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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今夕何夕

  衛昭一動不動,只有衣袍,被山風吹得簌簌而響。

  江慈覺有些不對勁,急撲過去,將衛昭扶起,眼見他雙眸緊閉,手掌冰涼,大急下,想起他上次走火入魔的情形,只得咬咬牙,用力拍上他的胸口。

  衛昭身軀輕震了一下,卻仍沒有睜眼。江慈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所幸當日從醫帳出來,身上還帶著一套銀針,換回女裝後也一直帶著。她取出銀針,記起崔亮所授,想到衛昭每次都是思念親人時發病,定與心脈有關,便找到相關的穴位紮了下去。

  她將衛昭拖到火堆邊,又拾來柴火燒旺,再將衛昭抱在懷中。他的身軀冰冷,俊美的面容透著些僵青色,江慈心中大慟,撫上他的額頭,輕聲道:「阿爸、阿母、姐姐都不在了,我來陪你。你答應過我的,要陪我一輩子,你從來沒騙過我,就是以前要殺我時,也沒騙過我,我不要你做騙子——」

  淚水,成串掉落,她感覺自己的低泣聲像從很遙遠的空中飄來,模糊的淚眼望出去,火堆化成了一團朦朧的光影。光影中,他向自己微笑,但緊接著,他的微笑又迅速隱去,消失在光影後。

  江慈胸口一陣撕裂般的疼痛,正喘不過氣來時,卻又忽聽到一聲極輕的咳嗽聲。她驚喜下低頭,那雙明亮的眼眸正靜靜地望著她,他的聲音也有些虛弱:「你把我的脖子掐斷了。」

  江慈「啊」地一聲放開抱住他脖頸的雙手,衛昭的頭又重重地砸在了地上,他痛呼一聲,雙目緊閉,又昏了過去。

  「無瑕!」江慈急忙再將他抱起,見他再無反應,急得手足無措,終放聲大哭。

  一隻修長白晰而又有些冰冷的手,悄悄地伸過來,替她將淚水輕輕地拭去。

  江慈低頭,正見衛昭嘴角一抹若有若無的笑容,她恍然大悟,欲待將他推開,卻終不敢,只得嗔道:「你裝昏騙我!」

  衛昭躺在她懷中,見她雖嗔實喜,漆黑的眸子中流露著無限深情,他大計將成,親仇得報,忽覺這一刻,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平和喜樂。他將頭埋在她的腰間,輕聲道:「我想試一下,騙你是什麼滋味。」

  「不行。」江慈急道:「不准你騙我,一輩子都不准。」

  衛昭聞著她身上的清香,喃喃道:「好,就騙這一回,以後不再騙你了。」

  江慈拔出他穴位上的銀針,低頭道:「可好些?回去歇著吧,我再給你開些藥。」說著便欲將他扶起。

  衛昭卻按住她的雙手,低聲道:「別動,就這樣,別動。」

  江慈不再動,任他躺在自己懷中,任他抱住自己的腰,聽他輕輕的呼吸聲,聽著山間的鳥兒低鳴,看著火堆由明轉暗。

  衛昭這一覺睡了個多時辰,醒來只覺多日來的煎熬與疲勞一掃而空。他睜開雙眼,卻看到江慈正耷拉著頭,也睡了過去。

  他靜靜的凝望著她的眉眼,依稀可見幾分匆忙趕路的風霜之色,她的面頰上還隱有淚痕,但唇角卻微微向上彎起,似透著無限的歡喜。

  他悄悄起身,江慈睡得極為警醒,猛然睜開雙眼,衛昭將她抱入懷中,輕聲道:「輪到你了,你睡吧。」

  江慈向他一笑,道:「我想給你開點藥,靜心寧神的。」

  「不用了。」衛昭淡淡道:「會慢慢好的。」不待江慈說話,他微笑道:「你若不累,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

  「什麼地方?」

  衛昭將她輕輕拉起,道:「回家。」

  江慈大奇,跟著他走出數步,又「啊」了一聲停住,衛昭回頭:「怎麼了?」

  江慈抽出被他握住的右手,返身回到墓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頭,衛昭靜靜地看著,白玉般的面龐上溫柔愈濃。

  石縫出口往左轉是一條極為隱蔽的山路,想是多年來少人行走,草長得極深。衛昭牽著江慈慢慢地走著,黑暗中,江慈輕聲道:「無瑕。」

  「嗯。」

  「真的是回家嗎?」

  「是。」

  「不騙我?」

  衛昭忽然轉身,右手在她腰間一托,將她負於身後,繼續前行。江慈伏在他的背後,他的長髮被風吹起,拂過她的面頰,他的聲音十分輕柔:「不騙你,以後都不騙你了。」

  江慈心中大安,數日來的擔憂、不安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在他耳邊輕聲喚道:「無瑕。」

  「嗯。」

  「無瑕,無瑕,無瑕——」

  她不停喚著,他也不停地應著,這一段山路走來,宛如一生漫長,又恍若流星一瞬。

  黑暗中,江慈只覺衛昭負著自己穿過了一片樹林,又攀上山峰,待隱約的泉水聲傳來,便依稀見到前方山腰間似有幾間房屋。

  衛昭走到屋前,推門而入,卻也不放下江慈,仍舊負著她轉向右邊房屋,掏出身上火摺子,「嚓」聲響起,燭火點燃,江慈眼前漸亮,不由讚了一聲。

  這是一間典型的月落族的青石屋,屋內桌椅床台俱是簡單之物,但桌布、椅墊、床上的錦被繡枕,用的都是極精美的「月繡」,而屋內東面牆上,更是掛著一幅「月繡」山水圖,山巒隱現,青峰裊裊,石屋在峰間隱現,泉水自屋邊繞過,整幅繡品出塵飄逸,清幽難言。

  衛昭負著江慈,站在這幅山水圖前,望著圖上山間的石屋,聲音前所未有的柔和:「這是我姐姐繡的。」

  江慈心中一酸,箍住他脖頸的手便加了幾分力,衛昭拍了拍她的手,輕聲道:「我八歲以前,就住在這裡。」

  「和姐姐一起?」

  「是,還有師父。待我八歲,才隨師父和姐姐去了平州的玉迦山莊。這裡的繡品,全是姐姐繡的,她七歲時便能繡出我們月落最美的繡品,她十歲時繡出的『百鳥朝凰』,連天上的雲雀鳥都能引下來。我去了華朝,這裡只有平叔隔一兩個月來打理一下。說起來,這裡才是我的家。」

  江慈默默地聽著,悄悄伸出手去,替他拭去眼角隱隱沁出的淚水。

  衛昭放下江慈,轉過身來,將她抱在懷中,輕聲喚道:「小慈。」

  「嗯。」

  「姐姐要是看到你,會很高興。」

  江慈有些赧然,低低道:「說不定姐姐會嫌我長得不夠美,手也不巧,又貪玩,又好吃,又——」

  他在她耳邊輕歎一聲,一下下,輕輕吻上了她的眉、她的眼。她還在絮絮說著,他再歎一聲,吻上了她的唇,將她的話堵了回去。

  江慈的肚子卻於此時「咕嚕」響了幾下,她一時大窘,衛昭放開她,笑出聲來。

  江慈雙頰紅透,將他一推,道:「誰讓你走了也不告訴我一聲,害我這麼匆匆忙忙追來,身無分文,餓了兩天了。」

  衛昭歎了口氣,將她抱住,輕聲道:「你留在長風騎等我就是,又何苦追來?」

  江慈不答,只用手狠狠地掐上他的腰間,衛昭忍痛不呼,江慈也慢慢鬆手,道:「你下次若再丟下我,我便——」

  「便怎樣?」

  江慈卻說不出來,只是伏在他胸前,半晌方有氣無力道:「我真的餓了。」

  衛昭輕笑,放開她,道:「你在這裡等我,我去去就回。」說罷閃身出屋。

  江慈追出屋外,道:「你去哪裡?」

  黑暗中,他的聲音隱隱傳來:「去偷幾條魚回來喂貓!」

  江慈笑著轉回屋內,見屋中有些灰塵,便找來掃帚和布巾掃抹乾淨,又到屋旁打來泉水,找到廚房,點燃灶火,燒了一大鍋開水。

  剛將水燒開,衛昭便回轉來,將手中麻袋往台上一扔,江慈打開一看,竟真的是幾條小鯽魚,還有生薑油鹽白米等物,她不禁大奇:「哪來的?」

  衛昭笑了笑,江慈明白過來,笑道:「要是明天你的教眾發現不見了東西,只怕想破腦袋,也想不到會是他們如天神一般的聖教主偷走的。」

  衛昭微笑道:「只怕他們更想不到,他們的聖教主偷這個,是用來喂貓的。」

  江慈拎起一條小鯽魚便往衛昭口中塞:「是啊,餵你這只沒臉貓。」衛昭笑著閃開,二人在屋中追逐一陣,江慈也知追他不上,喘氣笑道:「我沒力氣了,你幫我燒火。」

  「好。」衛昭到灶後坐下,燃起滿膛熊熊柴火。火光照亮了他的面容,讓他的雙眸格外閃亮,江慈做飯間偶爾與他對望,總是被這份閃亮吸引得移不開目光。直到他的臉似是被火光映得通紅,低下頭去,她才紅著臉收回視線。

  濃濃的魚湯香溢滿整個房屋,二人在桌邊坐下,衛昭忽然一笑,從身後拿出一個小酒壺。江慈眼睛一亮,搶了過來,笑道:「可很久沒喝過酒了。」又關切問道:「你剛發過病,能不能喝?」

  「你喝多點,我少喝些便是。」衛昭微微笑著。

  江慈大喜,找來酒杯倒上,又急急扒了幾口飯,道:「空肚子喝酒,容易醉,我得先吃點飯。」

  衛昭輕輕轉動著酒杯,也不夾菜,俊美的眉目間亦喜亦悲,半晌方低聲道:「醉了好,今晚應該醉。」

  江慈明他心意,忙拿起酒杯,道:「好,咱們就慶祝你大仇得報,醉上一回!」說著忙不迭地喝了口,歎道:「不錯,真是好酒!」

  衛昭見她饞樣,一袖仰頭將酒喝了下去。

  酒,入喉甘醇濃烈,一如當年瞞著師父和姐姐,到地窖中偷喝的滋味。

  魚湯鮮美,酒香濃冽,二人說說笑笑,不知不覺間便是壺乾菜盡。江慈收拾妥當,又到廚房燒了熱水,端來房中,擰了熱巾遞給衛昭。

  衛昭將臉埋在滾燙的熱巾中,酒意湧上,再抬起頭,已是雙眸通紅,呆呆地望著江慈。

  他的眼神與以往任何時候都有些不同,江慈心跳陡然加快,飛快地從他手中抽過熱巾,端起水盆,轉身便走。

  月落的房屋,都有著高高的門檻,江慈慌神間,右腳跘上門檻,撲倒在地,水盆傾覆,全身濕透。

  衛昭縱過來,將她抱起,皺眉道:「怎麼這麼不小心?」

  江慈輕哼道:「怎麼辦?都濕了。」

  衛昭將她抱到椅中放下,到屋內一角的大紅櫃中翻了一會兒,找出幾件月落女子的衣裳,放在手中摩挲片刻,語帶惆悵:「這是姐姐當年穿過的。」

  江慈雙手接過,紅著臉道:「你先出去。」衛昭面上也紅了一紅,快步出屋。

  衣裳收在櫃中多年,已十分陳舊,江慈快速換上,竟短了些,想來是他姐姐十四五歲時穿過的。

  屋外,傳來清幽的簫聲,江慈輕輕走出屋子,走到他的身後,簫聲宛轉悠揚,訴盡思念後,裊裊息止。

  衛昭握著玉簫,轉過身,望著江慈身上青絲百鳳羅裙,眼神有些恍惚,轉而忍不住笑道:「短了些。」

  江慈雙手雙足都露在外面一截,宛如玉藕,月色下,她眼波如畫,面染桃紅。衛昭只覺多年來身心俱疲,從未有過這樣平靜安樂的夜晚,一絲醉意再度湧上,眼神愈發迷離。

  山間秋夜的風,寒意甚濃,江慈不由跺了跺腳。衛昭醒覺,忙道:「外面風冷,進去歇著吧。」

  「好。」江慈奔回屋內,衛昭也跟了進來。兩人看著屋內的床,都愣了片刻,衛昭澀澀道:「我到那邊屋子睡,你就在這裡睡吧。」

  江慈有些不捨,沉默片刻方道:「好。」

  衛昭離去,江慈仍呆呆地站在屋中,過了片刻,門被敲響,她忙將門拉開,衛昭似是有些臉紅,半晌方道:「那邊,沒被子。」

  「哦。」江慈轉過身,這才發現這邊床上也只有一床被子,繡花緞布被面還因是多年前的,有些發黃。

  她又去打開大櫃,看了片刻,回頭勉強笑了笑:「也沒有,怎麼辦?」

  「哦,那算了。」衛昭愣愣道,緩慢轉身。

  眼見他要邁過門檻,江慈急喚了聲:「無瑕。」

  衛昭腳步頓住,並不回頭,江慈猶豫片刻,吶吶道:「這麼冷的天,不蓋被子怎麼行?」

  「我打坐好了。」衛昭也是微作猶豫,低聲道。

  見他欲再度提步,江慈又喚了聲:「無瑕。」

  「嗯。」

  江慈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你在、在這邊睡吧。」不待衛昭反應過來,她迅速跳上床,坐於床內一角,指了指對面,道:「你睡那邊,我睡這邊就是,總不能讓你一晚上打坐。」

  衛昭呆立在門口,始終不動。江慈只得再鼓起勇氣,笑道:「我有些挑床,睡不著,你陪我說說話。」

  衛昭轉身,也不敢看她,慢悠悠走到床邊坐下,卻也不上床,只是愣愣地坐著。江慈忽覺心跳加快,口也有些干,不由抿了一下雙唇,抬眼間與他的目光對個正著,一觸即分,飛紅了臉,轉開頭去。

  兩人的呼吸聲都有些粗重,室內曖昧難言的氣氛讓江慈隱隱覺得要發生些什麼,既有些害怕,又莫名地有些期待。

  許久過去,見衛昭還是木然坐著,江慈索性一閉眼,鑽入被中,道:「我要睡了,把燭火熄了吧。」

  衛昭輕應一聲,右掌輕揚,室內陷入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