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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棋逢對手

  江慈不語,也不看向裴琰,輕輕推開他的手,又慢慢走過去將地上的披風拾起。

  裴琰轉身搶過,替她披上,低頭看著她有些憔悴消瘦的面容,以及眉梢眼角的那份淡漠,遲疑片刻,輕聲道:「你在這等我。」

  江慈退後數步,站於向上的梯口處,微微一笑:「相爺,三爺說,您要見他,得先回答我幾個問題。」

  夜風忽盛,簷外的銅鈴叮璫而響。裴琰望著梯口處的江慈,呵呵一笑:「既是如此,你就問吧。」

  江慈直視著他,目光灼人:「相爺,您,是何時知道三爺真實身份的?」

  裴琰雙手負於身後,走至觀窗下,望著窗外滿天星光,淡然道:「洪州城你被殺手刺殺,我命人去查是誰買兇殺人,結果查出來是姚定邦,我覺得有些不對勁,再細想了以前的事情,才猜出來的。」

  江慈雙唇微顫:「那就是回到長風山莊不久,您就猜出來了?」

  「是。」

  「您既猜出來了,為何後來還要假裝相信我的謊言,殺了姚定邦?」

  裴琰一笑:「我殺他,自有我的理由,你無需知道。」

  江慈盯著他淡然而笑的側面,呼吸漸重,終緩緩開口:「相爺,那、那你為了……救我而受的傷呢?」

  裴琰轉過頭,與她默然對望,良久,微笑道:「我本可以躲開那一劍,但我不傷,有些事情便不好辦。」

  江慈澀然一笑:果然如此---

  見江慈笑容中隱有嘲諷之意,裴琰冷聲道:「你既問了我這些,我也來問你一句,你為何要幫三郎,欺騙於我?」

  江慈沉默不答,只是微微搖了搖頭,又將身一側,低聲道:「相爺請。」

  裴琰凌厲的眼神在她身上停了片刻,輕哼一聲,右袖輕拂,自江慈身邊緩步而上,提步間不急不緩,意態悠閒。江慈默默跟在他身後,一步一步,踏上第六層,又轉向第七層。

  塔內極靜,江慈聆聽著自己的腳步聲,感受著身前之人散發的一絲溫熱。四周,幽靜的黑暗與淡蒙的光影交替,讓她如踩在雲端,悠悠蕩蕩中有著無盡的悵然。這一刻,她覺得與身前之人雖在咫尺之間,卻仿如隔著萬水千山般遙遠---

  裴琰眉目卻愈發舒展,笑容也無比溫雅,終停步在第七層的梯口處,笑道:「三郎尋的好地方!」

  寶璃塔,第七層。

  衛昭立於觀窗下,星光投在他的素袍上,反射著幽幽的光芒,透著寒冷與孤寂。

  夜風自觀窗吹入,白衫獵獵飄拂。他悠然回首轉身,嘴角微勾,聲音清潤淡靜:「未能相迎,怠慢少君了。」

  二人均嘴角含笑,眼神相觸,卻誰也未上前一步。

  江慈緩步上來,默默地看著二人。

  窗外有淡淡的星光,塔內是昏黃的燭火,身後,是梯間幽深的黑暗。

  眼前的這二人,一人眼波清亮、俊雅溫朗,一人雙眸熠燦、秀美孤傲;他們笑臉相迎,心中卻在算計抗爭,到頭來,究竟是誰算計了誰,又是誰能將這份笑容保持到最後?

  她的眼神逐漸黯淡,忽覺有些涼意,雙臂攏在披風內,提步走向衛昭。

  裴琰與衛昭仍微笑對望,誰都不曾移開眼神望向江慈。

  江慈走到衛昭身前,盈盈行禮,低聲道:「三爺,多謝您一直以來的照顧,我話已問清,就此別過,您多珍重。」

  衛昭負於身後的雙手微微一抖,卻仍望著裴琰,眸中流光微轉,淡淡道:「物歸原主,無需言謝。」

  江慈再襝衽施禮,猶豫片刻,低低道:「三爺,您若是能回去,便早些回去吧。」

  衛昭嘴角笑容一僵,江慈已轉身走向裴琰。裴琰在衛昭笑容微僵的一瞬,移開眼神,笑意盎然,望著走近的江慈。

  江慈再向他襝衽施禮,直起身時,迎上裴琰目光,神情恬靜如水:「相爺,是我欺騙了你,但你,也餵過我毒藥,欺騙利用過我,我們從此互不相欠。所有事情都已了結,我也要離開京城,多謝相爺以前的照顧,相爺請多保重。」

  裴琰笑意不減,瞳孔卻有些微收縮。江慈迅速轉身,長長的秀髮與緋色的披風在空中輕甩,如同輕盈翩飛的粉蝶,奔下木梯。

  衛昭面色微變,右足甫提,裴琰眼中寒光一閃,身形後飄,凌空躍下,擋於已奔至梯間轉彎處的江慈面前,右手急伸,點上她數處穴道。

  望著昏倒在地的江慈,裴琰面沉似水,靜默片刻,蹲下身,伸出右掌,緩緩按向江慈胸口。

  手掌觸及她外衫的一瞬間,低沉的聲音傳來:「少君。」

  裴琰並不回頭,唇角挑起微小的弧度:「三郎有何指教?」

  衛昭雙臂攏於白袍袖中,站於梯口處,目光幽暗,自江慈面上掠過,又移開來,神情漠然,望著牆壁。良久,平靜道:「你我會面,雖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但她救過我月落族人,你若殺她滅口,我對族人不好交待。」

  裴琰眼皮微跳,呵呵一笑:「如此,倒是我多事了。」

  他收回右掌,直起身,斜望著地上的江慈,俊眉輕蹙:「她知道的事情太多,三郎又不便殺她滅口,說不得,我只能再將她囚在身邊,以防洩密。」

  衛昭面無表情,冷冷道:「少君自便,本來就是你的人。」

  裴琰俯身抱起江慈,面上浮起一絲笑容,再直起身又復於平靜。他將江慈抱上七層塔室,放於牆角,又替她將披風繫好,拂了拂衣襟,轉過身來。

  衛昭正背對著他,站於觀窗下,悠悠道:「今夜星像甚明,少君可有興趣,陪衛昭一觀星象?」

  裴琰施施然走近,與他並肩站於觀窗前,望向廣袤的夜空:「三郎相邀,自當奉陪。」

  天幕之中,弦月如鉤,繁星點點。湖面清波蕩漾,空氣中流動著淡淡的湖水氣息和柳竹的清香。

  夜風徐來,吹起衛昭的散發,裴琰的束巾,二人負手而立,身形挺直。

  「今夜紫薇、太薇、天市三垣閃爍不定,晦暗不明,乃熒惑入侵之象,國家將有變亂。」衛昭聲音平靜無波。

  「若按這星象,斗、牛、女、虛、危、室、璧七宿動搖,定主北方有兵亂。」裴琰微笑道。

  「帝星忽明忽暗,紫薇垣中閃爍,有臣工作亂,或主大將陣亡。」

  裴琰哈哈一笑:「若要我觀,垣中五星之中,赤色之星隱有動搖,天下將有大亂。三郎可信?」

  衛昭雙眸微瞇,轉身望向裴琰,聲音不疾不緩:「我從不信星象,少君可信?」

  裴琰也轉過身與他對望,微笑道:「我也從不信星象。」

  二人同時大笑,衛昭將手一引:「既都不信,觀之無益,我已備下棋局,請少君賜教。」

  裴琰優雅從容笑道:「自當奉陪,三郎請。」

  二人走至塔室正中的石台前落座,衛昭取過紫砂茶壺,慢悠悠地斟滿茶盞,推給裴琰,眼光掠過一邊牆角昏迷的江慈,忽然一笑:「少君的問題,我倒是可以代她相答。」

  不待裴琰說話,他靠上椅背,身體舒展,徐徐道:「容國夫人壽宴之夜,我曾讓人給她服下了毒藥。」

  「玉面千容蘇婆子?」裴琰低頭飲了口茶,借茶氣掩去目光中的凌厲之色。

  「正是。不過我已替少君將她打發回老家了。」

  「多謝三郎。」

  衛昭語調淡定:「我也要多謝少君配合。若不是少君殺了姚定邦,又假裝重傷,然後我再施計策,怕薄雲山也是不敢反的。」

  「好說好說。」裴琰微微欠身,笑容溫和如春風:「若非三郎妙計,我也只好窩在長風山莊養一輩子的傷。」

  衛昭大笑,右手輕拍著石桌,吟道:「離離之草,悠悠我心!」

  裴琰從未見過這般放烈肆意的衛昭,目中神采更盛,接道:「唧唧之聲,知子恆殊!」

  衛昭斜睨著裴琰,似嗔似怨又有些驚喜:「果然當今世上,只有少君才是衛昭的知音!」

  二人相視一笑,目光又都投在棋盤上。

  落子聲極輕,如閒花落地。

  簷下的銅鈴聲忽盛忽淡,似琵琶輕鳴。

  裴琰抬頭看了看衛昭,落下一子,道:「三郎清減了,看來傷得不輕,你的手下不錯,狠得下心。」

  衛昭白子在空中停住,又落下:「少君過獎。我還需手下配合,少君卻能讓那一劍傷得恰到好處,讓薄雲山以為長風騎無首,放心謀反,衛昭佩服。」

  「我這也是配合三郎行事,你謀劃良久,若是壞了你的好事,我於心不忍。」

  衛昭歎道:「若不是少君非要與桓國簽訂什麼和約,將我月落一分為二,我也不會這麼快就下手的。」

  裴琰大笑,在東北角落下一子:「薄公雖是三郎逼反的,但他只怕也不是什麼清白之人。三郎利用姚定邦手中的謀逆證據逼反薄公,實是高明,裴琰佩服!」

  衛昭淡淡道:「這個並不難,倒是一統月落,我頗費了心思,當然,還得多謝少君的丫頭,讓我不致兵敗虎跳灘。」

  裴琰望了望牆角的江慈,微微一笑,棋走中路,語調輕鬆:「能為三郎盡綿薄之力,也是她的福氣,至少現在就保了她一命。三郎物歸原主,裴琰實是感激。」

  衛昭應下一子,瞥了瞥裴琰:「少君也太小看衛昭了,我過你長風山莊,你也不請我進去喝一杯,還讓人送什麼狐裘,白耽誤些日子。」

  「現在見面,正是時機。」裴琰再落一子,抬頭直視衛昭,神情平和,眼神卻犀利無比:「三郎,咱們既把話說開了,也不必再藏著掖著,日後如何行事,還需你我坦誠相見,悉力配合。」

  塔外,弦月一剎被雲層遮住,星光也倏然暗淡下去。

  風隨雲湧,銅鈴聲大盛,孤鴻在塔外淒鳴,掠過湖面,驚起一圈圈漣漪。

  衛昭望了望棋盤形勢,面上似笑似諷,那抹笑意襯著他如雪肌膚和寒森的雙眸,柔媚中透著絲殘酷。他靠上椅背,唇角一挑:「我只管把天下攪亂,如何收拾,那是你的事情。」

  裴琰輕「哦」一聲,又飲了口茶,微笑道:「三郎,天下雖亂,月落卻仍未到立國之時啊。」

  衛昭將手中棋子往棋盤中一扔,激得中盤一團棋子滴溜直轉。他笑容如清波蕩漾:「這天下,只會越來越亂,我只需靜靜等待便是。」

  裴琰也是一笑,忽地手指一彈,手中黑子激向棋盤的西北角,將西北角的棋子激得落於地面。他盯著衛昭,話語漸轉冷然:「你月落想要在這亂世之中獨善其身,免於戰火,怕是癡人說夢吧?!」

  衛昭面容漸冷,身子前傾,右手按上棋盤,直視裴琰,緩緩道:「少君,你就敢說,這天下大亂,不正是你想要的局面?只怕你的目的,也並不只是借亂復出,重返朝堂吧?!」

  他右手一拂,地上棋子騰空落入他手中,再揚揚一灑,落回棋盤,正是先前所下棋局。

  裴琰微微一笑,手拈棋子落向棋盤左上角。衛昭面色微變,手中白子彈出,將裴琰落下的黑子彈回中盤。

  裴琰看著棋子彈起落下,俊眉一挑,伸手按上棋盤,冷聲一笑:「久聞蕭教主武功高強,數次相逢都未能當面討教,今日想請蕭教主賜教一二。」

  衛昭目光並不退讓,冷笑道:「自當奉陪。」

  裴琰拈棋再進,衛昭右手相隔,黑白光芒在二人指點微閃,瞬間已於方寸之間過了數招。

  移動間,裴琰尾指微翹,抹向衛昭腕間,衛昭看得清楚,順勢一轉,再微沉幾分,擋住裴琰落子之勢。

  裴琰鬥得興起,朗聲笑道:「今日無劍,就和三郎比一比拳法吧。」說著反手將棋子握於手心,轟然擊出。

  衛昭右足勁踢石台,身軀帶著椅子後退數步,裴琰右拳在石桌上一頂,身形就勢翻過,再挾勁風擊向衛昭。

  衛昭右足急踢向裴琰肘下二寸處,裴琰右臂在空中虛晃幾招,避過他這一踢之勢,身形前撲,衛昭右掌擊上木椅,急速翻騰,裴琰勢如轟雷的這一拳將木椅擊得粉碎。

  不待裴琰收拳,衛昭已落地,足尖輕點,雙掌像一對翩飛的蝴蝶,化出千道幻影,擊向裴琰後背。口中笑道:「早就想和少君比試一番!」

  裴琰並不回身,左足回踢,背後如有眼睛,一一擋過衛昭的雙掌。

  藉著衛昭掌擊之勢,他身形前飄,左掌按上塔內牆壁,借力後翻,飄然落於地面,再是一輪拳勢,與攻上來的衛昭激鬥在一處。

  二人衣袂急飄,身形在塔內如疾風迴旋,勁氣激盪,卻又均避過牆角的江慈。

  鬥得上百招,裴琰拳勢忽變,雙臂如蛇般柔軟,擊閃間纏上衛昭手臂。衛昭覺一股螺旋勁氣將自己的真氣牢牢鎖住,想起師父敘述過的裴氏獨門內力,心中一凜,眼中神光忽盛,暴喝一聲,身上白袍鼓起,衣袖猛然碎裂綻開,如利針般刺入裴琰的螺旋勁氣之中,裴琰悶哼一聲,收招後立。

  衛昭輕咳出聲,寒意一點點盈滿雙眸,他右臂赤祼,如玉般的手臂橫在胸前,神情傲然:「少君,這就是你要與我合作的誠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