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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赴死

  驛站大門就在前方,然而此刻人員混雜,不辨敵友,我不敢貿然求救。

  眼看門外夜色深沉,濃霧瀰漫,卻再無猶疑的餘地,我咬了咬牙,發足奔向門外。

  斜角里閃出一人,我眼前忽暗,一個魁梧身形將我籠罩在陰暗中。

  我駭然抬頭,卻被那人一手摀住了嘴,拖進簷下僻靜處。

  「王妃切莫輕舉妄動,屬下奉豫章王之命前來接應,務必保護王妃周全。」

  我一震,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黑暗中看不清此人的面目,只覺得這帶著濃重關外口音的嗓門似曾相識。

  不待我從震駭中回過神來,這漢子竟攔腰將我扛起,大步往回走。

  我伏在他肩上,動彈不得,心中劇震,千萬個念頭回轉,紛亂之極。

  甫一踏入院內,他便放聲高喊:「誰家的小娼婦逃了,老子逮到就算老子的人啦!」

  「他奶奶的,這小娘兒們不知好歹!」那虯髯大漢的聲音響起,「多謝兄弟幫忙擒住她,要不然白花花的銀子可就沒了!」

  眼前一花,我被拋向那虯髯大漢。

  他將我的雙手扭住,扭得肩頭奇痛徹骨。

  我佯作絕望掙扎,趁勢偷偷打量方才擒住我的漢子。

  只聽這灰衣長靴的漢子嘿嘿冷笑道:「好說,好說,不過這麼個大活人不能白白還給你。」

  虯髯大漢賠笑,從袖中摸出塊碎銀子,「一點兒小意思,給大哥打壺酒喝。咱是初次出來跑買賣,往後路上還請多照應。」

  灰衣漢子接過銀子,往地上唾了一口,哼道:「這小娘兒們可俊著哪,鐵定能賣個好價。」

  虯髯大漢手上一緊,不動聲色地將我擋在身後,呵呵笑道:「這娘兒們是個瘋婆子,能脫手就不錯了,沒指望賺多少錢。等兄弟做成了買賣,再好好請大哥喝上一頓!」

  灰衣漢子哈哈大笑,湊近了瞅我,一副垂涎模樣,「好俏的臉子,瘋不瘋不打緊……老哥可看緊點兒,眼看這兩日就能做成買賣,別讓到手的銀子給飛了!」

  他說著,便伸手來捏我下巴。

  虯髯大漢一邊賠笑,一邊將我拖了回去。

  我被反剪雙手,痛徹筋骨,回想那大漢臨走前的話,心中悲欣交集。

  他說「眼看這兩日就能做成買賣」的時候,伸手來捏我下巴,趁機緊緊地盯了我一眼——我猜,他是借此暗示,救援就在這兩日。

  他若真是蕭綦派來的人,那麼,蕭綦已知道賀蘭箴的行蹤,知道他們將在三天後動手。

  原來他派來的人早已悄然潛入,盯著賀蘭箴一舉一動,伺機制敵。

  豫章王蕭綦,我所嫁的夫婿,到底沒有令我失望。

  我的掌心裡因緊張出了一手的汗,心口如有風雲激盪——他到底還是來救我了。

  本以為身入絕境,孤立無援,不再寄望於他人施救。卻在最絕望處,霍然照進一線光亮,驅散了眼前濃黑。最不敢指望的那個人,在最緊要時出現。

  我咬住嘴唇,強忍酸楚欣喜,心中再無懼怕。

  那灰衣漢子的面目聲音不斷閃現眼前,總覺似曾相識,我苦苦思索,腦中驟然靈光一閃!

  是他!

  出發那日有個大漢鞭打一名哭泣哀告的婦人,如今回想起來,正是此人。

  我週身一僵,膝彎卻發軟。

  原來在草場,他們就已被蕭綦的人盯上。

  從我被劫持到邊關,蕭綦就已知道他們的行蹤。

  賀蘭箴的人千方百計混入販運營妓的私娼隊伍,蕭綦卻不動聲色地看著,只等他們入甕。

  蕭綦在想什麼,既然早就能將我救出,卻為何按兵不動?

  他可知道我身陷險境,隨時可能遭受凌辱折磨?

  他竟一點兒也不顧惜我的安危,放任他名義上的正妻受困敵手。

  我週身陣陣發冷,茫然似被拋上雲端,又蕩入谷底。

  火勢已撲滅,廊上一片煙熏火燎的狼藉。

  虯髯大漢將我推入賀蘭箴房中。

  一干人等都在,個個垂手肅立,沒有半點聲響。

  賀蘭箴端坐椅上,白衣蕭索,面無表情。

  小葉跪在地上,蓬髮污面,異常狼狽,鬢髮間猶有煙火燎到的焦跡。

  賀蘭箴並不看我,目光只掃過她,「小葉,她是怎麼逃的?」

  小葉抬頭,盯著我,眼裡似要滴出血來。

  「奴婢失察,被她放火燒屋,趁亂逃走。」小葉咬唇。

  賀蘭箴側目看我,不怒反笑,「好烈性的女人,很好,我喜歡。」

  我冷冷與他對視,心下鎮定,無所畏懼。

  他睨了小葉一眼,「你這一時疏忽,幾乎壞我大事。」

  小葉重重地叩下頭去,「奴婢知罪,聽候少主責罰。」

  他臉色一寒,「廢物一個,罰你又有何用?」

  小葉伏地瑟縮。

  賀蘭箴漠然道:「不是我不憐惜你,總要教人都知道,做廢物是個什麼結果……索圖,廢她一條臂膀便是了。」

  小葉一顫,臉色死灰,雙目空洞地望著他。

  虯髯大漢沉了臉上前,鷹爪般的手將她肩頭拿了,反手抽刀,森然刀光高高揚起。

  「不,不要!我還要伺候少主,不要砍我的手——」小葉像是從噩夢中猛然醒過來,掙脫了鉗制,撲上前抓住賀蘭箴的衣袍下擺,以頭觸地,叩得聲聲驚心。

  虯髯大漢一把扯住她的頭髮,反剪了她右臂,眼看便要砍下。

  「住手!」我叫道,「賀蘭箴,難道你只會遷怒無辜,欺凌女子?」

  賀蘭箴側首,冷冷地睨了過來。

  「火是我放的,與她無關,就算你親自看守,我也一樣會逃。」我揚眉怒視他。

  他目光如冰,看我半晌,忽然陰冷地一笑,「好,我就親自看守你。」

  這人說到做到,果真把我留在他房裡,由他親自守著。

  雖共處一室,賀蘭箴卻沒有再滋擾我,倒讓人抱來棉絮鋪在地上,他盤膝席地而坐,閉目入定。

  我不敢在他的床 上入睡,半寐半醒,凝神警惕地挨過了一夜 。

  天色一亮,人馬上路,直奔寧朔。

  正午時分,馬車漸漸緩行,外面人聲馬嘶,隱約有熱鬧氣象。

  隔著車簾,什麼都看不見,聲音也嘈雜難辨。

  我傾身,隔著密不透風的車簾,側耳傾聽,又深深呼吸,哪怕只在這乾燥寒冷的空氣中,聞到一絲親近的氣息也好。

  這裡就是寧朔,蕭綦所在的寧朔。

  這念頭讓我陡然添了勇氣與安心——終於不再是孤零零一個人。

  就算身陷狼群,卻已看見遠處隱約的火光。蕭綦,這名字,就是那簇火光,遠遠照耀。

  隨著車輪滾動,將我帶到寧朔城下,帶到他所在的這方土地,我竟第一次有了企盼,盼望見到他,無論何地、何時、何種境況。

  到了人聲漸杳處,我被推下車,立即被罩上風帽。

  那一瞥之間,我似乎看見了遠處的營房。

  腳下穿過數重門檻,左穿右拐,終於停下。風帽被扯下,眼前竟是一間窗明几淨的廂房,門外是青瓦白牆的小院。

  我訝異,轉頭張望,卻不見賀蘭箴身影,只有小葉冷冷立在眼前。

  這一整日,小葉寸步不離左右,門外有護衛看守,賀蘭箴卻不見蹤影。

  看來平靜如死水,水面下看不見的暗流,正洶湧翻騰。

  入夜,我和衣而臥,小葉仗刀立於門口。

  邊塞的月光透窗而入,灑落地上清冷如霜。

  「你站一天不累嗎?」

  我輾轉無眠,索性坐起,同小葉說話。

  她不理我,目光相觸依然冰涼。

  我歎了口氣。

  「我欠你一份人情,你臨死若有什麼心願,可對我說。」她冷冷開口。

  我想笑,卻笑不出,一時間竟想不出有什麼心願。

  眼前掠過哥哥、父母和子澹的身影,我抱膝搖頭,微微苦笑。

  「你沒有心願?」小葉詫異地回眸瞪我。

  過往十八年,金堂玉馬,錦繡生涯,竟然一無所求,竟沒什麼心願可掛礙。

  就算有一天,我從人世間消失,父母、哥哥、子澹……他們固然會悲傷,但忘卻了暫時的悲傷之後,他們也會繼續活下去,在一生榮華後平靜終老,沒有什麼會不同。

  「參見少主!」

  門外忽有動靜。

  我忙拉過棉被擋在身前,遮住來不及整理的衣衫。

  門開處,賀蘭箴負手邁了進來。

  身後淡淡月色,映得他白衣勝雪,愈見蕭索。

  他進來也不出聲,只看著擁被坐在床 上的我,面目隱在夜的暗色中,如影似魅,不可分辨。

  然後他走近床 前,拂了拂袖,「你們退下。」

  「少主!」

  小葉似乎發了急,屈膝跪下,「奴婢大膽,求少主以復仇大業為重!」

  賀蘭箴低頭看她,「你說什麼?」

  小葉身子一抖,顫聲道:「奴婢死不足惜,求少主看在奴婢往日侍奉的分兒上,容奴婢說完這句話!」她倔強地抬起頭,含淚道,「我們為了復仇,等了那麼多日子,死了那麼多人,成敗就在明日一舉……若少主為女色所迷,壞了復仇大計,怎對得起賀蘭氏的血海深仇!」

  賀蘭箴靜默,月光照在他臉上,煞白得怕人。

  「多謝你盡忠。」他淡淡開口。

  話音未落,卻見他驟然翻手一掌,將小葉擊飛出去。

  小葉直撞到牆角,噴出一口鮮血,委頓倒地。

  驚駭之下,我跳下床 ,顧不得只著貼身中衣,慌忙扶起小葉。

  鮮血從小葉唇角淌下,她面如金紙,顫顫地說不出話來。

  「賀蘭箴,你……」我驚怒交加,難以相信眼前這白衣皎潔,彷彿不染纖塵的人,竟能對一個忠誠於他的弱小女子下得去手。

  他只撣了撣衣袖,「來人,將她拖走。」

  門外護衛進來拖走了小葉。

  臨去前,她目光渙散,仍淒然望著賀蘭箴。

  賀蘭箴來到床 邊坐下,用剛剛打傷小葉的手,撫摸我的臉。

  我僵住,退無可退,週身泛起寒意。

  「殺人其實很簡單。」他笑了笑,將我臉前的一縷亂髮撥開,「殺多少人我都不在乎,可是想到明天就要殺了你,我很不快活。」

  他一雙幽黑瞳孔,在月光中閃動著妖異的光,眼底有真切悲哀。

  「老天但凡讓我得到一件美好之物,必會在我眼前將之毀去。越是喜歡,越得不到。」他逼近我,望著我的眼睛,逼得越來越近,「不錯,我生來不祥,是被詛咒之人,但凡我所愛的,都將毀滅在我眼前。」

  他眼神淒惻,有如瘋魔。

  然而他口中的「所愛」,令我怔住。

  「你配做我的女人,又凶又美又壞。」他抬起我的下巴,癡癡地看,「假如我不是賀蘭氏的王子,不是你們的仇敵,你會不會……沒這麼厭惡我?」

  「我厭惡你,與你的身份無關。」我看著他美得妖異的眉目,果然應當是一位王子的面容,「我只厭惡你欺辱弱小,遷怒無辜,一心只想殺戮報復。」

  他並未惱怒,眼裡有些悲哀,「我生來已是這樣的人,這樣的命。」

  我想反駁,一時卻不知能用什麼話來反駁,那是一種怎樣慘烈的際遇,我一無所知。

  他的目光流連在我臉上。

  「你可知道我是怎樣活下來的,不狠,不先下手,就會死在別人手裡。沒有人會對我心慈手軟,除了娘親,除了你。」他垂目苦笑,「你們都有很軟的心腸。」

  眼前的賀蘭箴陌生得像個孤苦無依的孩子,全然不見平日的狠厲。

  「你那天拿著刀,想殺我的時候,絲毫沒有怯懦,你是敢殺人的,我知道……但你沒有,就那麼一點兒軟軟的眼光,像娘親一樣美,那時候我幾乎願意死在你的刀下,知道嗎?」

  他握住我肩頭,慢慢地,將我擁入懷抱。

  我聽得到他胸膛下的心跳急亂。

  這一刻我沒有掙脫反抗,安靜順從,在他最心軟脆弱的時刻,放軟了語聲喚他的名字,「賀蘭箴,不是沒人肯對你好,你若是好好去過安寧日子,總會有許多女子溫柔陪伴……」

  他打斷我的話,微笑凝望,「我不要許多女子,我要你,還要你夫婿的人頭。」

  從頭到腳的寒意,令我僵了半晌,只得冷冷一笑,「即便殺了蕭綦,你的國也回不來,無非搭進更多族人的命,令他們為你陪葬。」

  殘忍冰冷的笑意,像一層夜霧在他漆黑的眼裡慢慢散開來。

  「我講一個故事給你聽。」他在榻邊坐下。

  「賀蘭國有過一位美麗高貴的公主,高貴得讓人多看一眼也是褻瀆。」

  他垂眸看我,「你很像她。」

  「賀蘭王將她嫁給全族最高貴的勇士,成婚那天,來觀禮的突厥王子見她美貌,婚禮上當眾將她搶去。賀蘭王不敢得罪突厥,只得眼睜睜地看著她受辱。她只是個懦弱女子,沒有勇氣反抗。被突厥王子玷污之後,她生下一雙孿生兒女。」

  賀蘭箴彷彿在說一個遙遠的故事,娓娓道來,唇角猶帶一絲笑容。

  「她和那一雙兒女,被王族看做莫大恥辱。賀蘭王從此不肯承認她的身份,將他們母子三人逐出宮外。只有她宮中忠心耿耿的侍衛長一直跟隨著她,幫她將一雙兒女帶大,教她的兒子讀書習武。」

  我望著賀蘭箴清秀的側臉,心中不忍,泛起一絲疼痛。

  「她的兒女漸漸長大,母子三人相依為命,過得貧苦艱辛。有一年女兒病得快死了,她帶著兒子去向昔日皇族的親眷求救,他們卻指著那男孩子罵孽種,將她趕走。誰知過了多年,突厥王子卻派人尋來,強行搶走她的兒子。」

  我脫口道:「為什麼,他之前不是不肯認這孩子嗎?」

  他冷笑,「他唯一的兒子戰死,沒了繼承人,才想起當年還有個遺留在賀蘭的孽種。」

  我沉默。

  「那孩子被搶走不久,中原與突厥開戰,賀蘭夾在兩國之間,飽受戰禍荼毒,民不聊生。那孩子身在突厥,明知親人受盡煎熬,卻無能為力。」

  他仰頭,抑不住淚水滑落。

  「賀蘭城破之前,突厥也被擊敗,向北方潰逃。那孩子以死哀求,突厥王子才答允他帶一支衛隊趕回賀蘭救母。」他的聲音一頓,瞳孔驟然收縮,道出最殘酷的一幕,「他去晚了,只晚了一天……賀蘭王都已被蕭綦攻破,屍積如山,血流成河。王族上下全部處死,婦女嬰兒無一倖免。原本他還有最後一絲期望,指望母親被逐出王族,不在處死之列。可當他趕到母親所居的村莊,整個村子都已經化為一片火海。他在家中殘垣斷壁裡,找到了兩具焦黑的屍首,母親緊抱著妹妹,雙雙慘死。」

  我聽得喘不過氣來,眼前浮現出那可怖的一幕,彷彿看見一個絕望瘋狂的少年,在廢墟中發出淒厲哭喊。戰禍裡人命如螻蟻,上至皇族,下至平民,概莫能免。縱然蕭綦沒有屠殺 平民,平民也受池魚之苦,受害最烈。哪個將軍手上沒有血債纍纍,誰的功勳不是白骨堆積?

  賀蘭箴依然仰著頭,似已僵化為石。

  他狠狠攥緊我的手,手指冰涼,沒有一絲溫度。

  「我在這世上僅有的牽掛,都在那一天化成灰燼。從此沒有國,沒有族,沒有家。我成了一個孤魂野鬼,哪裡也回不去。索圖,母親的侍衛長找到我,帶著一幫僥倖逃出的宮人,擁戴我為少主,誓死為賀蘭氏復仇。」

  他眼中閃動著妖異的癲狂,「可笑,我為什麼要替賀蘭氏復仇,一個被親族拋棄的突厥野種,算什麼少主?不過沒有關係,這些都沒有關係!野種也好,少主也罷,只要能為母親和妹妹復仇,我什麼都肯做!害死她們的人,必將付出慘烈百倍的代價!」

  我無言以對,滿口滿心都是苦澀。

  不僅賀蘭箴,飽受戰火荼毒的黎民百姓,誰又沒有母親、姊妹、父兄……在那個孤苦激憤的少年心中,母親和妹妹只怕是他僅存的美好與牽念。

  背負一身傷痛,不是不可憐。

  然而,他的恨,他的仇,卻指向我的夫婿,我的家國。

  而我已成為他復仇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