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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生死

  一入山林,橫枝蔽日,險路崎嶇。

  殘餘賀蘭死士二十餘騎衝入林中,三五成隊,分散向南奔逃。賀蘭箴一騎絕塵,非但不往南逃,反而奔上盤山羊腸小道,朝山林深處馳去。虯髯大漢緊隨在側,其餘兩騎斷後,護衛著賀蘭箴馳上山道。

  一路全無阻攔,也不見追兵,蕭綦果真信守諾言。

  山路盤旋崎嶇,交錯縱橫,賀蘭箴卻輕車熟路,顯然早已選好了這條退路。

  「少主,蕭綦跟至山下岔道,突然不見蹤影。」虯髯大漢縱馬上前。

  賀蘭箴勒韁,回馬望去,只見林莽森森,山崖險峭,瞧不見半個人影,只有山風呼嘯不絕。

  「莫非蕭綦貪生怕死,沒有跟來?」虯髯大漢緊張地問,有些慌了神。

  「他一定會來,留心伏擊。」賀蘭箴冷冷道。

  是的,我也相信,他一定會來。

  我狠狠咬住唇,壓下心中紛亂。

  原以為到了這一步,生死已不足為懼,沒什麼值得惶恐。可是蕭綦現身,帶來生之期待,也帶來忐忑惶恐。

  這一刻,我絲毫不怕刀刃相挾,卻害怕被放棄。

  「少主……」虯髯大漢方欲開口,賀蘭箴卻一抬手,示意噤聲,只凝神側耳傾聽。

  山風呼嘯過耳,蓋過了所有聲音。

  賀蘭箴臉色凝重異常,「各自小心戒備,不可大意。」

  虯髯大漢應道:「前面過了鷹嘴峪、飛雲坡,就是斷崖索橋,我們的人已在橋下接應。此段河道湍急,順流而下,不出半個時辰就可越過邊界。」

  賀蘭箴頷首,揚鞭催馬,疾馳向前。

  山路越發險峻,勁風如刀,狠狠刮過我臉龐,吹得鬢髮散亂飛舞。

  我被賀蘭箴箍在懷中,裹在他披風下,驀地聽見他說:「抓緊我。」

  這三個字,令我一怔……花月春風共少年,昔日我和子澹也曾並肩共騎,那個白衣飛揚的少年,也曾低頭在我耳邊說:「別怕,抓緊我。」

  一時恍惚,酸楚不能自持。

  山路陡轉,眼前豁然開朗,一座棧橋凌空飛架斷崖。崖底水聲拍岸,似有激流奔湧。

  虯髯大漢縱馬上前,探視片刻,回首道:「就是這裡!垂索已備好,屬下先行下去接應。」

  賀蘭箴勒住韁繩,「小心行事。」

  眼看著虯髯大漢下馬,檢視橋邊垂索,我再難鎮定——難道我真要被賀蘭箴挾去塞外,死也不得死在中土嗎!蕭綦怎麼還不來,他不會將我放棄,他不是那樣的懦夫!

  賀蘭箴在我耳邊切齒道:「既然他不要你,跟了我去塞外也罷。」

  輕飄飄一句話,刺中我心底隱痛,刺得恨意如烈火勃發。

  我咬牙恨道:「就算今天他不殺你,總有一天,我必親手殺你!」

  賀蘭箴厲聲長笑。

  笑聲未歇,勁聲破空,尖嘯而至!

  慘呼,濺血。

  一名負弓善射的隨從,栽下馬來,滾在地上。

  一支狼牙白羽箭洞穿他頸項,箭尾白羽猶自輕顫。

  猩紅的血,大股大股從他口鼻湧出。

  這垂死的人,口鼻扭曲,雙眼瞪如銅鈴。

  「少主小心!」

  虯髯大漢高聲示警,翻身躍上馬背,將賀蘭箴擋在身後。

  幾乎同時,賀蘭箴俯低,將我緊緊按住,拔刀怒喝:「他在東南方向!」

  虯髯大漢反手抽出箭來,張弓開弦,對準東南方。

  我拚力大叫:「小心——」

  嗖嗖連射三箭,沒入林莽,毫無聲息。

  東南方只有一條小路從山坡下斜斜探出,前方卻被一片低矮樹叢遮蔽。

  「在那裡!」幾名護衛縱馬衝了出去。

  虯髯大漢驚喝:「回來!」

  他話音未落,又一聲疾矢厲嘯,一箭之力,竟將沖在最先那人,從馬背摜倒,一頭栽下來,脖子被一支狼牙白羽箭貫穿。

  只聽怒馬長嘶,聲裂雲霄。那通體如墨的神駿戰馬,凜然躍下坡頂,揚蹄俯衝而來,一路踏出塵泥飛濺。馬背上的蕭綦,橫劍在手,甲冑光寒,大氅如鷹展翼。

  一人一騎,挾風雷之勢,仿如血池修羅。

  人未至,殺氣已至。

  「少主先走!」

  虯髯大漢策馬掉頭,拔出九環長刀迎上,縱聲怒吼:「狗賊,與我一戰!」

  賀蘭箴夾馬躍出,搶上僅容一騎通過的棧道,直奔棧橋。

  蕭綦與那虯髯大漢迎面交鋒。

  山道狹窄險峻,兩騎戰在一處,刀劍交擊之間,金鐵聲劃破長空。

  陡然一蓬猩紅濺開,不知是誰血灑當場。

  我心膽俱寒,眼前只見刀劍寒光,看不清激戰在一起的兩個身影,身上鉗制卻一鬆。

  賀蘭箴放開我,勒馬立定,反手搭箭,從背後對準了蕭綦。

  蕭綦與虯髯大漢刀劍交剪,背後空門大開。

  弦開滿月,蓄勢已足。

  我撲上去,用盡全力,一口咬在賀蘭箴手腕。

  賀蘭箴吃痛,一箭脫手射出,偏了準頭。

  那一箭,斜擦蕭綦臉側飛過。

  齒間嘗到濃重血腥氣。

  「賤人!」

  賀蘭箴怒發如狂,翻手一掌擊在我後背。

  我只覺肺腑劇震,喉頭發甜,一口鮮血噴出,眼前驟然發黑。卻見這電光石火的一瞬,蕭綦策馬回身,手中劍光暴漲,一道寒芒裂空。

  漫天血雨如蓬,虯髯大漢的頭顱滾落馬下。

  蕭綦躍馬,從當空血雨中躍過,盔上白羽盡紅。

  眼前攝人心魄的一幕,卻令我精神大振。

  腥熱衝上喉頭,我嗆出一口血,每吸一口氣都痛徹肺腑。

  賀蘭箴已退至棧橋邊上,挾了我,橫刀而立。

  橋頭居高臨下,棧道僅容一人通過。

  我被賀蘭箴挾住,搖搖欲墜,再沒有力氣站立。

  「你不是要與我一戰嗎?」蕭綦躍下馬背,緩緩抬劍,藐然冷笑。

  正午日光照在他平舉的劍鋒上,殺氣森然,不可逼視。

  他週身浴血,整個人凜然散發無盡殺意,人如鋒刃,劍即是人。

  賀蘭箴扣緊我肩頭,指節發白,殺機彷彿溢滿緊繃的每一寸身軀。

  對峙間,山風呼嘯,林濤有如殺聲陣陣。

  賀蘭箴森然一笑,「是要這女人,還是要我的命,你選。」

  蕭綦靜靜凝立,不動如山,正午陽光將他眼中鋒芒與劍尖寒芒,隱隱連成一線。

  「本王都要。」

  賀蘭箴的指尖驟然扣緊,縱聲大笑。笑聲中瀰散的殺機,令山風也凝結成冰。

  蕭綦振腕一抖長劍。

  賀蘭箴的手滑向我腰際,扣住了玉帶機關。

  我悚然驚呼:「不要過來!」

  語聲落,兩人身形同時展動。

  寒光交剪,刀鋒擦著我鬢角掠過。

  劍氣如霜,迫人眉睫俱寒。

  然而這一切,都不若腰間喀的一聲輕響可怖。

  賀蘭箴一刀虛斬,將我擋在身前,趁勢倒掠而出,彈指觸動我腰間玉扣。

  一束銀絲從玉扣中激射而出,彼端緊扣在賀蘭箴手中。

  我驟然明白了——

  說什麼玉石俱焚,玉帶中磷火劇毒可焚盡三丈內一切,他卻以銀絲牽引機關,待自己飛身躍下棧橋,銀絲自斷,引發磷火,我與蕭綦俱會化為灰燼,他則全身而退。

  我霍然抬頭,與賀蘭箴冷絕的目光相觸。

  「阿嫵,來生再見!」他目中淒厲之色大盛,扣了銀絲,縱身躍下。

  我咬牙,拼盡最後的力氣,張臂抱住了他。

  我身子驟然騰空,風聲過耳。

  「王儇——」

  蕭綦搶到橋邊,凌空抓住我衣袖。

  裂帛,衣斷。

  轉瞬間,我全身凌空,隨賀蘭箴懸於橋下吊索。

  賀蘭箴臉色慘白,單憑一臂懸挽,阻住下墜之勢。

  蕭綦只抓住我半幅衣袖,見勢不顧凶險地探下身來,欲抓住我的手。

  「別碰我,有磷火劇毒!」

  仰頭望著他,我顫聲道:「你快走,我與他同歸於盡!」

  蕭綦臉色一變,竭力伸出手來,「別亂動,抓住我的手!」

  我決然搖頭。

  「好一對同命鴛鴦!」賀蘭箴狂笑,揚手將銀絲一扣,「罷了,我們黃泉路上再決勝負!」

  我駭然,見腰間銀絲急速收緊,機關一觸即發。

  蕭綦半身探出,勃然怒道:「手給我!」

  他甲冑浴血,凜然生威,目光凌厲不容抗拒。

  生死一念間,我將心一橫,奮力抓住了他的手。

  腰間銀絲傳來斷裂的脆聲——就在這一剎那,眼前匹練般劍光斬下!

  骨頭斷裂的聲音,原來也脆如碎瓷。

  滾燙猩紅濺上我的臉。

  賀蘭箴的慘呼淒厲不似人聲,一團鬼火般的幽綠磷火毒焰,堪堪在身後爆開,隨他那聲慘呼,一同飛墜橋底深淵。

  那握住我的大手,猛地發力,將我凌空拽起。

  一拽之力,將我與他雙雙摜倒。

  我跌入堅實溫暖的懷抱,被一雙有力的手臂緊緊抱住。

  腰間玉帶完好,銀絲的彼端赫然連著一隻齊腕斬下的斷手。

  是賀蘭箴扣住銀絲的手,被蕭綦一劍斬了下來。

  「王妃,沒事了。」

  蕭綦低沉聲音在耳邊響起。

  我已力竭虛脫,張口欲言,卻嗆出一口腥甜,睜大眼睛想要看清楚他的容顏,卻只看見到處是血,天地一片猩紅,旋即無邊無際的黑暗向我壓了下來。

  火,慘碧色的火,籠罩了天地,呼呼的風聲刮過耳邊,一道劍光陡然掠起,大股大股的鮮血如洪水一般湧來,即將沒頂……我在血海中浮沉掙扎,神志漸漸清楚,卻怎麼也睜不開眼。彷彿置身慘碧色大火之中,週身痛楚無力,稍稍一動,便傳來牽心扯肺的劇痛。

  混沌中幾番醒來,又幾番睡去。

  夢中似乎有雙深沉的眼睛,映著灼灼火光,直抵人心;又似乎有雙溫暖的手,撫在我額頭;又是誰的聲音,低低同我說話?我聽不清他說什麼,只聽著這聲音,便漸漸安寧下去。

  我再次醒來的時候,眼前一線模糊光明,終於慢慢睜開了眼。

  床 幔低垂,燭火搖曳,瀰漫著一股濃重的藥味。我緩緩呼吸,觸摸到柔軟溫暖的被衾,才相信不是在夢中。

  那場噩夢真的過去了,此刻安然躺在床 榻上,我已經安全了。

  回想起夢裡,血光劍影,生死頃刻……縱身而下,身在虛空……千鈞一髮,刀鋒掠鬢,那雙溫暖堅定的手將我從黃泉路上奪回人世……我驀然一顫,口中猶有血氣的腥甜,喉中乾澀欲裂,不禁低低呻吟出聲。

  垂幔外有人影晃動,低沉的男子聲音彷彿從很遠處傳來,「她可是醒了?」

  「回稟王爺 ,王妃傷勢已見好轉,性命無虞,只是尚未清醒。」一個老者的聲音答道。

  「已經兩天了,她身受內傷,經脈受損,當真無性命之憂?」那聲音透出焦急,竟然是蕭綦。

  「雖是傷在要害,但未損及心脈,王妃脈象微弱,不能用藥過急,否則反受其害。」

  外面良久無聲,只有濃郁的藥味瀰散,我勉力抬了抬手,想掀開垂幔,卻沒有力氣。

  只聽沉沉一聲歎息,「若是賀蘭箴那一掌用了全力,只怕她已不在了。」

  「王妃吉人天相,必能逢凶化吉。」這又是誰的聲音,不是方纔的老者,隱隱有些熟悉。

  「此番大意輕敵,想來後怕,險些害了她。」蕭綦的聲音低沉,透著愧疚,「枉我馳騁疆場,半生戎馬,卻牽連她一個弱女子,來受這樣的罪。」

  「如今王妃已平安,王爺 且放寬心,守了這幾晝夜,您都沒怎麼歇息。」

  「她沒醒,我不放心。」

  「王爺 這是……」

  蕭綦低笑了一聲,「懷恩,你欲言又止什麼?」

  「末將只知,關心則亂。」

  外頭再無聲息,良久沉寂。

  我隔著床 幔望去,隱隱見一個挺拔身影映在屏風上,側臉起伏鮮明的輪廓,堅毅如鑿。他的身影靜立不動,似乎隔了屏風,正凝望我所在的內室。

  我屏息,一時竟怕被他看到臉上滾燙的紅潮。

  關心則亂,這四個字在我心頭縈繞,滋味莫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