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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 1

  通信二團一連是個男女混編連,全連編製一百四十人,男女比例三比一。按道理,這應該是個陽盛陰衰的連隊,但道理有時候是不靈的,是幫不了任何忙的。

  一連是個由七個通信要素組成的加強連,要素之多、技術之全、任務之重,堪稱全團之最。在這個門面似的重要崗位上,團裡卻放心大膽地任命了一位女連長。

  女連長姓許名兵,芳齡二十七,身高一米六八,身材苗條,容貌秀麗,是團裡公認的美女連長。

  一分隊的分隊長孟勇敢,提起許連長來,那氣就不打一處來。他自然不敢當著連長的面發,他把這一肚子的氣都發在了連長的丈夫徐技師身上。徐技師是他的手下,雖然級別比他高,也是個正連職幹部,但畢竟是個技術幹部,還要歸他這個行政幹部管理。因此,孟勇敢就把在連長那兒受的氣,理所當然地撒到徐技師身上。好在徐技師是個南方男人,古都南京出來的男人,不但溫文爾雅,還虛懷若谷。一般徐技師都是一笑了之,因為他實在太理解孟分隊長了,一個堂堂的山東男人,成天被一個女人吆過來喝過去的,你說他能痛快得了嗎?能不感到窩囊嗎?這要是換到了古代,他孟勇敢早就跑到水泊梁山上去揭竿而起了,還能在一個女人手下受這等鳥氣?

  孟勇敢有一次語重心長地對徐技師說:「徐技師呀,你怎麼就這麼怕你那個操蛋的老婆呢?你就不能有血性點,把她按到床上揍一頓?」徐技師笑了,說:「愛還愛不過來呢,哪捨得動手呀。」孟勇敢恨鐵不成鋼地說:「中國男人的臉,都是被你這樣的男人給丟盡的。」停了一會又說,「我真的搞不懂,你到底怕她什麼呢?」徐技師反問他:「那你到底怕她什麼呢?」

  孟勇敢歎了口氣說:「唉,奶奶的!誰讓她是連長我是分隊長呢?你說我怎麼這麼倒霉呀?怎麼就攤上了個女上司呢?還這麼厲害,這麼操蛋。我真是倒了他娘的八輩子血霉了!」

  有一天,孟勇敢豁然開竅,拍著徐技師的肩膀痛心疾首:「徐曉斌哪徐曉斌,我算是知道原因了。當初你要是把名字改了就好了。把你中間這個『曉』字去掉,你叫徐斌,讓她還叫許小兵。如果這樣的話,你看看你還會是今天這孫子樣犸?哎呀哎呀!真是一念之差、一字之別呀。在你們家裡,你永遠都是個小兵,永遠都別想翻身了!」

  徐曉斌和許兵是同批兵,分兵那天,被兩輛大卡車從不同的新兵營拉到了一個連。連長拿著軍務參謀交接的花名冊開始點名,當喊到徐曉斌的名字時,隊伍中一男一女兩個聲音同時答「到」。連長吃了一驚,趕緊抬起頭來看,哪裡看得出剛才是哪兩個人喊的到?於是,連長下了個口令:「徐曉斌,向前一步走!」果然,一男一女兩個新兵蛋子同時出了列,引起一陣笑聲。連長也笑了,說:「這下麻煩了,以後點名可要熱鬧了。」

  下連後第一次點名時,連長怕麻煩,怕引起不必要的熱鬧,就在他倆的名字前,畫蛇添足地加上了男和女。連長喊完「男徐曉斌」時,下邊的笑聲還能忍住,等他再喊「女許小兵」時,隊伍就笑得有點亂了。連長自己也笑了,笑著說:「乖乖,你倆都成了亂源了。」

  女許小兵在路上堵住了男徐曉斌,大聲同他商量:「哎!你能不能把名字改了?」

  男徐曉斌在這突發事件面前,沒有任何準備地慌亂起來。他望著面前眉清目秀、橫眉冷目的女戰友,心跳突然加速,臉也發起燒來了。

  他很害怕島己的紅臉被對方發現,就趕緊蹲下來,假裝繫鞋帶。

  誰知,女許小兵竟然逼到了他的跟前,各自腳上的軍用膠鞋幾乎要正面交火了。男徐曉斌抬起頭來,仰望著眼前頂天立地的女許小兵。女許小兵又大聲地問:「你到底改不改?」男徐曉斌小聲地回答:「那行吧,我打電話回去問問我家裡。」女許小兵一聲冷笑,不屑地說:「改個破名,還要問家裡,至於嗎?用得著嗎?行了!不用你改了,我改!」

  「一失足成千古恨哪!」孟勇敢拍著徐曉斌的後背,經常這樣感歎。

  「光當」一聲響,來了分隊長孟勇敢。

  在這麼大的動靜下被吵醒是正常的,不醒是不正常的。值了前夜正在補覺的技師徐曉斌正常地被吵醒了。當然,他的氣憤也是正常的。一肚子氣的徐曉斌從被窩裡探出頭來,頭上竟然熱氣騰騰地冒著汗,不像是從被窩裡出來的,而像是從籃球場上下來的。這是大熱天蒙頭睡大覺的必然結果,捂的。通信部隊許多人都是這樣蒙著頭睡覺的,成年累月地三班倒甚至是兩班倒,夜班和白班一樣多。白天補覺,連隊哪有那麼好的遮陽窗簾?許多人毛病多,見光還睡不踏實,自然而然地,軍被就成了最好的遮陽窗簾。只是這軍被不夠長,經常顧頭顧不了腳。腳丫子替腦袋在被窩外出氣,出的還都是些比二氧化碳還要糟糕的氣。因此,貿然闖進正在補覺的男兵宿舍裡,是件挺不好受的事兒。徐曉斌氣憤地探起半個身子,看見了比他還生氣的孟勇敢。孟勇敢周正的國字臉似乎都被氣歪了,有些猙獰可怕。徐曉斌知道自己箅是小巫碰上大巫了,三十六計,還是不招惹他為上。

  徐曉斌一聲不響地躺下,用被子將自己嚴嚴實實地裹上。他準備兩耳不聞窗外事,專心睡自己的回籠覺。誰知,連這麼簡單的願望都不能實現。被子被騰空掀開,他半裸的身體一覽無餘。這下徐曉斌真火了,小巫也不怕大巫了,他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幾乎是怒吼了:「你想幹什麼?」

  大巫顯然沒被他的氣勢嚇住,因為大巫的嗓門比他還大。大巫也是吼:「我想幹什麼?你還有臉問我想幹什麼?你怎麼不問問你那混賬老婆想幹什麼?!」

  一聽又是自己老婆的事,徐曉斌沒了脾氣。他半裸著歎了口氣,手無寸鐵地一點辦法也沒有的樣子。

  孟勇敢就見不得他這副窩囊相,認為有什麼樣的丈夫,就有什麼樣的妻子。同時也認定,老婆像彈簧,你軟她就狂。

  孟勇敢用手指點著徐曉斌,恨鐵不成鋼地搖著頭:「徐曉斌哪徐曉斌,你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霉了,怎麼攤上這麼個老婆?」

  徐曉斌打了個哈欠,揉了揉眼睛,有氣無力地問:「她又怎麼惹你了?」

  孟勇敢將手裡的硬皮筆記本像投手榴彈那樣投到了桌子上,沒想到命中率很高,把徐曉斌最喜歡的玻璃杯碰到水泥地上。漂亮的玻璃杯絕望地叫了一聲,馬上就粉身碎骨了。

  徐曉斌探頭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玻璃,又抬頭去看戳在那兒的孟勇敢,什麼話也沒說,卻比千言萬語都管用,大巫的眉眼立馬往下掉了幾分,不再那麼橫眉立目張牙舞爪了。同時,大巫還知錯就改地轉身從門後拿出笤帚,上來彎下虎背熊腰,很認真地清理著。徐曉斌像地主老財一樣指手畫腳:「這,還有這!」孟勇敢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神不善。

  徐曉斌笑了:「讓你掃乾淨點有什麼不對?萬一紮了我的腳,你賠得起嗎?」

  孟勇敢撇著膠東普通話說:「你的杯子我賠不起,你的腳包在我身上了。」

  徐曉斌不明白:「我的腳難道不如杯子值錢嗎?」

  孟勇敢笑了,佔了便宜一般:「買杯子要花錢,治腳一個大子也不用花。

  徐曉斌用腳去踹他:「什麼時候也脫不了你的農民本色。」孟勇敢跳著躲開了:「這是我們的光榮傳統,我們要代代傳下去。」

  孟勇敢收拾完,一屁股坐到自己床上,伸了個懶腰,看了看手錶,對坐在床上揉眼睛的徐曉斌說:「要不,我陪你再睡一覺?」

  徐曉斌笑了:「去你的吧,讓你折騰的,老子早就不困了。」孟勇敢說:「那咱們殺一盤?」

  徐曉斌伸了個懶腰,擰著脖子說:「殺一盤就殺一盤,你以為我怕你?」

  孟勇敢邊開抽屜拿象棋邊說:「你還能怕我?你把你的怕都獻給你老婆了,你還能怕誰呀!」

  徐曉斌來了精神,拉過被子圍住半裸的身子,讓出一半床來。徐曉斌問:「哎,快說說,你又受什麼委屈了?」

  孟勇敢坐到對面,嘩啦一下把棋子倒到床上,有些不耐煩:「我這剛好了點,你又提她。一提她我心就堵得慌。好好下棋,不許提她。」徐曉斌笑了,擺著棋子連連點頭:「好好好,聽你的,不提就不提。」徐曉斌不提了,孟勇敢又來勁了。孟勇敢手裡的一匹馬重重地跳了一步,嘴也沒閒著:「說實在的,我要有你這樣的老婆,愁都愁死了,還有心思下棋?」

  徐曉斌抬起頭來:「不是不讓提她嗎?」

  孟勇敢不講理,牛眼一瞪:「她是誰呀?她是天王老子嗎?還不能提了!」

  徐曉斌歎了口氣,說:「老孟啊,我看你是讓她治得有神經病了。」孟勇敢也歎了口氣:「差不多了,我的精神快崩潰了。」徐曉斌頗有興致:「說說,她又怎麼著你了?」孟勇敢盯著他的眼睛:「哎,聽你的門氣,你小子很興奮哪!」徐曉斌不避嫌疑地咧開了大嘴,都有點喜笑顏開了:「我就是有點納悶,她怎麼把你氣得五官都變了形呢?」

  孟勇敢手裡的卒子重重地蹦到了棋盤上,像個撐桿跳的運動健將,重重地落到海綿墊子上,在上邊來回彈著。棋子有點亂了,孟勇敢趁機亂挪棋子,被徐曉斌當場摁住,好一通數落。

  連長許兵放下電話,愁得自說自話:「哎呀,哪還有人哪?」

  許兵站了起來,新式軍裝被她高挑的身材襯得格外好看。許兵五官端莊,皮膚又白皙,走到哪兒,身上都擠滿了眼球,男女眼球都有,而且女眼球一點也不比男眼球少。對這點,她的丈夫比她還要得意,經常在路上拍著她的後背,沾沾自喜地說:「你行啊,男女通吃!」

  許兵拉開門,見文書軍容嚴整地匆匆往外走。許兵問:「哎,你幹什麼去?」

  文書站住了,臉上卻是十分著急的樣子。文書說:「我要到被服倉庫去出公差。」

  「誰派的?」

  「副連長派的。倉庫要六個公差,咱們只去了四個。倉庫的人特別不要臉,就向上邊打小報告。副連長讓軍需股長給說了一通,氣得聲都變了,打電話讓我跑步去湊人數。」許兵笑了:「那還少一個呀。」

  文書也齜著白牙笑了,她人不怎麼好看,但笑起來卻挺好看的。她大概也知道自己的這個長處,所以特別願揚長避短,特別愛笑。文書笑著說:「副連長親自上陣,他親自去倉庫出公差了。「許兵揮了揮手:「快點去吧,晚了副連長該吃了你。」文書一溜煙跑了,許兵望著她的背影,愁得歎了口氣。每年都是這樣,越是老兵退伍走了、新兵還沒補上的青黃不接的時候,公差勤務就越多,而且哪方的神仙都不能得罪,得罪了就沒你的好果子吃。比如這被服倉庫,如果你硬頂著不給他們出公差,那好吧,等發軍裝的時候,你就知道他們的厲害了。發到你們連的時候,衣服不是肥了就是瘦了,鞋子不是大了就是小了,總之淨是事。搞得那幾天連裡的兵天天請假往倉庫跑,跑得腿都瘦了,衣服還不一定能換合適了。

  唉,這大概也是軍營文化的一種吧?許兵心想。其實也挺有意思的,這樣整天兩眼一睜忙到天黑,日子過得挺充實、也挺有意思的。其實許多事,只要你把它想清楚、想明白了,也就不會生那麼多的閒氣了。比如眼下軍務股要的這兩個公差;按道理完全可以不理他們,不給他們出。什麼整理實力統計,什麼上邊要得急。這完全是他們分內的工作,平時不抓緊,上邊要得急了就抓瞎,就到下邊要公差。平時你們都幹什麼去了?天天跑出去糾察軍容風紀?糾察得自己像洪水猛獸似的,兵們見了他們,老遠就停下腳步,先自己上下左右地自察自糾一番,免得落到他們手裡被當街又糾又察的,又是記名字,又是記單位的,還不能多嘴申辯解釋,說多了就會被扣下,以態度不好為由,讓單位領導來領人。許兵就是跑了若干趟去領人,才領教了軍務部門的厲害。因此,他們也是萬萬開罪不得的。得罪了被服倉庫,頂多是穿身不合體的軍裝;若是得罪了軍務部門,穿著不合體的軍裝,也會被他們以軍容不整的理由糾察的。

  許兵往樓匕走,她知道現在樓上除了前後夜值班補覺的,不可能有閒人。但她還是抱著僥倖的心理上樓。萬一有那精力充沛、睡不著覺、早早爬起來的倒霉蛋呢?哪怕碰上一個,也好跟自己湊成一雙,到軍務股去交差。

  到了二樓,許兵站在樓梯口觀望。她的心情挺矛盾的,即盼著有人出現,又不希望有人落網。等了一會兒,樓道裡安安靜靜,空無一人。許兵長出了一口氣,這口氣也是個矛盾的混合體,好像有點失望,又好像有點如釋重負。

  許兵上三樓的時候,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如果碰上一個出來上廁所的怎麼辦?是拉他去出公差呢,還是放他回去繼續睡覺?想到這里許兵笑了,腳下的步子也輕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