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流水迢迢 > 五五、媚音入骨 >

五五、媚音入骨

  天月峰,夜霧漸濃。

  揉雜著冰雪氣息的冬霧,讓所有人的眉間髮梢都籠上了一層寒霜之色,也讓高聳入雲的天月峰更顯縹緲迷濛。

  自古相傳,月落族的先人月神由天月峰落下凡世,天神為了讓他有一日能重返仙界,在兩座隔著深溝對峙的山崖間留了一座天然的石橋,後人稱為「登仙橋」。

  東面山峰,號為「天月峰」,由山海谷可沿山路而上。而西面山峰,四面皆為懸崖峭壁,僅由東面的天月峰可以沿「登仙橋」而過,故名「孤星峰」。

  孤星峰上有一星月洞,相傳為月神下凡後修煉的場所,一直是月落族的聖地,除去族長外,任何人不得進入。

  這夜,天月峰山路上擠滿了前來觀禮的月落族人。九大都司,除去五都司死於星月教主劍下,其餘八位悉數到場,簇擁著少族長及其生母烏雅坐於天月峰頂的高台上,其餘族人則依地位高低一路排向天月峰下。

  當衛昭素衣假面,帶著輕紗蒙面的大小聖姑及數位年輕少女步出正圍子,走向天月峰頂,人群發出如雷般的歡呼。所過之處,月落族人紛紛拜伏於地,恭頌教主神威。

  衛昭飄然行在山路上,火光照耀下的白袍,散發著一種玉石的光芒,讓人覺他已不像是這塵世中人,而是下凡的神祇,孤獨寂寥地俯視眾生,俯視這蒼茫大地。

  江慈出了正圍子後,便用程瀟瀟遞過來的青紗蒙住面容。她一路行來,聽得月落族人對衛昭的歡呼擁戴聲出自至誠,更見有許多人淚流滿面,不由凝望著青紗外那個飄逸的身影,心中想道:若是那人,能贏得華朝百姓如此的擁戴嗎?

  時近子夜,天上一彎冷月,數點孤星,若隱若現。

  號角聲嗚嗚響起,雄渾蒼涼,山頭山腳,一片肅靜。

  大都司洪夜站起,一通急促的鼓點敲罷,他將手一壓,朗聲道:「月神在上,我月落族族長雖受奸人所害,卻得歸仙界,實是我族至榮。現在,我們要用我們的鮮血敬謝神明,大家誠心祝禱,願月神永佑我族人!」

  他轉身端起一碗酒,奉至旌旗下的大祭司身前。大祭司臉繪重彩,頭戴羽冠,身披青袍,手持長茅,吁嗟起舞。舞罷,接過大都司手中的禾酒,一口飲盡,又猛然前傾,「噗」的一聲,白色的酒箭噴在台前的火堆上,火苗躥起,直衝夜空,山頭山腳,上萬人齊聲高呼,拜伏於地。

  高亢深沉的吟哦聲中,故族長木黎的棺木被緩緩抬出。八名彩油塗面、上身赤裸,下身裹著虎皮的精壯小伙抬著棺木,踩著深深的積雪,步向雲霧縹緲的「登仙橋」。

  火光照映下,上萬雙眼睛,齊齊盯著那具黑色棺木,盯著那夜霧籠罩下的「登仙橋」。

  八名小伙走至橋邊,大祭司高唱一聲,八人齊齊停步,將棺木放置於地。

  大祭司似歌似詠,聲音直入雲霄:「請仙族長!」

  大都司與二都司齊步上前,運力推開棺蓋,少族長木風與烏雅放聲大哭,在數人的攙扶下拜倒於雪地之中。

  木族長的屍身已做防腐處理,被兩位都司從棺中抬出,他裹在長長的白色月袍之中,容顏如生,只雙目圓睜,仰望蒼穹。

  山頂之人看得清楚,齊聲大哭,山路上的月落族人同放悲聲,江慈聽得心酸,也抹了一把眼淚。

  大都司與二都司一人扛肩,一人扛腿,抬著木族長,緩步走上「登仙橋」。

  寒風漸盛,吹得火把明明暗暗,「登仙橋」對面的「孤星峰」,黑幽沉寂。

  清冷的星月隱入雲層之中,不知從何處激起一股強風,「登仙橋」上的積雪忽地劇烈爆開,激起一團巨大的雪霧。

  那雪霧騰地而起,「天月峰」頭,也忽有一陣寒風,捲起雪霧,眾人齊齊瞇眼。卻都聽到短促的驚呼,迷濛中見扛著族長遺體的大都司洪夜單膝跪於地上,他肩頭一歪,二都司猝不及防,族長遺體滑落,眼見就要倒在橋上的雪霧之中。

  山頭山間上萬人齊聲驚呼,眾人只恨雪霧遮眼,看不清楚,眼見族長似是不能順利落谷,剎時都湧上強烈的恐懼感,似已見到月落族大難臨頭,永淪苦海。

  就在這一瞬間,「孤星峰」再湧來寒風,雪霧更盛,整個「天月峰」上的火光為之一暗。眾人抬眼望去,只見迷濛雪霧中,族長木黎的屍體在將要倒在橋面上的那一剎那,凌空飛起,似白色的流星,自空中冉冉劃出一道弧線,直隱入「登仙橋」對面的黑色蒼穹之中。

  這一幕來得太快,眾人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便已不見了族長的屍身,瞠目結舌間,不知是誰大喊道:「族長登天了,族長回歸仙界了!」

  這聲吶喊,如同掉落在烈油中的火星,整個「天月峰」沸騰起來。

  「族長登天了,族長回歸仙界了!」

  「我月落族有希望了!」

  「果然是月神下凡啊,教主是月神轉世,拯救我族人來了!」

  雪地上,山道間,響起如雷的歡呼與祝禱之聲,月落族人們向著「登仙橋」的方向,向傲立於峰頂的那個白色身影磕首俯身。

  衛昭飄逸的身影立在「登仙橋」頭,眼神掠過大都司洪夜,洪夜微微一笑。衛昭又望向對面的黑深,緩緩抬手,待眾人肅靜,他清冷而激昂的聲音迴盪在山巒之間:「族長升天,星月之神將佑我族人,再無苦痛,永享康寧!」

  淡雪與梅影喜極而拜,眼淚洶湧而出。江慈並未下拜,整個山頭,除卻少族長和衛昭,就余她一人青紗蒙面,孤身而立。

  她望著那個白色的身影,忽覺此人便如同明月下的一團烈焰,將這上萬人的心頭點燃,但同時,也在灼灼地燃燒著他自己。

  數百年來只在傳聞之中出現過的族長「升天」之象出現,月落族人群情激湧,少族長木風的即位大典和「聖教」的冊立大典便在歡呼聲中結束,衛昭從新任族長木風的手中接過象徵著無上權威的「聖印」,飄然下山。

  身後傳來接天的歡呼聲、歌唱聲,衛昭嘴角輕勾,帶著程盈盈等人回了正圍子,江慈仍在淡雪梅影的陪同下回後圍子「雪梅院」。

  程盈盈轉身將櫳門關上,與程瀟瀟一同行禮:「恭賀教主!」

  衛昭淡淡道:「我說了,你們在我面前不用這麼多規矩。」

  程盈盈掀起面紗,酒渦盎然:「不知道蘇俊他們何時可以出洞。」

  程瀟瀟笑道:「總得等『天月峰』這邊的人都散了,他們才好出來。」

  衛昭微微點頭:「大家都幹得不錯,配合得好。」

  程盈盈還欲再說,程瀟瀟卻將她一拉,二人行禮出房,程瀟瀟低聲嗔道:「姐姐,你是真不知嗎?教主若是和我們客氣,我們便不要再呆在他面前。」

  衛昭走到桌前坐下,思忖著數件大事。

  眼下,「天葬」終於順利結束,自己和蘇俊蘇顏及大都司洪夜悉力配合,又利用雪霧和特製的「天蠶蛛絲」,製造了族長「登天而去」的假象,恢復了族人的信心,也奠定了星月教「聖教」的地位和自己「月神下凡」的形象。

  但如何面對緊接著要來的嚴峻形勢,能不能熬到明春,裴琰會不會與自己充分配合,那老賊又是否會一直被蒙在鼓裡,實是未知之數。得盡早將族中的兵權掌控於手中,及早作出部署才行。

  夜,逐漸深沉。衛昭聽得「天月峰」傳來的歡呼之聲漸消,知興奮的族人們終相繼散去,嘴唇輕輕一牽:「月神下凡?我倒不知,自己還有沒有資格做那---」

  敲門聲響起,他迅速將假面戴上:「誰?!」

  嬌怯的聲音傳來,衛昭認得是少族長木風生母烏雅的貼身婢女阿珍:「教主,聖母請您趕快過去一趟。」

  「何事?!」

  「少族長,不,族長似是受了些風寒,情形有些不對,聖母請您過去看一下,說您---」

  衛昭拉門而出,急步走向烏雅及木風居住的山海院。

  行到山海院的前廳,阿珍行禮道:「教主,聖母在後花園。」

  衛昭隨著阿珍走向後花園。此時已是丑時末,一路行來,山海院內寂靜無人。

  後花園西沿,有一暖閣,竹帷輕掀,閣內鋪著錦氈,炭火融融。阿珍掀簾,衛昭走進暖閣,見烏雅坐於榻上,一襲緋衣,微笑望著自己。簾幕放下,微風拂過,衛昭聞到一縷若有若無、如蘭如麝的清香,這清香撲入鼻中,如同溫泉的水沁過面頰,又似烈艷的酒滑過喉頭。

  他轉身便走,烏雅喚道:「無瑕!」

  衛昭頓住腳步,背對烏雅,冷聲道:「還請你日後稱我一聲教主!」

  烏雅站起,慢慢走到衛昭身後,仰起臉來,輕聲一歎:「無瑕,老教主當年在我面前提起你的時候,便是滿心歡喜。這麼多年,我總想著,你何時會真正出現,讓我看看,老教主當年為什麼那麼喜歡你。現如今,總算是見著你了,也算了了我的心願。」

  衛昭沉默不語。烏雅眼簾低垂,輕聲道:「現下大局已定,我也能放下這一肩重擔,想起老教主對我說過的話,這心中---」

  衛昭轉過身來:「師父他,曾說過什麼?」

  烏雅面上笑容似蜜如糯,聲音輕柔如水,低頭歎道:「老教主當年授了烏雅一首曲子,他說,若是異日教主大業得成,便讓烏雅為您彈奏這首曲子,也算是他---」

  衛昭遲疑半晌,終返身在木榻前坐定,低聲道:「既是師父的曲子,就請彈奏吧。」

  烏雅蓮步輕移,巧笑嫣然,在琴案前坐下。依次勾起月落琴的十二根長弦,喉裡低低唱道:「望月落,玉迦花開,碧梧飛絮。笑煞春風幾度,關山二月天,似山海常駐,歎意氣雄豪,皆隱重霧。」

  衛昭低頭靜靜聽著,依稀記起,當年在「玉迦山莊」,姐姐與師父在月下彈琴撫簫,奏的便似是這首曲子。耳邊琴聲婉轉泣訴,歌聲粘柔低回,他漸感有些迷糊,閣內香氣更濃,心底深處,似掠過一絲麻麻的酥滑,讓他輕輕一顫。

  這種從未有過的感覺讓他有些不自在,正待挪動雙腿,琴音越發低滑,似春波裡的水草,將他的心柔柔纏住,又似初夏的風,熏得他有些懶得動彈。

  烏雅抬眼看了一下衛昭,眼神有些迷離。待最後一縷琴音散去,她端起青瓷杯走至衛昭身邊跪下,仰起臉,嬌媚的面容似掐得出水來:「無瑕,我敬老教主如神明,奉他之命,忍了這麼多年,盼了這麼多年,終於能見你一面,為你效命。你若是憐惜烏雅姐姐這麼多年的隱忍,就將這杯酒喝了吧。」

  她的臉上湧起一抹紅暈,端著酒杯的手卻皓白如玉,酒水瀲灩,衛昭低頭望去,似見師父的面容正微漾於酒面。

  他接過酒杯,在鼻間嗅了嗅,仰頭一飲而盡。一股熱辣劃胸而過,剛放下酒杯,烏雅的纖指卻已撫上了他的胸前。

  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

  (以上河蟹五百字,請自行想像。)

  烏雅的手繼續向下,衛昭不自禁地抬頭,眼光掠過旁邊的月落琴,身軀一震。忽然暴喝一聲,反手扼住烏雅雙臂,將她往木榻上一甩,身子旋飛而起,穿簾而出,躍入閣外的雪地之中。

  足下的雪,迎面的風,傳入絲絲冰寒之意,衛昭右臂劇烈顫抖,反手拍上院中雪松,松枝上的積雪簌簌掉落,激起漫天雪霧。他在雪霧中數個盤旋,消失在後花園的牆頭。

  寒冷的夜風中,衛昭奔回自己所居的「劍火閣」,他的四肢似凍結於冰中一般僵硬,偏自胸口而下,有團烈火在騰騰燃燒,如淬火煉劍,青煙直冒。

  週遭一切漸漸褪色,他眼前再現那抹白嫩,手心似還殘留著那團溫熱,心頭還晃著那絲輕盈。十多年來,他只識含垢忍辱,摒情絕性,卻從不知,原來世間還有可以讓他願意去掌控、渴望去放縱和征服的溫柔。

  他不停擊打著院中積雪,眼前一片迷茫,既看不清這漫天雪霧後的景致,也看不清這從沒見識過的人生歧路。

  雪花慢慢落滿他的烏髮假面,他跪於雪地之中,劇烈顫抖。

  天空中,孤星寒月,冷冷地凝望著他。他腦中空茫混沌,一種難以言述也從未體驗過的慾望卻正在胸口騰騰燃燒,如烈火般灼人,又如毒蛇般凶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