,她是什麼時候開始知道,又隱忍了多久?

  我猝然以手掩住了臉,緩緩坐倒椅中,只覺鋪天蓋地的巨浪從四面湧來。

  一浪接一浪的意外,接下來還有多少「意外」等待我去揭開,我一介凡人之軀還能承受多少的「意外」?

  玉岫慼然道出了盈娘一事的始末——那日胡宋兩人當場動手,卻不知是誰密報了蕭綦。正當僵持之際,蕭綦盛怒而來,迎面一掌摑得胡光遠口鼻流血,宋懷恩上前領罪,蕭綦卻只看了一眼瑟縮堂下的盈娘,隨即令侍衛將她絞殺。

  人死了,誰也不必再爭,謠言之源也隨之抹去。

  然而,宋懷恩出乎所有人意料,藉著七分酒力,挺身維護盈娘,竟當面忤逆蕭綦。

  僵持之後,蕭綦終於放過盈娘,卻罰宋懷恩在庭中整整跪了一夜 ,並立下禁令,誰若將當晚之事洩漏出去,死罪不赦。

  細想起來,隱約記得有一晚,蕭綦至夜深才歸,隱有怒容未去,問他卻只道是軍務煩心,當時我亦不曾深想。

  蕭綦明知宋懷恩心氣奇高,為人自傲,偏偏當眾挫他銳氣,也是暗中給他的警醒。

  普天之下,沒有人能夠與蕭綦一爭長短,無論是他手中江山,還是身邊的女人,都不容旁人覬覦。

  蕭綦有心削奪權臣兵權,已非朝夕之事。彼時正值胡宋黨爭最劇之時,宋懷恩野心勃勃,處處排斥胡黨,極力想將軍中大權一手攬過,已經引得蕭綦不悅。

  而那一次的意氣之爭,無疑打破了蕭綦與他之間本已脆弱的信任,也將他自己逼上了歧路。

  之後蕭綦親征,將胡宋二人分別委以重任,胡光烈領前鋒大軍開赴北疆,宋懷恩手握大權留守京中。

  表面看來,蕭綦對左右肱股大將的信任,絲毫未因唐競之叛而動搖,反而加倍倚重。對於宋懷恩,前有當眾嚴責,施以懲戒;後又委以重任,給他無上信任,可謂是恩威並濟。彼時,蕭綦仍然給了宋懷恩最後一次機會。

  可惜宋懷恩終究被野心私慾所誘,鑄下大錯。

  玉岫望著我慼然而笑,眼角淚水滑落。

  我默然半晌,方艱難開口,「玉岫,今日一戰,無論誰生誰死,我對你並無愧疚……唯獨當年,明知一切還將你嫁與他,令我愧疚至今。」

  玉岫轉過頭,淚水簌簌落下,「你無須愧疚,當年是我自己甘願。」

  我隱忍目中酸澀,緩緩開口,「如果時光逆轉,倒回當日,明知是這結果,你還願不願接受指婚?」

  「是,我仍願意嫁他。」玉岫笑語含悲,卻堅定無比。

  我笑了笑,從心頭到喉間都是濃澀的苦。

  同樣再給我們一次選擇的機會,玉岫仍願意站在他的身邊,做他的妻。而我,也會毫不猶豫地接受賜婚,成為豫章王妃。

  幽寂的內殿,兩個女子靜靜相對,彼此間橫亙著跨不過的恩怨,也牽絆著斬不斷的情誼。

  這些年,一次次風浪我們都相伴著過來了,終於走到今日,卻是這樣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