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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雪舞蒼原(四)

  番外、雪舞蒼原(三)

  篝火大會經此一擾,有短暫的停歇。但不久,默公子大力拍響手掌,樂曲再起,篝火復旺,草甸子又陷入狂歡之中。

  易寒和明飛早已領命暗中跟隨那些騎兵而去,宇文景倫則與飛狼衛們收拾好攤檔。他再在篝火大會細心觀察了一番,待人們盡歡後慢慢散去,一行人夾在擁擠的人群中回了城。

  疏勒府西門,把守著大量士兵,從衣著裝扮來看,正是沙羅王的騎兵。宇文景倫一行經過盤查入了城,他在城中問了幾家店舖,瞭解了一下酥油、鹽巴的價格和貨量,便帶著飛狼衛住進了事先選好的客棧。

  客棧前後幾進,均是土屋。甫入客棧,宇文景倫便命飛狼衛將坐騎全牽去後院,待客棧夥計取來草料餵馬之時,借口草料太差,與夥計吵了起來。

  掌櫃聞訊趕來,忙道現在城中上好的草料都被默都護下令征去,眼下又是下雪天,只有這等草料供應,不停告罪,宇文景倫這才作罷。

  經過這番察探,宇文景倫心中有了計較,不多時,易寒與明飛也悄悄回了客棧。

  易寒進屋,拍去身上的雪花,輕聲笑道:「看樣子,今年的雪會很大,對我們既不利又有利。」

  明飛取過紙筆,到宇文景倫身邊坐下,邊畫邊道:「阿克沁大營,在西北門外草甸子的背風處。一直駐紮著少量騎兵,由都衛桑碩統管。他們去的正是此處,堂主和我趁黑進去查探一番,可以確定,沙羅王就在阿克沁大營!」

  「可以肯定?!」

  明飛直視宇文景倫,緩緩點頭:「我看見了他的赤雪駒!」

  「『赤雪逐風,沙羅威臨』,見赤雪如見沙羅王,加上城中酥油、鹽巴短缺,糧草急征,定是沙羅王到了此處無疑。」宇文景倫微笑道,又問:「能不能推斷他大概帶了多少主力在此?」

  明飛久諳刺探之術,又知宇文景倫心思極密,便在紙上將察探來的糧草數、戰馬數、巡騎數一一推演,末了道:「沙羅王精銳騎兵兩萬,此番應該到了六成。」

  宇文景倫極為滿意,再想起篝火大會之事,問道:「可曾探知,沙羅王的手下為何要追捕那名少女?」

  明飛將寫了字的紙遞到燭火上燒掉,輕聲道:「末將輕功一般,是堂主摸到內營探聽到的。說是沙羅王下了死令,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將那名少女抓回來。抓捕不力,沙羅王還處決了幾個人。現在阿克沁大營的騎兵,分批出來抓捕她。」

  宇文景倫思忖片刻,道:「傳令出去,命其餘幾批飛狼衛,在城中散佈消息,讓沙羅王的人以為那少女還在城中。」

  「是。」易寒過來道:「以沙羅王的嚴命來看,只要他得知那少女還在城中,定會在此按兵不動,有利咱們行動。」

  明飛自去傳命,宇文景倫卻又帶著易寒出了客棧。

  此時雪雖下得大了,但從篝火大會返來的人們似乎並未盡興,特別是從草原四面八方趕來的粗豪大漢們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找上一間酒寮,喝上幾口燒刀子酒,酒到濃時,再吼上幾嗓子。間或有各國商人推銷貨物,也偶有人口角生事、打架鬥毆,疏勒府城中熱鬧非凡。

  宇文景倫一路走來,看著城中景象,再想起先前篝火大會,若有所思,不發一言。易寒素來性子淡,也不出聲,只是默默隨他走著。

  數人迎面而來,當先一人眼睛一亮,攔在了宇文景倫的面前,拱手見禮,用中原話笑道:「正說要找兄台一敘,可巧。在下疏勒府默懷義,多謝兄台一石之恩。」

  宇文景倫見正是篝火大會上那位默公子,心中一動,忙也拱手還禮道:「在下元靜,桓上京人氏,默公子不必客氣。」

  默懷義笑容極為溫秀,道:「我先前見元兄衣著,便知元兄定是上京世家貴族,果然是元氏高門。」

  「元氏雖貴,在下卻非嫡系。」宇文景倫微笑道:「在下只是一名商人,在兩國間販點銅器,混口飯吃,默兄高看了。」

  默懷義爽朗笑道:「元兄若真是世家貴族,懷義倒還不敢高攀。懷義素來敬重守信重諾的商人,正是有了商人走南闖北營謀商利,才有了天下貨物之流通、百姓生活之便利。不知元兄可否賞面,與懷義喝上幾杯?」

  默懷義相貌俊秀,此番談吐極為不俗,頗有幾分滕瑞之風。宇文景倫又想借他打探散佈些消息,見他相邀,正中下懷,客套幾句後,幾人尋到一間乾淨些的酒肆,要了上好的燒刀子酒和烤羊肉,喝將起來。

  一番交談下來,宇文景倫對這默公子刮目相看,只覺他與一般月戎蠻人不同,若非知道他是默都護的兒子,便以為他是華朝或是桓國的士子文人。

  他知默尚主管疏勒府的經商民刑,而月戎乃遊牧民族出身,文官是地位較低的。默懷義言談間對此也頗有不滿,對華桓兩國尤其是華朝頗有嚮慕之心。

  宇文景倫杯到酒干,狀極豪爽,言語間卻不動聲色地談到:此番由上京遠來月戎之時,見到本國宣王的軍隊敗北返京,只怕上京政局將有大變云云。他知默懷義乃默尚的獨子,回去後定會將這些事情無意中透出去,而默尚要統一調度糧草給沙羅王,只要這風聲傳到沙羅王耳中,己方突襲更多了幾分勝算。

  待到幾壺酒干,默懷義俊面酡紅,有了幾分醉意。此時北風忽盛,將酒肆的青色軟簾吹開一條縫隙,默懷義面色微變,急速起身衝了出去。

  過了良久,他才又掀簾進來,面色怏怏。他坐回桌前,仰頭喝乾一大杯酒,宇文景倫語帶關切,問道:「懷義,可是出什麼事了?」

  默懷義悵然若失,輕聲道:「我以為是阿麗莎,可惜不是。」

  「就是先前與你對歌的那位?」

  「是。可她不知到哪裡去了,她說下個月再來找我,希望我能早日見到她。」

  宇文景倫見他似有幾分傷心,勸道:「懷義不必糾結,世間好女子多的是,你們也只是一歌之緣,萬一她不來找你--」

  「元兄此言差矣!」默懷義有些激動,大聲道:「我們月戎人最重承諾,特別是與心愛女子在雪神面前許下的諾言。我與阿麗莎一歌定情,今生今世便不能違背諾言。她一定會來找我的!」

  宇文景倫出身皇族,桓人雖彪悍粗豪,卻也不會如月戎人這般當眾直述情愛之事。他喜這默懷義率性直爽,忙起身道歉,默懷義也不在意,二人繼續喝酒,話語投機,盡興後方才作辭。

  宇文景倫與易寒回到客棧,明飛又查探了一番回來。宇文景倫見諸事辦妥,第二日一早便下令起囊解馬,一行人直奔東門。

  雖尚是清早,又逢大雪,出城的人卻已排起了長龍。城門盤查極嚴,宇文景倫知這些士兵正在搜捕那紅衣少女,便靜靜地列於出城之人隊列之中,在大雪之中緩緩前進。

  眼見就要搜到他們這個車隊,忽然鸞鈴聲大動,一匹高頭大馬自街道盡頭直衝向城門。馬上之人紅衣如火,絲巾蒙面,馬鞭揮得震響,片刻間便衝到了城門前。

  城門前大亂,許多士兵舉起兵刃,便有軍官大聲喝斥:「上頭有令,不能傷她一根頭髮,違令者斬!」

  士兵們忙又都收起兵刃,可還沒等他們封鎖道路,紅衣少女已經如一團烈焰,捲出城門。

  官兵們急急上馬,馬蹄如雷,追了上去,城門前混亂不堪。宇文景倫等人趁機迅速通過關卡,出了疏勒府,待再走得幾里路,便揮鞭急行,打馬向東。

  剛奔出數里路,雪越下越大,不到片刻,鵝毛大雪鋪天蓋地,加上北風勁朔,刮得人睜不開眼來,眾人縱是久處北方苦寒之地,也行進得極為困難。

  風越刮越大,宇文景倫向滕瑞學過望天之術,細心一看,知只怕是遇上了今冬第一場暴風雪,忙運起內力,大聲下令,急速向右前方遠處一個小山丘行進,先避過這陣強風,再作打算。

  可還沒等眾人趕到那小山丘的背面,如鬼嚎一般的尖嘯聲震得馬兒站立不穩。宇文景倫回頭一看,只見遠處一條高達雲霄的雪柱在蒼茫大地上呼嘯著移動,宇文景倫心中一沉,大呼道:「是雪暴!下馬,快挖地洞!」

  寒風吞沒了他的呼聲,大塊的雪片被風捲著砸過來,馬兒嘶鳴著跪倒在地上。宇文景倫急速下馬,勉力睜開雙眼,只能依稀見到易寒的身影。

  他知已來不及奔到那小山丘後,急速擎出馬側寶刀,大喝一聲,寶刀急出,將地面一塊巨石撬起,露出一個不大不小的土坑。

  此時一匹馱著銅器的駿馬已被狂風吹得站立不穩,嘶鳴著倒過來。馬背上的竹簍滾落於地。宇文景倫正運刀如風,大力鏟土,只覺右腿被什麼撞了一下,低頭一看,一個紫衣少女抱住他的腿,搖搖晃晃站了起來。

  宇文景倫無心去想這少女從何而來,右腿運力將她踢開,易寒也找準他的身影撲近。二人均為當世高手,眼下危殆時刻,運起全部內力,終於在風已刮得二人站立不穩之時,將土坑再挖深了幾分。

  眼見那巨大的雪柱越移越近,易寒將宇文景倫用力一推,宇文景倫不曾提防,撲倒在土坑之中。

  易寒再是大喝,劍鋒「唰」地連續割破兩匹駿馬的腹部,駿馬哀鳴抽搐著死去。易寒急速解下馬上鞍繩,拋向宇文景倫,大喝道:「接住!」

  宇文景倫接住繩頭,正待招呼易寒下坑,腰間忽被一人用力抱住。縱是風雪劇烈,他也仍聞到一股柔軟的清香,定睛細看,忍不住「啊」了一聲。

  此時抱住他的,身著紫衫,但眉目濃麗,正是昨夜篝火大會上那名舞出火焰般激情的紅衣少女。

  他尚在這一瞬的驚訝之中,土坑邊的易寒雙手如風,將繩索數股合絞,連綁兩具馬屍,又運起雙掌,將馬屍一推。坑中的宇文景倫只覺身上一重,便被馬屍壓在了下面。

  他來不及呼易寒下來,又知要靠馬屍的重量來對抗雪柱,便側躺在坑中,死死勒住了手中繩索。

  黑暗,暴風,劇雪。宇文景倫一生中從未遇過這等險情,生死一線之間,先前抱住他腰間的少女忽然向上攀移,用力箍住了他的脖頸,雙腿則盤上了他的腰間。

  馬兒被開膛後流出的血,汩汩滴下,淌到二人面上、頸間。宇文景倫下意識伸舌舔了一下唇邊的馬血,只聽死命抱住自己的少女在耳邊一笑,聲音如同昨夜篝火大會曼歌時那般動聽:「你怕死嗎?」

  宇文景倫不及回答,忽覺地面微微震動,被繩索套住的馬屍也好像要被一股大力掀起,自己就要被這股大力牽得往空中飛去。他忙大喝一聲,真氣運到極致,硬生生拉住了就要被捲起的馬屍。

  少女也驚呼一聲,雙臂再收緊些,將宇文景倫的頭和頸抱在懷中。他的頭埋在她的胸前,悶得透不過氣來,卻又隱隱感覺到一種別樣的柔軟。

  地面震動愈來愈烈,宇文景倫雙臂漸轉麻木,只是憑著本能勒住繩索。

  風象刀一樣自縫隙處刮進來,割得他全身疼痛難當,少女也在低聲呻吟,她好像承受不住這痛苦,抱著他的雙臂漸漸有些失力。

  狂風像厲鬼一樣呼嘯、尖叫,耳邊卻又聽見那少女嬌弱的呻吟。宇文景倫迷糊中下意識運力於右手,仍緊勒住繩索,左臂則伸了出去,用力抱住了身前那柔軟的腰。

  少女也清醒了些,重新將宇文景倫抱緊,忽然大聲在他耳邊呼道:「多謝了!外鄉人!」

  風愈烈,似有雪濤轟卷而來,自每個縫隙處湧入,眼見就要將土坑填滿。宇文景倫大聲道:「抱緊了!」

  他手中運力,與少女二人同時將頭埋入一匹馬的馬腹之中。馬兒剛死,馬血尚熱,身軀的冰寒與口鼻處的溫熱,讓二人如在冰與火之間煎熬。但二人都不敢張嘴呼吸,皆知眼下這馬腹內的少量空氣是得以存活的關鍵。只有熬到雪暴捲過,才能重見天日。

  迷迷糊糊,冰火交煎,不知過了多久,少女終於憋不住氣,呻吟一聲,大口呼吸。宇文景倫悚然一驚,同時感到地面不再震得厲害,一咬牙,最後的真氣自丹田湧至四肢百脈,他鬆開手中繩索,身形飛起,頂飛緊壓在身上的馬屍,破雪而出。

  白光刺痛了他的雙眸,寒風吹得早已脫力的他站立不穩。雙臂似就要斷掉,麻木得不像長在他的身軀之上。他踉蹌兩步,一頭栽倒在雪暴過後的茫茫雪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