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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纏綿

  夕陽餘暉斜照在蒼茫大地上,遠山雄渾,隱約有雲海翻湧,山峰的輪廓被夕陽勾勒上淡淡金邊。我的眼前是大片深濃的綠,綠得沒有盡頭,彷彿一直延伸到天邊。我從不知道,這塞外的牧野竟能遼闊至此,比之皇家獵場何止數倍。天地之闊,山河之壯,即便是帝王家也不能盡攬囊中。

  蕭綦帶我出城,來看這壯闊邊塞,無際曠野,來看他一手開拓的疆土。十年之間,我們腳下還是突厥的疆土,這肥沃美麗的綠野仍被外族霸佔。直至寧朔一役,蕭綦大破突厥,將天朝疆域向北拓伸六百餘里,直抵霍獨峰下。

  我第一次被天地之美所震撼,原來九重宮闕之外,另有一種力量,比皇家天威更令人折服。

  蕭綦揚鞭指向遠方,「那就是霍獨峰,北境最高的山峰,峰頂積雪萬年不化,從未有人能攀過山腰以上。北地牧民故老相傳,那峰頂是神靈的居所,凡人不可褻瀆。」

  「我從未到過那麼高的地方。」我由衷感歎,心下無限神往。

  「我也只到過山腰。」他慨然一笑道,「這世上唯一令我敬畏的,便是天地之力。」

  如此大逆不羈之言,已不是第一次從他口中說出。初時聽來震駭,而今我竟也泰然。若是旁人說出這話,未免輕狂犯上,唯獨從他口中說出,卻是輕描淡寫,叫人聽來也覺理所當然。

  「翻過那座高山便是大漠,四面茫茫皆是黃沙,高丘轉瞬就成平川,流沙之壑深不見底,一直向北綿延數百里才見綠洲,再往北,就是突厥的疆土了。」

  順著他揚鞭所指的方向,遙想朔漠狂沙,我不禁心馳神往。

  長風獵獵,吹動他大氅翻捲,將我的長髮吹得紛亂如拂。

  我們並韁策馬,徐徐而行,沒有侍衛跟隨,拋開俗事紛擾,唯此兩騎並肩徜徉於寧靜曠野之中。

  天愈高,心愈寬,人愈近……天際最後一抹殘陽煥發出燦爛的餘暉,將天地萬物灑上璀璨金光。

  遙望那天地盡頭的紅日,我陡然生出豪氣萬丈,回首對蕭綦揚眉一笑,「王爺 與我較量一下騎術如何?」

  蕭綦朗聲大笑,勒韁駐馬,「讓你三百步!」

  我也不答話,反手揚鞭,朝他座下黑馬狠狠抽去。那墨蛟大概從未被旁人鞭打過,暴烈脾性受這一激,立時揚蹄怒嘶。蕭綦一驚,不待他出手制止,我已猛夾馬腹,催馬躍出。

  我座下名喚「驚雲」的白馬也不是凡種,通身如雪,長鬃壓霜,奔馳之間仿如御風踏雲。

  蕭綦縱馬追了上來,那墨蛟果然神駿非凡,來勢迅若驚電。

  黑白兩騎漸漸並駕齊驅,蕭綦側頭看我,滿目驚艷,朗聲笑道:「你究竟還有多少能耐?」

  我笑而不答,揚鞭催馬,任長風獵獵,掠起衣袂翻捲,長髮飛揚,彷彿御風飛翔在一望無垠的綠野之上,風中混雜了泥土與青草的清香,令人心神俱醉。

  我的騎術自小由叔父親自教授,連子澹也曾甘拜下風。

  然而蕭綦的騎術,到底叫我心悅誠服,墨蛟的能耐也勝驚雲一籌。我與它都已經感到乏力,蕭綦卻還氣定神閒,墨蛟更是越發神氣昂揚。

  「罷了,你贏了!」我深喘一口氣,不忍再催馬,笑著將馬鞭擲給蕭綦。

  「承讓。」蕭綦含笑欠身,勒韁緩行,溫柔凝望我,「累了嗎?」

  我搖頭微笑,掠了掠鬢髮,這才驚覺已經走得太遠,四周都是無邊無際的曠野,天色也已暗了下來。暮色四合,繽紛野花盛開在綠野之間,遠處有數座氈房木屋,牧民們已經生起了篝火炊煙。成群的牛羊正被牧童驅趕回家,歡快悠揚的牧歌聲,從羊群中傳來。

  「這是哪裡,我們竟走得這麼遠了!」我訝然笑歎。

  蕭綦一臉正色道:「看來今晚回不了城,只能露宿了。」

  我吐了吐舌頭,佯作驚恐,「怎麼辦,會不會有狼?」

  「狼是沒有。」蕭綦似笑非笑地瞧著我,「人卻有一個。」

  我耳後驀地發熱,裝作聽不懂,側頭回身,卻忍不住失笑。

  天色已經黑了,我們索性去到那幾戶牧民家中,正趕上晚歸的牧人回家,婦人們煮好了濃香撲鼻的肉湯,盛上了熱騰騰的羊奶。

  我們這一對不速之客的到訪,讓熱情淳樸的牧民大為高興。也沒人追問我們的來歷身份,只拿出最好的酒肉來款待,將我們奉若貴賓。幾個少年圍著墨蛟與驚雲嘖嘖稱羨,女人們毫無羞澀扭捏之態,好奇地圍攏在我們周圍,善意地嬉笑議論著。她們驚歎我的容貌,驚歎我的肌膚像牛乳一樣潔白,頭髮像絲緞一樣光滑——這是我聽過的讚美中,最質樸可愛的話語。

  酒至酣時,人們開始圍著篝火歌唱舞蹈,彈著我從未見過的樂器,唱起一些我聽不懂的歌。

  蕭綦在我耳邊微笑道:「那是突厥語。」

  我已瞧出些端倪,輕聲道:「他們不全是中原人吧。」

  蕭綦笑著點頭,「北地一向各族雜居,彼此通婚,牧民大多是胡人,民風與中原迥異。」

  我微微點頭,一時心中感慨。我們與突厥征戰多年,兩國仇怨甚深,然而百姓依然和睦相處。百餘年來相互通婚,共同生存於此。疆域雖可以憑刀槍來劃定,可血脈風俗是輕易割不斷的。

  蕭綦慨歎道:「胡漢兩族本是唇齒之依,數百年間你征我伐,無論誰家勝負,總是蒼生受累。只有消弭疆域之限,使其血脈相融,禮俗相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合為親睦之族,方能止殺於根本。」

  婦人們奉上大盤牛羊肉,就那麼切也未切,滋滋冒著油地放在我面前,焦香烤綻的肉皮下,還有血絲筋連。她朝我比畫個吃的手勢,一臉促狹期待。

  我求助地看向蕭綦。

  他抽出袖底一柄寒光如雪的短劍,刀鋒閃處,令婦人低呼,男子驚羨。

  我不識刀劍,略略一眼,也知是不世寶刃。

  卻見他將這短劍在手中一掂,只當切肉刀,隨手一削,挑起薄而嫩的一片肉,遞到我唇邊。

  我怔住,從未在劍尖上吃過肉。

  他笑睨,笑得那麼可惡。

  看著近在眼前的劍尖,和那滴油的肉,我深吸了口氣,將心一橫,傾身就口銜過,嚼上兩口,狠狠嚥下,油香肉甜一起在舌尖化開。

  他傾身過來,在我耳畔低聲道:「這是殺過人的劍。」

  我喉頭一哽,肉已嚥下。

  他體貼而及時地遞來水碗。

  顧不得細看,我接過便喝了一大口,驚覺碗中是烈酒,熱辣辣從口中直燒向肺腑週身。

  霎時間嗆咳出眼淚,透過狼狽淚眼,我看見蕭綦笑不可抑。

  週遭哄笑聲聲。

  我拿起酒碗,將剩下的酒仰首一飲而盡。

  牧人們哄然拍手叫起好來。

  蕭綦笑著奪下酒碗,輕輕拍撫我後背,被我一掌推開。

  「傻丫頭,逞什麼能。」他收緊臂彎,將我攬得緊了。

  我惱他捉弄,正欲掙脫,卻見一個臉龐紅潤的姑娘端了酒碗上來,大膽地遞給蕭綦,周圍男女都哄笑起來,坐觀好戲地看向我。

  我不懂得他們的風俗,卻見蕭綦看我一眼,笑著搖頭,「我已有她。」

  那姑娘非但不羞怯,反而一昂頭,挑釁地打量我,用生硬漢話問:「你是他的女人?」

  「我是他的妻子。」我迎上她的目光。

  她眸子閃閃地望著我,「我想邀他一同跳舞,你能允許嗎?」

  原來只是跳舞,我一怔,不覺失笑。

  轉頭看蕭綦,我倒想看看他跳舞是什麼模樣,只想想那場景便忍俊不禁。

  他眼裡頗有些緊張期待。

  我忍住笑意,回首正色道:「我不能允許。」

  「為什麼?」她目光火辣,一派坦蕩。

  我直視她,微笑道:「國之疆土不容敵人踏足毫釐之地,我的丈夫也不許旁人沾染一根手指。」

  她呆了。

  週遭也是一靜。

  僵了半晌,她一跺腳,伸出了大拇指,「你,好樣的!」

  牧人們鼓起掌來,衝我們舉起酒杯,有個高大的青年站起來,朝這姑娘唱起我聽不懂的歌,歌聲熱烈纏綿 ,讓她羞紅了臉……想來我自己的臉色,大概也不比她好得了多少。

  只因火光映照下,蕭綦深深地看著我,笑意如醇酒,熾熱目光裡似有火星迸濺,灼燙了我。

  他在我耳邊低聲說:「此地風俗,一個男子若接受女子的邀舞,便要做她的情人 。」

  我訝然,「即便已有家室也可以嗎?」

  他笑著點頭,頗有得色。

  我瞇了瞇眼睛,看向那一圈圍著篝火唱和起舞的牧人,其中多有矯健年輕的男子,也有颯爽舞姿,「那不如,我也邀請一個男子共舞……」

  「你敢!」

  我大笑。

  他的眼神令我透不過氣來,分明未喝太多酒,卻已眩然。

  夜已漸深,我們辭別了熱情的牧民,踏上回城的方向。

  夜空深遠,漫天星光璀璨,寧靜的曠野中只有馬蹄聲聲,夜的溫柔將天地萬物擁抱。

  我仰頭任夜風吹去臉頰的發燙,心潮依然未能平靜。

  「過來。」蕭綦伸臂攬住我,不由分說將我抱到他的馬上,用大氅裹住我。

  我仰頭看他,他亦低頭望著我,目光深邃溫柔,「喜歡這裡嗎?」

  「喜歡。」我含笑望著他,「我從未見過這麼美的地方,好久沒有這麼快活過。」

  蕭綦笑意愈深,在我耳邊柔聲道:「等戰事平息,我帶你遨遊四方,去看東海浩瀚,西蜀險峻,滇南旖旎,杏花煙雨……天地之大,河山之美,超過你所能想像的極致。」

  戰事,終究還是躲不開這二字。我靠在他胸前,無聲歎息。這一整晚,我們誰都沒有提起此事,明知道戰事在即,仍盡力將那紛爭煩惱都拋開,哪怕只貪得半日無憂也好。

  我闔目微笑,「好,到那時,我們遊歷四海,找一處風光如畫的地方,蓋一座小小院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蕭綦攬緊了我,在我耳邊低聲道,「我便蓋一座天下最美的院落給你,那裡只有你我兩人,誰也不能打擾。」

  我仰望蒼穹,只覺良夜旖旎,此生靜好,眼底不覺濕潤。

  他攬在我腰間的手慢慢收緊,薄唇輕觸到我耳畔,氣息暖暖拂在頸間,激起奇妙的酥軟,仿若飲過醇酒。我微微顫抖,再無一絲力氣躲閃,不由自主地仰了頭,任他的唇落在我頸項。

  「抱緊我。」他低低開口,寧定如常,聲音卻驟冷,「之後無論怎樣,都不要鬆手。」

  我霍然睜開眼睛,驚覺週身悚然,四下仍是一片夜色靜好,卻有凜冽寒意從蕭綦身上傳來——殺氣,如刀劍出鞘般的殺氣。座下墨蛟似也察覺了什麼,緩下步子,警覺地豎起耳朵。跟在它身後的驚雲,不安地低嘶了一聲。

  蕭綦凝神按劍,暗暗將我攬得更緊。

  墨蛟緩步前行,馬蹄一聲聲都似踏在人心坎上。

  濃雲不知何時遮蔽了天空,風裡漸漸裹挾了濕意,五月的夜空驟起雨意。

  我們已經馳近牧野邊緣,遠近低丘起伏,已能望見城郊村落的隱隱燈火,道旁錯落高低的草垛,在夜色中影影綽綽掠過。我心中卻暗暗發緊,越發有不祥之感。方才在空曠無際的原野上,放眼四下無遮無擋,即便一隻飛鳥也躲不過蕭綦的眼睛。然而這牧野邊際,地勢已變,週遭低丘草垛阻住了視線,似巨大的野獸潛伏在黑暗中,森然欲擇人而噬。

  低沉的雷聲滾過天際,風愈急,就要下雨了。

  我將雙手環在蕭綦腰間,指尖觸到革帶金扣上鐫刻的獸首,金鐵的冰涼堅硬,透入心底,令我覺得安穩。墨蛟突然停下,低頭發出短促警覺的鼻息聲。我屏住氣息,只覺蕭綦將我攬得更緊,不動聲色地催馬前行。

  有冰涼的雨點灑落,濕了臉龐,這雨究竟還是來了。

  右前方有幾點幽碧的螢火飄浮,忽而四散開來。

  「伏身!」蕭綦驀然低喝,將我身子按倒在鞍上。我什麼也未看清,只聽一聲尖厲勁嘯,旋即有勁風擦臉而過。冷汗遍體,我知道方纔那一瞬間,已與死亡擦身而過。

  墨蛟也在同一刻驟然發力,驚電般躍出,向那螢火後的草垛衝去。

  風聲呼嘯,眼前一切飛掠如電,耳畔是蕭綦鎮定不紊的呼吸聲,他的手臂穩穩地攬住我,一手按劍,劍作龍吟,匹練般的寒光驟然亮起,劃開濃墨般夜色。

  蕭綦出劍,劍光照徹丈許,就在這一剎那,我看見了綽綽黑影,如鬼魅而至!

  眼前一暗,蕭綦霍然展開大氅,將我完全擋在臂彎下——最後一眼,我只看到逼近跟前的黑衣人,露在面罩外的眸子森寒,劈空刀光挾一刃慘碧迎頭斬來……劍光陡然暴漲,吞噬那刀光,如狂風倒捲,橫掃千軍!

  眼前徹底陷入黑暗,我再瞧不見半分,徒留鼻端一絲腥熱氣息,方才電光石火間,有什麼飆濺上我臉頰。驚雷乍起,雨聲驟急,墨蛟騰躍驚嘶,劍風呼嘯,耳邊響起急如驟雨的詭異之聲 ,間或有金鐵交擊,更多是熱血噴濺時的颯颯,骨肉折裂間的悶聲……經過賀蘭一役,這殺戮之聲 ,我已不再陌生。濃重的血腥氣,在這暗夜裡瀰漫開來,直撲鼻端。

  我將臉頰緊貼在蕭綦胸前,一動不動,任那大氅將我密密遮裹。隔著衣衫,我清晰地聽到他心跳的聲音,強勁穩定;他的手臂、身體、肌理在發力張弛之間,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彷彿能摧毀天地間一切。

  墨蛟奮力馳騁,仿如騰空御風,我不知道它會奔向何處,眼前的黑暗卻不曾令我惶惑——我從未有過如此的鎮定從容,想到身後堅定溫暖的胸膛,想到與他同在,哪怕前方是修羅煉獄,萬丈血池,我也一往無前。

  週遭金鐵殺伐聲消退,血腥的味道還未散去,風雨聲卻更急。雨水濕了大氅,漸漸滲入我衣衫,帶來濕浸浸的涼……隔著冰涼的衣衫卻有溫暖從他身上不斷傳遞過來,靠在他胸前,週身溫暖依然。我抬頭,卻睜不開眼,雨水挾了急風刷刷打在臉上,轉瞬眉睫髮絲盡濕。

  「別出聲。」蕭綦攬在我腰間的手臂陡然一緊,下一刻我已身子凌空,被他抱住滾下鞍去。

  我們滾倒在道旁,身下恰是綿軟的草垛。蕭綦翻身而起,攬了我迅速縮身避入草垛後面。墨蛟與驚雲竟不顧我們落馬,逕直向前飛奔,一路疾馳而去。我心頭頓時冰涼,只聽紛亂馬蹄聲踏破水聲四濺,從後面趕來,直追兩騎而去。

  蕭綦一動不動,左臂一刻沒有離開過我腰間,始終穩穩將我攬住。雨水順著草垛流下,濕透全身,我顧不得冷,只屏息抓住蕭綦的手。他反手將我五指扣緊,默默傳遞著撫慰的力量。

  待那追趕的馬蹄聲去得遠了,他沉聲道:「跟我來。」

  他牽住我大步衝進風雨中,疾奔在漆黑的夜裡,天地茫茫一片大水,腳下泥水四濺……眼前隱約見到一座屋舍的輪廓,隱在大片草垛與木樁之後。

  蕭綦踹開房門,急風挾雨直撲房中,眼前漆黑一片,只有乾草的清香撲面而來。

  我慌忙返身將房門掩上,雖是薄薄一扇木門,至少能將風雨殺機暫時擋在外面。

  這裡是一處廢棄的軍馬草料場,蕭綦曾經來巡視過草料倉庫,隱約記得這處簡陋的屋舍,曾是守倉人值夜之所。

  蕭綦點亮火折子,檢視過門窗都已緊閉,外面不會見到火光,這才將火塘中殘留的木炭點燃。北地寒冷,尋常人家都以火塘取暖,屋裡除此只有一張簡陋的木桌,四下散亂堆放著乾草。

  我靠著那木桌,身子微微發顫,不知道是冷還是後怕。刺客暫時已被引開,方才蕭綦一力擊退數人狙殺,從精心設伏的殺陣中衝出,若非身邊有我這麼一個負累,他或許可以殺出重圍……我抬眸看向他,卻驀地一震,只見他大氅濕透,仍在往下滴水,那水滴蜿蜒流到地板上,竟帶著觸目驚心的暗紅。

  「你受了傷!」我大驚,掀開他大氅,慌了神地在他週身尋找傷處。

  他按住我的手,竟還有心思笑,「摸什麼,男女授受不親。」

  我什麼也顧不得,惶急道:「你到底傷在哪裡,要不要緊?」

  蕭綦不說話,定定地望著我。我見他大氅濕透,底下的外袍也半濕了,染上血污斑斑,竟看不出傷處在哪裡,一時間手腳都軟了,只抓住他不肯鬆手。

  「我沒受傷。」他低低開口,語聲輕柔。

  我這才一口氣緩過來,卻什麼話都哽在了喉嚨裡。

  「都是刺客的血。」他以為我不相信,忙脫下大氅。

  我怔怔地望著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不知是哭是笑,仍未從方纔的驚怕中回過神來。

  「臉色都嚇白了。」他歎息,滿眼暖意,「傻丫頭,你怕我會死掉嗎?」

  聽著一個死字從他口中說出,我心中一緊,呆呆地望著他的面容,想到他若真的死去,留我一人孤單單做這豫章王妃,那又有什麼意思?此生既已做了他的妻子,有他有我,共同進退,大不了生死相隨。

  我強作鎮定地笑,「我才不願做寡婦 ,百年之後也需我先死,留你去做鰥夫。」

  蕭綦啼笑皆非,伸臂將我拽進懷抱,箍得我幾乎不能呼吸。

  「好吧,百年之後我讓你一步。」他在我耳邊含笑低語,「在那之前,你要陪我到老,一起變成鶴發翁嫗,即便發脫齒搖,也各不嫌棄。」

  刺客人多,我們力寡,蕭綦當機立斷,大膽棄了馬匹,讓墨蛟驚雲引開刺客,我們趁著夜色掩蔽,藏身此處。雨水沖刷掉了足跡印痕,刺客不熟地勢,絕難找到這隱蔽之所。

  我們相偎倚坐在火塘邊上,蕭綦脫去染滿血污的外衣,僅著貼身中衣,胸前緊實肌膚隱隱可見。我垂下眸子,竟不敢看他。他俯身去撥那火塘中的木炭,自顧自凝神思索,未曾察覺我的窘態。

  我輕咳一聲,歎道:「眼下可怎麼辦,難道一直等到天亮?」

  蕭綦微笑,「天亮之前,自有救兵來援。」

  我愕然側眸,見他神情篤定,對我一笑道:「我們徹夜未歸,懷恩必會警覺,帶人出城來尋。我放了墨蛟回去,它認得路,也記得我的氣息,自會帶了懷恩尋來這裡。此處離城郊已近,天亮之前,他們必會趕到。」

  我長長吁一口氣,心下略定,卻見蕭綦的臉色陰沉下來。

  他淡淡道:「我們的行蹤被刺客知曉……王府裡,潛進了奸細。」

  我心頭一凜,只覺一股寒意從背脊升起,此番知道我與蕭綦微服出城的人,只得府中那幾個貼身的下人,若連身邊的人也混進了奸細,還有什麼人可信。

  「難道又是賀蘭……」我沉吟片刻,蹙眉道,「不對,突厥人與賀蘭箴此時自顧不暇,哪來餘力向你動手。」蕭綦唇角揚起,卻沒有半分笑意,目中精光流轉,深不可測,「你以為,此時誰最想取我性命,誰又能帶著數十名刺客潛入寧朔?」

  我正傾身去撥那木炭,聞言手上一顫,鐵鉗幾乎脫手。

  不知道是不是濕透的衣衫貼在身上太冷,我竟有些微微顫抖,靠近了火塘還是週身發冷。

  「還是冷嗎?」蕭綦從背後環住我,捏了捏我濕透的衣袖,斷然道,「這樣不行,脫下來!」

  我心中一慌,卻掙不開他雙臂,此前兩次被他脫掉衣衫的狼狽,至今還令我耿耿於懷,此時眼見他又來解我衣襟,忙羞惱道:「不用,我不冷……」

  他雙臂一緊,俯身貼近我耳邊,低低道:「為什麼總是怕我?」

  我窒住,忽覺口乾舌燥,似乎週身都燙了起來,結結巴巴道:「我,我沒有……」

  他不再言語,靜靜地抱著我,溫熱氣息暖暖拂在我耳根。

  火塘中偶有一點兒火星爆開,分明方纔還覺得冷,此刻卻似週身血脈都一起沸熱了。

  「阿嫵。」他沉沉喚我,語聲低啞溫柔,「我已經錯過你三年。」

  他的唇落在我耳垂,輕輕貼在我耳畔,沿著頸項一路細細吻了下來。

  我緊緊閉上眼睛,不敢動彈,甚至不敢喘息,心頭劇跳,一顆心似要奪出胸口。

  大婚之前,宮裡的起居嬤嬤已經教過我閨中之事,甚至很早很早之前,我曾不經意間撞到太子哥哥與姑姑的侍女偷歡 ……男女之歡,我雖羞怯懵懂,卻不是全然無知。

  他薄削雙唇灼燙在我光裸的頸項肌膚上,激起陣陣酥麻。我被他擁在懷中,渾身一點兒力氣也沒有,彷彿沉淪 在無邊無際的溫暖潮水之中,緩緩漂浮,忽起忽落。

  他的呼吸漸漸急促,環在我腰間的手緩緩上移,修長手指挑開我衣襟,隔著一層薄薄絲衣,掌心暖暖地覆了上來,極輕極柔,彷彿捧住一件無比貴重的珍寶。

  我忍不住喘息出聲,顫聲低喚他的名字,手指緊緊與他交纏。

  他停下來,扳轉我身子,令我仰頭直視他的眼睛。我癡癡地看著他,他的鬢髮,他的眉目,他的唇,無處不令我久久流連。我抬手攀上他脖頸,指尖輕劃過他喉間微凸的一點,撫上他薄削如刃的唇……他手臂猛然一帶,將我攬倒在臂彎。我的髮簪鬆脫,長髮散開,如絲緞垂覆,鋪滿他臂彎。他將我放在柔軟的乾草上,俯下身來深深地看著我,目光纏綿 迷離 。

  我的衣衫被他層層解開,處子皎潔之軀再無最後的遮蔽。

  火塘中木炭爆出細微的嗶剝聲,火光暖融融,隔絕了風雨暗夜的清冷。

  遲來了三年的洞房花燭,從王府中錦繡香閨換到這邊塞木屋的火塘邊,喜娘環繞換作了刺客夜襲……也只有他遇著我,我遇著他,才有這番際遇。或許我們注定要在驚濤駭浪裡相攜而行,這便是宿命,我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