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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殺伐

  凌晨,風驟起,霹靂驚電撕裂了天際黑雲。

  大雨滂沱,悶雷滾滾。

  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傾盆而下,將整個暉州城籠罩在不辨晝夜的昏暗之中。

  已沒有人在意風聲呼嘯若狂,沒有人在意驚雷連番炸響。

  風聲雨勢雷鳴,俱被城下酷烈的殺伐之聲 淹沒。

  謇寧王三萬前鋒搶在天明之前,橫渡長河,趁夜殺上岸來,強攻鹿嶺關。

  數十艘高達數丈的樓船,每艘樓船攜艦艇若干,以鐵索交橫,赫然連成銅牆鐵壁一般。

  五色旌旗招展,擂鼓鳴金,乘風勢,破激浪,浩浩蕩蕩從河上殺來。

  戰鼓號角一聲緊過一聲,一遍高過一遍,震天的喊殺聲與金鐵撞擊聲交織莫辨。鹿嶺關外雲梯層疊,飛石如蝗,攻城強兵如潮水般源源不絕地湧入。

  暴雨嘩嘩而下,雨勢越發迅急,風雨中彷彿裹挾了淡淡的血腥氣,狠狠沖刷著暉州城牆。

  我隨蕭綦登上最高的城樓,河岸與鹿嶺關外慘烈戰況盡收眼底。

  一名將校戰袍浴血,冒雨飛馬來報,「稟王爺 ,敵軍來勢兇猛,我軍已退至鹿嶺關下!」

  蕭綦轉身坐上麒麟椅,冷冷問道:「河面情勢如何?」

  「前鋒盡數登岸,主力大軍已開始渡河。」

  「等。」蕭綦面沉如水,波瀾不驚。

  片刻,又有飛馬來報。

  「稟王爺 ,敵軍已渡河過半。」

  「再等。」蕭綦面色不變,目中掠過一絲笑意,濃烈的殺氣自他身上隱隱傳來。

  我肅然坐在他身側,分明是初夏時節,卻如置身隆冬,天地間儘是肅殺之氣,令人遍體生寒。我執起案上酒壺,將面前一樽虎紋青玉杯中斟上烈酒,未及斟滿,一人飛馬入內。

  「稟王爺 ,敵軍攻勢迅猛,大軍均已登岸,征虜將軍已率眾退入鹿嶺關內!」

  蕭綦微微抬目,恰此時一道驚電劃下,劈開天幕,映亮他眼底寒意勝雪,「傳令左右兩翼,截斷登岸大軍,奪船反攻!」

  來人遵令,上馬飛奔而去。

  蕭綦按劍而起,「傳令後援大軍,奪回鹿嶺關,剿殺入城兵馬!」

  「末將領命!」一名將領遵令而去。

  左右將領按劍肅立,甲冑兵刃雪光生寒,均已躍躍難耐。

  蕭綦舉杯一飲而盡,擲杯於地,「備馬,出戰!」

  我默然立於城頭,目送蕭綦大氅翻飛的身影遠去。

  這一場鏖戰,直殺到雨停風歇,雲開霧散,紅日漸出……直至黃昏殘陽如血。

  左右兩翼兵馬挾雷霆萬鈞之勢,從城外兩側山坡俯衝,攻入剛剛登岸的謇寧王大軍,縱橫衝殺,銳不可當,趁對方立足未定,殺了個橫屍遍野,哀號震天。再令三千弓弩手伏擊在側,專殺樓船上操舵控槳的兵士,令樓船失去控制,無法掉頭回航。渡河大軍在灘頭陷入混亂,進退不得,大小戰船皆以鐵索相連,擁擠突圍之中引發戰船自相衝撞,士兵紛紛落水,上岸即遭鐵騎踐踏,強弩射殺……一時間,殺聲震野,流血漂櫓,岸邊河水盡被染為猩紅。

  搶先攻入鹿嶺關的前鋒兵馬,被阻截在內城之外,強攻不下,後方援軍又被截斷,頓成孤軍。

  退守關內的胡光烈部眾,與蕭綦親率的後援大軍會合,掉頭殺出關外。胡光烈一馬當先,率領後援大軍殺出城門,一柄長刀呼嘯,連連斬殺敵軍陣前大將,所過之處莫可抵擋。

  謇寧王治軍多年,麾下部眾驍勇,眼見中伏失利,仍拚死頑抗,不肯棄戰。

  但聽敵軍主艦上戰鼓聲如雷,竟是謇寧王親自登上船頭擂響戰鼓,陣前一員金甲大將揮舞巨斧,猛悍無匹,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率領受困將士掉頭突圍,往岸邊戰船退去。

  一時間敵軍士氣大振,奮哀兵之力,抵死而戰,大有捲土重來之勢。

  但見一騎迎上陣前,白馬紅纓,銀甲勝雪,正是宋懷恩擎一柄碧沉槍,橫掃千軍,迎面與那金甲悍將戰在一起。船頭戰鼓聲震雲霄,謇寧王催陣愈急。

  我在城頭看得心神俱寒,眼前血雨腥風,殺聲震天,彷彿置身修羅地獄。

  陡然一聲低沉號角,城門洞開,旌旗獵獵,正中一面帥旗高擎。

  蕭綦立馬城下,遙遙與船頭謇寧王相持,手中長劍光寒,直指南岸。

  劍鋒所指處,怒馬長嘶,左右齊呼:「豫章王討伐叛軍,順者生,逆者亡——」

  我軍歡聲雷動,槍戟高舉,齊齊呼喝吶喊。

  豫章王帥旗招展,蕭綦躍馬而出,身後親衛鐵騎皆以重盾鎖甲護體,隨他逼向陣前。戰靴聲橐橐劃一,每踏下一步,宛如鐵壁動地,槍戟寒光壓過了風雨中晦暗天光。

  陣前敵軍聲勢立弱,謇寧王戰鼓聲亦為之一滯,旋即重新擂響。樓船戰艦上弓弩手齊齊將方向對準帥旗所在之處,箭雨鋪天蓋地,急驟打在重鐵盾牆之上。

  我從城頭俯瞰,一切盡收眼底,滿心驚顫已至木然,只疑身在驚濤駭浪間,隨著城下戰況起落,忽而被拋上雲霄,忽而跌落深淵。

  只聽謇寧王戰船上有數隊士兵高聲叫陣,喝罵不絕,直斥蕭綦犯上作亂,在戰鼓聲中聽來分外刺耳擾人。陣前敵軍雖節節敗退,仍悍勇頑抗不下。膠著之際,蕭綦與親衛鐵騎已強頂著箭雨逼近陣前。

  又一輪箭雨稍歇,就在下一輪將發未發的剎那,忽見蕭綦挽弓搭箭,三支驚矢連環破空而去。

  箭到處,篤篤連聲,竟不是射向陣前主帥,反而堪堪射中主艦前帆三道掛繩!

  船頭眾人驚呼聲中,轟然一聲巨響——那數百斤重的篷帆應聲墜落 ,砸斷橫桅,直墜船頭,生生將那雕龍繪金的船頭砸得碎片飛濺,走避不及的將士或被砸到桅帆之下,或是墜落 河中。而那篷帆落處,恰是謇寧王擂鼓之處。

  眼見戰船受此重創,主帥被壓在碎木裂桅之下,生死不明——敵軍部眾皆駭然失措,陣前方寸大亂。那金甲大將正與宋懷恩苦戰不下,驚見此景,一個分神間,被宋懷恩猛然回槍斜刺,當即挑落馬下。

  謇寧王大勢已去,河面完好的十餘隻戰船紛紛丟下傷兵殘將,逕直掉轉船頭,向南岸潰退。

  至此,敵陣軍心大潰,再也無心戀戰。

  有人拋下兵刃,發一聲喊,「我願歸降豫章王!」陣前頓時有十數人起而響應,奪路來奔。統兵將領尚未來得及阻攔,又有百餘人棄甲奔逃,轉眼潰不成軍。

  經此一役,謇寧王前鋒折沒殆盡,過半人馬歸降蕭綦,頑抗者皆被殲滅。辛苦營造的樓船除主艦毀壞,其餘盡被我軍所奪,不費寸釘而贏得渡河戰船,來日飲馬長河,易如反掌。

  然而最後尋遍戰場也未見謇寧王屍首。

  只怕此人老奸巨猾,見戰況危急,早已換了替身上陣,自己退縮至副艦,眼見前鋒慘敗,立即棄殘部於不顧,率軍往南而逃。

  是夜,蕭綦犒賞三軍,在刺史府與眾將聚宴痛飲。

  隨後而來的十萬大軍也在子夜之前趕到。蕭綦下令三軍暫作休整,補充糧草,次日渡河南征。

  犒賞一畢,我便稱不勝酒力,從聚宴中告退,留下蕭綦與他的同袍手足相聚。

  蕭綦沒有勉強我留下,只低聲問我,是否不喜眾將粗豪。

  我搖頭,莞爾一笑——鐵與血,酒與刀,終究是男人的天地。

  我說:「我無意效仿木蘭,無意效仿……」這句話沒有說完,最後兩字一時凝在唇間。

  胡光烈上來拉住蕭綦敬酒,醉態戇然可掬。趁蕭綦無奈之際,我忙欠身告退。

  匆匆步出府衙,我一時神思恍惚,仍陷在方纔的震動中……那幾欲脫口的兩個字,將我自己驚住,不知何時竟浮出這鬼使神差的念頭。呂雉,我險些脫口說出,「我無意效仿木蘭,無意效仿呂雉!」

  一路心神起伏,馬車已悄然停在行館門前。

  明日一早大軍即將南征,這一次離去,不知前路如何,也不知何日再能重來。

  緩步流連於深深迴廊,花木繁蔭之中,置身曾獨居三年的地方,已有隔世之感。那個喜歡散發赤足,醉臥花蔭,閒時對花私語,愁時對雨感懷的小郡主,如今已無影無蹤了。

  我回到書房,依稀想起錦兒與我一起下棋的情形……問遍了行館與府衙的僕婦管事,只說在我遇劫之後,錦兒姑娘也杳然無蹤,只怕也遭了毒手。

  錦兒,那個巧笑嫣然的女子,果真就此香消玉殞了嗎?

  站在錦兒曾巧手為我梳妝的鏡台前,我黯然失神,伸手貼上冰冷的鏡面,觸摸那鏡中的女子——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的眉目,眸光流動處,只有無盡幽冷。

  蕭綦在趕赴暉州的路上接獲京中密報,確證我母親已返京。他將自己隨身多年的短劍給了我,又從最優秀的女間者中挑出數名忠誠可靠之人,以侍女身份跟隨在我身邊。此去征戰沙場,相看熱血洗白刃,夜深千帳燈,生死勝敗都是兩個人並肩承擔,誰也不會獨自離去。

  回到府衙,眾將已經散了,卻見龐癸匆匆迎上來,「王妃夜裡外出,王爺 甚是擔心。」

  我微微一笑,「王爺 已經歇息了嗎?」

  龐癸道:「宴罷後,王爺 略有醉意,已經回房。」

  「你也辛苦多日,今晚好好休整。」我含笑頷首,正欲舉步入內,龐癸忽而趕上一步,壓低聲音道,「屬下有事稟告。」

  我一怔,回身看他,只聽龐癸低聲道:「屬下夜巡城下,捉獲一名身藏密信的侍衛,暗中傳遞暉州戰況,疑是謇寧王所派間者,已被屬下扣住。」

  兩軍陣前互派間者亦是常事,不足為怪。我蹙眉看向龐癸,淡淡道:「既是侍衛,理當交予宋將軍處置,為何私自將人扣住?」

  龐癸將聲音壓到極低,遲疑道:「屬下發現,密信竟有左相大人徽記。」

  「什麼!」我大驚,忙環顧左右,見侍從相距尚遠,這才緩過神來,急急追問道,「此人何在,可曾招供什麼,還有何人知曉此事?」

  龐癸垂首道:「事關重大,屬下不敢張揚,已將此人單獨囚禁,旁人尚不知曉。此人自盡未遂,至今未曾招供。」

  我心下稍定,「密信呢?」

  龐癸從袖中取出一支竹管,雙手呈交予我。其上蠟封已拆,管中藏有極薄一張紙卷,上面以蠅頭小楷密密寫滿,從吳謙變節伏誅至暉州戰況,均寫得鉅細靡遺。信末那道朱漆徽記清晰映入眼中——我手上一顫,似被火星燙到,這千真萬確是父親的徽記!

  薄薄一紙信函,被我越捏越緊,手心已滲出汗來。

  我當即帶了幾名貼身侍從去往書房,命龐癸將那人帶來見我。

  此時已是夜闌人靜,書房外侍衛都已屏退,只燃起一點兒微弱燭火。那人被龐癸親自帶來,週身綁縛得嚴嚴實實,口中勒了布條,只驚疑不定地望著我,做聲不得。

  我凝眸看去,見他身上穿戴竟是蕭綦近身親衛的服色。

  龐癸無聲退了出去,將房門悄然掩上。

  我凝視那人,緩緩道:「我是上陽郡主,左相之女。」

  那人目光變幻不定。

  「你若是左相的人,可以向我表明身份,無須擔心。」我向他出示那封密函,「我不會將此信交給王爺 ,也不會揭穿你的身份。」

  那人低頭沉吟半晌,深吸一口氣,終於點了點頭。

  我將信置於燭火之上,看它化為灰燼,淡淡問道:「你一直潛伏在豫章王近身親衛之中,為家父刺探軍情?」

  那人點頭。

  「你可有同伴?」我凝視著他問道。

  那人決然搖頭,目光閃動,已有警覺。

  我默然看他半晌,這張面孔還如此年輕……

  「你為家父盡忠,王儇在此拜謝。」我低了頭,向他微一欠身,轉身步出門外。

  龐癸迎上來,默不出聲,只低頭等待我示下。

  我自唇間吐出兩個字,「處死。」

  從未覺得暉州的夜風如此寒冷。我茫然低頭而行,心頭似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狠狠捏住,越捏越緊,緊得我喘不過氣來,腳下不覺越走越快。

  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瞭解我的父親,左相大人。他一生宦海沉浮,數十年獨斷專權,論心計之重,城府之深,根本不是我所能想見。他與蕭綦不過是棋逢對手的兩個盟友,以翁婿之名行聯盟之實……而這所謂的盟友,也只不過是暫時的同仇敵愾。

  我知道父親從未真正信賴過蕭綦,正如蕭綦也從來沒有信任過父親,甚至從來都稱呼他為左相,極少聽他說起岳父二字。

  當年我穿上嫁衣,跨出家門的那一刻,父親在想些什麼?是否從那時起,他已不再將我當做最親密可信的女兒,而只是對手的妻子……從他將我嫁給蕭綦,便開始戒備這個手握重兵的女婿,不僅在他身邊安插耳目,更連帶著將我一同疏遠。

  此番起兵,雖是為了擁立太子,維護王氏,卻也讓蕭綦藉機將軍中的勢力滲入朝堂。一旦我們成功,只怕豫章王便要取代當初的右相,與父親在朝廷中平分秋色。

  父親自然深知這一點,只是已經別無選擇,明知是引狼入室,也只能借蕭綦之力先將太子推上皇位。一旦蕭綦擊退各路勤王之師,擁立太子順利登基,屆時父親必不會坐視蕭綦崛起,拱手將大權讓給旁人。

  這一番謀算,蕭綦何嘗不是心中有數。

  父親能在他的親衛之中安插耳目,他對京中的動向亦是瞭如指掌。父親有暗人,蕭綦亦有間者,只怕他們兩人鬥智鬥法,已不是一兩日了。

  從前並非沒有想過,如果有朝一日,他們終將為敵,我又當何去何從。

  一邊是親恩,一邊是摯愛,任是誰也無法衡量其間孰輕孰重,放下哪一邊都是剜心的痛!

  直至今晚,親眼見到密函,見到那人……一切終於明明白白攤開在我面前,逼我做一個取捨。

  是放,是殺?是裝作從不知情,還是將此事徹底抹去,不讓任何人知道?

  那一刻,在我骨子裡流淌十八年的血液,推動我做出本能的抉擇。

  我不知道哪一邊是對,哪一邊是錯,只知道一邊已是我的過往,而另一邊卻是我的將來。

  在我的血液裡,流淌著這個權臣世家歷代積澱而來的冷酷和清醒。

  父親曾給予我天底下最美好的一切,直至他親手將我推向蕭綦……那美好的一切,便已跌落塵土,化為飛灰。那個時候,我是自己甘願的,義無反顧踏上父親為我指出的路……沒有抱怨,沒有後悔,只是心底就此種下被遺棄的絕望,永不能癒合。

  數番風雨,生死險途,終於知道人生多艱。我要站在誰的身旁,才能有一方晴空遮擋風雨?當曾經的庇佑已經不再,我又能選擇哪一處容身?

  父親,我的忠誠只有一次。

  三年前我忠誠履行了你的意願,而這一次,我選擇站在自己丈夫身邊。

  一個高大的身影擋住去路,黑色蟠龍紋錦袍的下擺赫然映入眼簾。

  心中紛亂如麻,我低了頭,停不下急奔的步子,收勢不住撞進他懷抱。

  「一晚上跑到哪裡去了?」他身上有濃重的酒氣,語聲低沉沙啞,隱有薄怒。

  我不抬頭,將臉伏在他胸口,只是緊緊地抱住他,唯恐再失去這最後的浮木。

  他伸手來撫我的臉,柔聲問:「怎麼了?」

  我說不出話,強抑許久的悲酸盡數哽在喉間,抵得我喘不過氣,滿嘴苦澀難言。

  「可是怪我只顧飲酒,一晚上沒陪伴你?」蕭綦戲謔含笑,抬起我的臉龐。

  我緊閉雙眼,不願被他看見眼底的悲哀。

  他以為我在賭氣,低笑一聲,將我橫抱在臂彎,大步走向房中。

  到了房裡,侍女都退了出去,他將我放在榻上,俯身凝視我,「傻丫頭,到底怎麼了?」

  我努力牽動一絲微笑,卻怎麼也藏不住心裡的苦澀。

  他凝望我,斂去了笑意,「不想笑的時候你可以不笑……我不會勉強你做任何事,你也無須敷衍我。」

  我陡然掩住面孔,將臉藏在自己掌心,藏住滿面狼狽的笑與眼淚。

  這一刻我驀然驚覺父親與蕭綦的不同——讓我做任何事,父親都以為是理所當然,不會問我有沒有勉強,而蕭綦不會,他偏偏要我心甘情願,容不得有半分的勉強和敷衍。

  或許這一次,我總算沒有做錯,總算為自己選擇了一條心甘情願的路。

  無論悔與不悔,至少這一次,總是我自己選的。

  蕭綦默然將我擁緊,沒有追問,只讓我在他懷中失聲痛哭。

  我竟如此悲傷,哭得停不下來。心中漸漸清晰,終於明白過來,這一次我是真的背叛了父親,從此失去了他,再也找不回承歡膝下的時光了……

  「什麼事能讓你這樣悲傷?」蕭綦沉沉歎息,抬起我的臉龐,目中滿是憐惜。

  我按住他的手,突然覺得恐慌,「如果有一天我失去所有,一無是處,你還會不會像現在這般待我,會不會陪伴我,一直到老?」

  他不語,深深地看著我,全無一絲笑容。

  我不由得苦笑,心中一片冰涼。

  他俯下身來,淡淡歎道:「在我看來,你本就什麼都不是,只是我的女人!」

  翌日,碧空如洗,東風大作,日光照耀在滾滾長河之上,如莽莽金龍,乘風破浪。

  天地間一派豪壯氣象,昨日的血雨腥風一掃而光。

  金鼓聲中,三軍齊發,甲冑光耀。

  船頭旌旗鮮明,黑色帥旗獵獵招展於風中。

  樓船升起巨帆破浪而出,首尾相連,浩浩蕩蕩橫渡長河。

  我和蕭綦並肩佇立船頭,河面風勢甚急,吹起我亂髮如飛。

  抬手間,與他的手觸碰在一起,他含笑凝視我,伸手替我掠起鬢髮。

  「為官莫若執金吾,娶妻當娶陰麗華。」他揚眉而笑,意態間無限飛揚,「我少年時,一心欽仰光武皇帝,也曾立此宏願。」

  昔日少年的夢想已被他牢牢握在手中,莫說執金吾,只怕藩王之位亦不能困住他的雄心。

  我迎上他熠熠目光,一時心旌搖曳,含笑歎道:「光烈皇后得以追隨光武皇帝,也不枉紅顏一生。遙想帝后當年,攜紅顏,定江山,何等英雄快意……」

  蕭綦朗聲大笑,「此去征戰千里,有你長伴身側,若是光武有知,也應妒我!」

  眼前長河悠悠,天地遼闊,然而他眼中萬丈豪情,竟令這壯麗江山也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