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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五、身名俱在

  龍吟之聲震破夜空,伴著裴琰的怒喝一聲,易寒縱是萬分想取崔亮性命,也不得不騰身而起,避過裴琰自十餘丈外拼盡全力擲來的劍。

  易寒落下,此時裴琰尚在五六丈外。易寒急速挺劍,再度向崔亮咽喉刺去,裴琰手中已無兵刃,眼見搶救不及,江慈卻再急撲到崔亮身上。

  易寒劍勢微微一滯,這劍便刺中江慈的右臂,江慈痛呼一聲,暈了過去。

  裴琰狂喝著撲來,瞬間便到易寒身後,易寒知今夜行刺已告失敗,一道光芒耀目,他將空手撲上的裴琰逼退步,再是數招,擋開隨之而來的長風衛的圍攻,身形騰起,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裴琰急速返身,將江慈抱起,崔亮也強撐著撲過來:「小慈!」

  江慈右臂血流如注,裴琰「嘶」的一聲將她衣袖扯下,點住傷口旁的穴道,運起輕功,往醫帳跑去,崔亮在長風衛的護衛下急急跟上。

  待凌軍醫等人圍過來替江慈處理傷口,裴琰方才鬆了口氣,再想起之前的情況,實是險而又險,見崔亮進帳,面如白紙,忙探探他的脈搏,知他被易寒內力震傷,需得將養段時日,不由怒哼聲:「這個易寒!我遲早要除掉他,為子明出這口惡氣!」

  崔亮壓下胸中翻騰的氣血,走到病床邊,凌軍醫見他面色,忙道:「還是我來吧。」

  崔亮不言,拿過藥酒,凌軍醫無奈,只得由他,過來向裴琰道:「小江這一劍傷了骨頭,得養上一段日子。」

  裴琰點頭,走至病床邊,看著崔亮替江慈處理傷口,看著江慈昏迷的蒼白面容,面上的急怒慢慢斂去,眼神也漸轉柔和,還帶上幾分讚賞之意。

  一白影閃入帳中,裴琰抬頭,衛昭與他眼神相觸,又望向病床上的江慈,胸口一記猛痛,強自抑制,快步走近,道:「子明沒事吧。」

  崔亮抬頭看看他,道:「我沒事,幸得小慈相救。易寒劍運真氣,傷了骨頭,不過易寒最後應是收幾分內力,否則這條右臂便保不住。」

  裴琰與衛昭沉默不語,倆人負手立於病床邊,一左一右,看著崔亮替江慈處理傷口。

  崔亮紮好紗帶,已是面無人色,額頭汗珠涔涔而下。裴琰將他扶到一邊躺下,為他輸入真氣。崔亮自行調息一陣,才稍稍好些。

  裴琰回過頭,卻見衛昭仍靜靜地看著病床上的江慈。他走過去,腳步放重,衛昭抬頭,冷聲道:「少君,易寒刺殺子明失敗,桓軍馬上就會強攻。」

  裴琰知事態嚴重,向凌軍醫道:「小慈一醒,便來稟我。」頓頓道:「給她用最好的藥,軍中若是沒有,派人回河西府取。」他終覺不放心,又道:「醫帳人雜,將她送到我大帳休息,派個老成的人守著。」

  崔亮也知大戰在即,強撐著站起,長風衛過來將他扶住,一行人急匆匆出醫帳。

  衛昭走出醫帳,回頭看看病床上那個瘦弱的身影,心血翻騰,強迫自己閉上雙眼,轉身而去。

  果然,易寒逃回關塞後不到三個時辰,方亮,桓軍便擊響戰鼓,三軍齊出,湧迫而來,攻向長風騎。

  長風騎訓練多日,將崔亮傳下的陣法練得如流水般圓潤無礙,陣列有序,隅落相連。崔亮強壓胸口疼痛,帶傷登上最高的「樓車」,號角聲配合他的旗令,指揮長風騎與桓軍在「回雁關」前展開殊死搏鬥。

  衛昭策馬於裴琰身側,冷眼看著戰況,忽然間目光一凜,死死地盯住桓軍桿迎風飄揚的大旗,旗上正是張牙舞爪的「寧平」二字。

  旗下,寧平王威猛如虎,左衝右突,手中寶刀,不多時便飲數十名長風騎將士的鮮血。他殺得性起,面目愈顯猙獰,在黎明曙色中,宛如閻殿修羅。

  這把刀,是否飲了父親的鮮血?這把刀,是否割破母親的咽喉?

  衛昭忽然仰天而笑,勁喝一聲,策動身下駿馬,白影如流星,裴琰不及攔阻,他已直衝向寧平王。

  衛昭衝出時便已拉弓搭箭,路衝來,十餘支長箭如流星般射出,無虛發,轉瞬將寧平王身邊十餘名將士斃於箭下。快要衝到寧平王身前時,他右手擎過馬側長劍,氣貫劍尖,狂風暴雨般射向寧平王。

  寧平王久經沙場,並不慌亂,雙手托刀上舉,身形在馬背上後仰,擋過衛昭傾注十成真力的劍,但他也被劍之力逼得翻身落馬。

  衛昭自馬鞍上騰身飛下,招式凌厲狠辣,逼得寧平王狼狽不堪。再過幾招,寧平王真氣換轉時稍慢一拍,衛昭長劍割破他的鎧甲,寧平王暴喝下運起護體真氣,衛昭劍方沒有深入肋下,但也令他左肋滲出血來。

  衛昭驀然急旋,化出一股內含劇漩的力道,再度刺向寧平王,眼見寧平王躲閃不及,卻聽「砰」的一聲巨響,卻是易寒由遠處大力擲來塊石頭,擋住衛昭的必殺劍。

  裴琰遙見易寒率著數百人將寧平王護住,將衛昭圍在中間,心呼不妙,此時「樓車」上的崔亮也發現異樣,旗令數揮,長風騎陣形變換,逐步向陣中的衛昭移動。

  崔亮再揮旗令,號角響起,令衛昭退回,衛昭卻似是聾了一般,毫無反應,招招見血,劍劍奪魂,仍向被易寒等人護住的寧平王攻去。

  崔亮無奈,再變旗令,長風騎虎翼一變鳳尾,上千人湧上,將衛昭圍住。衛昭似是瘋了一般,欲衝破長風騎的圍擁,直至劍下傷數名長風騎將士,他才稍稍清醒。寧劍瑜持槍趕到,大喝聲,衛昭面無表情,騰身躍到寧劍瑜身後。兩人騎,回轉帥旗下。

  裴琰眉頭微皺,看著衛昭,衛昭目光冰冷中尚餘幾絲腥紅,也不說話,躍下駿馬,滿身血跡,拂袖而去。

  雙方拚殺無果,各自鳴金收兵,「回雁關」前,徒留遍地屍首,滿眼血跡。

  裴琰等人回轉中軍大帳,見崔亮面如土色,裴琰忙替他運氣療傷,又給他服下宮中的「九元丹」,崔亮才稍有血色。

  裴琰正待說話,躺於帳內角的江慈輕哼一聲,裴琰與崔亮同時站起,崔亮急走到榻前,喚道:「小慈!」

  江慈睜開雙眼,半晌方憶起先前之事,看著崔亮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開心地笑笑。

  崔亮眼眶有些濕潤,也只是望著微笑,說不出話來。

  江慈坐起,裴琰上前將她扶住,聲音也有些柔和:「你起來做什麼?躺著吧。」

  江慈目光在帳內掃了一圈,不見那個身影,面上閃過失望之色。崔亮看得清楚,道:「你本有寒氣在身,未曾康復,現在骨頭又傷,我得給你換過一套蟒針進行治療,到帳中去吧。」

  裴琰忙道:「就在這裡施針好。」

  崔亮看看旁邊的寧劍瑜、田策等人,微笑道:「相爺,我們在中軍大帳商議軍機要事,又怎能靜心替小慈施針。」轉向江慈道:「你能不能走動?」

  江慈一面下榻,一面笑道:「我只是手傷,當然能走。」

  已近傍晚,陽光仍有些火辣辣的,衛昭負手而行,慢悠悠走向營帳。將到帳前,崔亮在十餘名長風衛的護擁下,自東首而來,在他面前站定。

  崔亮望著衛昭,微笑道:「崔亮斗膽,以後戰場之上,還請大人聽令行事。」

  衛昭靜默須臾,道:「是我一時魯莽,子明莫怪。」

  「多謝大人。」崔亮笑:「大人今日違反軍令,本應以軍規處置,但大人是監軍,代表天子尊嚴,刑責可免,卻需受小小懲罰。」

  衛昭盯著崔亮看片刻,淡淡道:「子明請說。」

  崔亮神色淡靜,道:「我要去大帳與相爺商議軍情,卻忘帶畫好的車圖,崔亮斗膽,請大人去帳中取來,送來大帳,大人若不送來,我和相爺便會一直在大帳等著。」

  衛昭也是心竅剔透之人,嘴角輕勾:「子明這個懲罰倒是新鮮,衛昭甘願受罰。」

  二人相視一笑,互相微微欠身,擦肩而過。

  江慈得崔亮囑咐,在他帳中安坐運氣,右臂卻仍是疼痛難當。聽崔亮所言今日戰場之事,滿心記掛著那人,剛站起要出帳門,微風拂動,一人從外進來,將她抱回席上躺下。

  此時天色漸黑,帳內有些昏暗,江慈仍可看見衛昭身上白袍血跡斑斑,眼圈一紅,卻也說不出什麼,只是下意識攥緊他的手。

  衛昭探探她的內息,放下心來,卻也心頭微酸,良久方是一句:「你膽子倒是不小。」

  「三爺今日才知我膽大?」江慈嗔道,淚水卻溢出來。

  衛昭伸手,替她拭去淚水,炎熱夏季,他的手猶如寒冰,江慈更是難受,祈求地望著他說:「三爺,咱們回去吧。」

  「咱們?回去?」

  「是。」江慈凝望著他:「我想跟三爺回、回家。」

  衛昭茫然,家在何方?回家的路又在哪裡?江慈再攥緊些,衛昭卻輕輕搖頭:「我的仇人在這裡。」

  江慈黯然望著衛昭,卻也不再勸,過得一陣,微微一笑,輕聲道:「那好,三爺在哪裡,我便在哪裡罷。」

  衛昭慢慢反握住她的左手,凝視著她,低聲道:「以後,別叫我三爺,叫我無瑕。」

  江慈望向他的雙眸,含著淚微笑,柔聲喚道:「無瑕。」

  衛昭百感交集,片刻後方低沉地應了一聲,江慈偏頭一笑,淚水仍是落下來。

  這一日,二人同在生死關口走了一遭,又都同時為對方懸整一日的心,此時相見,反覺並無太多話,只是靜靜地坐著,互相握著對方的手,便覺心靜心安。

  他冰涼的手,在她的小手心裡,慢慢變得溫熱。

  江慈低咳兩聲,衛昭摸摸她的額頭,眉頭蹙起:「有些發燒。」

  「不礙事,崔大哥說會有兩天低燒,熬過這兩天就沒事。」將他放在額頭的手輕輕扳下,緊緊攥住,猶豫半響,終於道:「無瑕,崔大哥是好人。」

  衛昭心下瞭然,淡淡一笑:「你放心,我拼著性命不要,也要救他性命,又怎會傷他?更何況,他確是仁義之人。」

  江慈放下心事,依在他懷中,聞著他白袍上淡淡的血腥氣,再也沒有說話,慢慢睡過去。待她睡熟,衛昭再撫撫她的額頭,方將她放下,悄然出帳。

  為防桓軍夜間突襲,軍營燈火通明,巡夜將士比以往多數倍。衛昭一路走來,卻恍覺眼前只有天上那輪明月、數點寒星,像她的明眸、她的笑容,一直陪伴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