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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 蒼茫之局

  元月二十五日,風墨大軍移師黥城。

  二十六日,康城。

  「以上就是康城目前情況。」書房中喬謹正一一將康城整頓情況稟報。

  雲點頭。

  「王今日辰時動身,當後日未時可抵康城。」任穿雨則將剛收到的消息報上。

  雲再次點點頭,「辛苦你們了,下去罷。」

  「是!」喬謹、任穿雨退出書房。

  待兩人走後,惜雲起身推窗,外面已是暮色初上,只是前些日下的那一場小雪還未化完,白皚皚的殘雪映著天光,天色倒也未顯得陰暗。

  「冬日裡最後的一場雪也要盡了。」惜雲幽幽一歎,「再來該是春暖花開了吧。」

  目光落在庭院中的一樹寒梅上,或也因花期將盡,梅瓣和著風吹簌簌飄落,殘雪中落紅如雨。

  「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

  垂楊紫陌洛城東,總是當時攜手處,遊遍芳叢。」

  不知不覺的念著,不知不覺的憶起當年與蘭息一道踏平斷魂門的光景。

  那時正是三月春光無限好的時節,桃開如雲如霞,兩人各攜一罈美酒,一路折花而歌,彷彿只是去踏春遊賞,而非去那令武林人士畏之如虎的斷魂門。那時年少春衫薄,那時少年意氣相惜,那時無拘無束瀟灑恣意,但而今……

  「聚散苦匆匆,此恨無窮。」抬手接住一瓣隨風飄蕩的梅花,「今年花勝去年紅……」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一個清而輕渺、淡而無塵的聲音接道。

  抬眸望去,一個比殘雪更白更潔、比落梅風姿更寂更倦的身影悄然立在院中。

  「好久不見。」兩人同時一句。

  這輕輕淡淡的一語令兩人恍如隔世再逢,天支高峰上兩人把酒言歡也不過年多時光,此刻回想,卻仿如前世一般遙遠,那時心惜意通,而今日卻是敵我不同。

  「想不到這最後的殘雪落梅竟可與天人同賞。」惜雲輕輕一歎,看著眼前如玉出塵的人,眸中是遺憾,是傷感。

  「能於高山峰上同賞一輪月,能於康城同賞一場落梅殘雪,但是人生聚散無常年華盡逝,無緣已覺無憾。」玉無緣抬手從枝上拈一撮雪,手腕輕輕一揚,那雪便正落在惜雲掌心,紅梅白雪,輝映成畫。

  「今日來的是高山峰上的那個玉無緣還是皇王尊師的天人玉無緣?」惜雲看著掌中梅雪輕輕的問道。

  「風國女王風惜雲與武林名俠白風夕你可能清清楚楚的分開?」玉無緣淡淡反問道,「息王與黑豐息你可又能兩者不同相待?」

  惜雲無言。

  「所以高山峰上的玉無緣與天人玉家的玉無緣又有什麼區別。」

  惜雲看他,那雙眼眸是可看透紅塵的明澈淨色,又是那穿越紅塵的空茫倦色。這個人,無論何時何地,於她,總是心生一股痛惜,無由無解。

  看倦了紅塵,看淡了世情,所以他心湖無波無緒,所以他瀟灑去來無尋,可那雙柔和的眼眸深處為何會刻有一絲悲哀,那樣的深切,那樣的濃郁!

  世人敬仰他,戀慕他,依靠他,可世人又何曾看清他!那滿心滿身的疲倦……寂寥……

  無緣……

  深深吸氣,垂眸,斂起所有的情緒:「那麼玉公子此番前來有何貴幹?」

  玉無緣看著她,良久後伸出手來:「我來找你下一盤棋。」

  惜雲一震,抬眸,盯住對面那雙眼眸。

  映透了萬物滌清了萬物偏還無情無塵。

  玉無緣抬手握住惜雲的手,連著那落梅殘雪一起握於掌中,兩人的手都是雪一般白雪一般冷。

  凝眸相視,四目相近,平靜的一字一字的輕輕吐出:「玉無緣與風惜雲為天下蒼生下一盤棋———下蒼茫之棋!」

  「蒼茫之棋?」惜雲怔怔的看著他。

  「對,下蒼茫之棋。」玉無緣雙眸緊鎖惜雲,那樣的目光似從她的眼看到她的心底,「非以你之智,而以你之心!以你之心下一局你心中真正想要的棋!下出你心中最想要的!」

  以你之心下一局你心中真正想要的棋!下出你心中最想要的!

  那一語輕淡無波,卻如驚雷響徹,轟得她雙耳陣陣嗡鳴,擊得她心跳如鼓!

  什麼是她真正想要的?什麼是她心中最想要的?她……二十多年來,她是否曾停步細細思索?她是否曾認真確認?她又是否曾如實回答?又或是她從未發問?

  可是眼前這人為何要這般問她?可是……為何覺得一切在他眼中無所遁形!他看穿了她所有不自覺的隱藏,他看透了她所有不自覺的希翼!

  白風夕是知道她真正想要的,可風惜雲不會有她真正想要!

  白風夕知道她最想要的,可風惜雲不可能擁有她最想要的!

  「以你之心為自己、為蒼生下這蒼茫之局吧!」

  那聲音近在眼前,如耳語輕淡低柔,那聲音從遙遠的天際傳來,如暮鼓晨鐘直叩心門!

  二十七日,寅時將盡。

  淡淡的晨曦中,喬謹輕輕放開韁繩,馬兒便稍稍走得急了,蹄聲在人煙未起的清晨顯得格外的清晰。康城已巡視完畢,該前往向風王報告諸事兼請安了。

  才至康城府邸前,喬謹偶爾一個抬頭,不由心頭一跳,韁繩不自覺拉緊,馬兒一聲嘶鳴,停下步來。

  「將軍?」身後跟隨的士兵發出疑惑的呼聲。

  喬謹一定心神,下馬,將韁繩交由侍從,道:「你們前往換班。」

  「是!」

  待所有的士兵皆走後,喬謹輕輕一躍便飛上屋簷,幾個起縱,便落在府中最高的歸燕樓屋頂上,一道白色身影正倚坐於屋頂上,微寒的晨風拂起她的衣袂長髮,她卻毫無知覺一般,只是怔怔的看著前方,那清亮的眸子似要穿透茫茫虛空望到極遠極遙之處,又似早已望到盡頭,所有已盡在眸中。

  「風王,風寒露重,請保重身體。」喬謹微微一躬身。早就聽穿雲說過風王昔日化名白風夕行走江湖時是如何無忌的一個奇女子,只是他卻還是第一次見到。

  「喬將軍。」惜雲目光依望前方,「這世上你有沒有最想要的東西?」

  「呃?」喬謹一怔,似未想到惜雲會有此一問。

  「將軍未曾想過嗎?」惜雲回首,那眸子仿是天幕上未隱的寒星,是這世間最亮的光源,「將軍跟隨息王多久了?」

  「臣自十四歲跟隨王,已十四個年頭。」喬謹恭敬的答道。

  「十四年麼?」惜雲一偏首,淡淡一笑,「這麼多年啊,那即算不能瞭解透徹,那應該也略知一二吧。將軍知道息王最想要什麼嗎?」

  「王最想要的?」喬謹一愣。

  雲點頭,微笑的看著他。

  王最想要的是什麼呢?喬謹一時竟答不出來。

  是江山帝位嗎?看似應該是的。

  「我帶你們,將這萬里山河踏於足下,讓你們名留青史!」

  那是多遠前王說過的話?那時的王還只是一個弱冠少年,可他說出此話時他們未有一人置疑,他們都相信那個淡吐狂語的少年。只是此刻想來,他只是要將萬里山河踏於足下,讓他們名留青史,這便算是他最想要的嗎?

  目光調向眼前的女王,不過一襲簡單的白色長袍,黑髮直披,隨意的倚坐於屋頂上,卻依是風華清絕!當日東旦渡大戰中那一箭後王的失智之行又一一浮現於腦。這世間,什麼才是王最放於心中的?似明瞭,又似模糊。

  「臣愚昧,未能知王意。只是……」喬謹深深躬身,「臣知,風王於王,不低這萬里江山!」

  「呵呵……呵呵……」一陣清越的笑聲便這樣輕輕盪開,隨著晨風散於天地。

  喬謹依躬身不敢抬頭,這笑聲如此好聽,但……他辨不出是喜是悲!

  笑聲漸漸消逝,屋頂上一片靜寂,很久後,才響起惜雲幽幽的清歎。

  「不論哪一樣才是最重要的,我成全他。」

  喬謹一震,可還未等他想明白,身前風動,抬首,已無人影。

  二十八日。

  午時剛過,康城城門前便湧出大批士兵,夾道兩旁,整齊矗立,城樓上風王靜立,身後並立著喬謹、任穿雲。

  早早便有人傳報,息王王駕已近,是以康城內墨羽騎振奮不己,待聽得風王下令迎駕,一個個便是爭先恐後,但依緊守軍紀秩序。

  城樓下的人緊張、興奮、焦急,一個個都顯於臉上,城樓上的人卻是平靜從容。只是那緊緊眺望前方的目光,那時抿時松的唇畔,那時握時張的雙手卻洩露了她的心情。等待的時間總是特別的漫長,前路茫茫,等待的似乎永遠也不會出現!所以……

  「啊呀!」

  一道白影從城樓上翩然飛下,輕盈如白蝶,令眾將士發出一陣驚歎。

  然後所有的將士便看到他們眼中雍容清艷的風王竟然從城樓上直接跳下來,穩穩的落於一匹白馬上,一抖韁繩,白馬便飛蹄馳去。

  「風王……」將兵們驚呼,但城樓上的兩位將軍卻擺擺手,示意無需驚怪。

  白馬似乎知道主人的心意,張開四蹄,風馳電掣般,不到片刻,前方已見煙塵,輕輕一拉韁繩,馬兒慢慢緩速,然後止步於平原上,靜靜的等待,風吹起那白衣長髮,似欲隨風飛去,那風姿意態畫圖難書。

  蹄聲如雨落,銀、黑甲的將士如淺潮般快速漫延,鋪天蓋地似的淹沒整個平原,待看到前方那一騎之時,慢慢緩速,隔著三丈之距齊齊停步,於馬背上躬身行禮,然後兩旁分開,露中潮中的王車。

  前方獨騎靜立,潮中王車靜駐,隔著那不遠也不近的距離。

  這一刻,雖千軍萬馬齊立,卻是安靜至極,天地間只聞風動之聲。

  「囁吱!」一聲,王車的車門開啟,鍾氏兄弟走出,然後一左一右打起簾子,躬身恭候車內的人。

  一道墨黑的人影靜靜的、從容的走出。

  那一天的天氣極好,碧空如洗,絲絮似的浮雲在空中飄遊,朗日高懸,暖暖的陽光灑落,天地間一片清朗。

  隔著那不近也不遠的距離將陽光下的那人清晰看入眼中。

  已不是容顏如玉,墨絲如綢。

  明朗的陽光為那人灰白的長髮鍍上一層淺淺的銀華,銀華里裹著一張風霜淺淺刻畫的臉,可是那人氣度雍容如昔,意態雅逸如昔,那些蒼桑痕跡無損於他的神韻風骨,更顯那雙眸墨海幽深古玉溫潤,以一種從未有過的柔靜目光看著她。

  陽光下,他淺淺的微笑,如蘭開香湧,眼角細長的笑紋中綻著一抹紅塵盡攬的恣意風華。

  陽光下,他是安好的!

  那一刻,潸然淚下!

  那一刻,方知何謂失而復得!

  那一刻,方知天地雖廣萬生萬物雖多,最在意的原不過眼前之人!

  那一刻,願傾所有,無怨無悔!

  馬車上的人跨下車,一步一步從容走來,白馬上的人靜靜的、一眨不眨的看著他。

  距離在縮短,身影為何更模糊?風吹過,面上一片清涼,眨眼,終於看清。

  他就站在馬下,張開他的雙臂,臉上是那雍容優雅的笑,眼眸明亮的、溫柔的、繾綣的看著她。那一刻,毫不由豫的、毫不顧忌的張臂,飛身,撲入那張開的懷抱!

  灰白的發、墨黑的發在風中交織!

  白色的衣、黑色的衣在風中相逐!

  修長的臂、柔軟的臂在風中緊纏!

  「啊!」

  那一抱驚震萬軍!那一抱驚艷天下!

  「王萬歲!王萬歲!」

  無視禮法的相擁,無視天地的相抱,無視萬生萬物萬軍的相依震懾住所有的人,撼動所有的心!

  下馬,屈膝,俯首,山呼!為眼前這一體的雙王!

  「王萬歲!!!」

  康城的城樓上白鳳、墨蘭旗並揚風中,城中十萬墨羽騎、風雲騎和睦相處,經過了與皇華大軍的數場決戰,同生共死中已令風墨軍將士生出惺惺相惜的感情,也真正明白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王連日來車旅疲憊,還是早些休息,臣等先行告退。」康城府邸大殿中諸將向兩王報告所有事務後即行告退。

  「下去吧。」

  惜雲揮手令諸將退下,轉頭看看面有倦色的蘭息,若是以往,便是再勞累斷未見有此神情,而今……這副身子到底也是不如從前了!

  以眸示意雙胞胎送蘭息回房休息,而自己則將未完之事一一處理。

  華燈初上之時,案上已整整齊齊,推開窗,一股冷風撲面而來,不由一個激靈,可卻不想關窗,靜立窗前,仰望窗外的夜空,漆黑的天幕上掛著疏淡的星月,地上的燈火都比之要來得明亮。

  孰雲網恢恢?將老身反累!

  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

  抬手撫額,幽幽長歎,這暗淡的星月,這冷冷的寒夜,似暗示前路,前路啊……可視不可逐!

  「王,該用膳了。」門被輕輕推開,六韻、五媚各捧一盒。

  「先放著罷。」惜雲淡淡道。

  「王,早過了用膳之時了。」六韻卻固執的將盒中飯菜一一擺在桌上,然後和五媚各自一躬身,「請您用膳!」

  「好了,好了,年紀輕輕的怎麼像個老媽子似的。」惜雲無奈的擺擺手,走至桌前坐下。

  六韻與五媚聞言一笑,齊道:「老媽子才能管著您。」

  惜雲啞然失笑,拾起碗筷。

  「久微哪去了?」吃罷飯,問道。

  「先生在為息王煎藥。」五媚答道,一邊收拾著碗筷。

  雲點點頭。

  「王,香湯已備好了。」另一邊六韻從內室出來。

  雲點點頭,走入內室,熱氣繚繞,暗香湧動,「弄這麼香幹麼,真是麻煩。」喃喃抱怨著。

  「王,您雖然是一國之君,但請您別忘了您還是一個女人。」一旁的六韻義正詞嚴,「女人當然要好好保養!」

  「知道了,老媽子。」

  惜雲歎一口氣,剛要動手解衣,一旁六韻、五媚早就伸過手來了,剛想要說話,可一看那兩雙滿含告誡的眼睛,忙罷手:「記得,不但是一個女人,還是一國之君,所以等著別人服侍就是了。」

  六韻、五媚滿意的點頭。

  「六韻,若你不當宮中女官,你最想做什麼?」泡在熱熱的香湯中,一身的寒意頓消,骨酥筋軟,白霧繚繚中,惜雲不由舒服的輕閉雙眸。

  「臣自小即進了宮,此次若不是有幸隨王出來,幾都忘了宮外的世界是什麼樣了。」六韻動作輕柔的洗著惜雲一頭烏絲,淺淺的笑著,「若臣不當宮人了,便想做個女先生,收一些女學生,將臣這些年收集的王所作的詩文廣傳於世,讓世間也多幾個王這般奇絕的女子!」

  「呵……做女先生的想法不錯,只不過所傳之道卻是選錯了。」惜雲淡淡的笑道。

  「她就是愛訓人,若當個女先生不正好名正言順嘛。」一旁的五媚取笑道。

  「多嘴!」六韻瞪她一眼。

  「嘻嘻……難道說錯了?往常宮裡那些人沒少挨你訓的,一個個見著你呀就似鼠見著了貓,逃命似的閃!」五媚輕笑,知道礙於王在,她絕不敢怎麼樣的。

  「那都是那些人心虛!」六韻正氣凜然道。

  雲眼眸微微睜開一條縫,「那五媚想做什麼?」

  「臣呀……臣就想嫁個如意郎君,相夫教子過一生。」五媚眨眨眼道。

  「不知羞!」六韻屈指一彈,彈得五媚滿臉的水霧。

  「這有什麼羞的,男婚女嫁,人倫常情。」五媚甩甩頭,一雙巧手一刻也不閒著。

  「女先生、賢妻良母……嗯,都不錯。」惜雲點頭,重又閉上雙眸,微微一笑道,「本王會成全你們的。」

  「咦?」六韻、五媚不由一怔。

  但惜雲已閉目,神色靜然,已不欲再語。

  兩人當下按下心頭疑惑,專心服侍。

  室中頓時一片沉靜,只餘嘩啦水聲,迷濛熱氣,幽幽暗香,以及那藏於朦朧水氣中的激湧思緒。

  當一切完畢後,迷霧中緩緩睜開的雙眸湛亮如星,清輝滿室。

  「替本王著朝服,再宣齊恕、程知、徐淵三位將軍。」

  「是!」

  「按這藥方,早晚各一,三月不斷。」

  一間華雅的房間裡,久微將一紙藥方遞給雙胞胎。

  鍾離躬身接過,目光卻掃向半臥床榻的蘭息。

  「多謝久微先生。」蘭息淺笑頷首。

  「不用謝我,你不過沾了夕兒的光罷,若非顧著她,你的生死與我無關。」久微卻毫不領情,直言不諱。

  息也不以為忤,微笑點頭道,「先生說得是,息無需謝先生。想先生那紙丹書可也有息一份功勞,先生都沒謝過息,不如就此兩相抵銷罷。」

  「你……」久微瞪目看著眼前這個笑得雍容雅氣的人,不由暗自嘀咕難怪夕兒要罵他是狐狸,只不過面上倒也不表現出來,自自然然的綻開一抹淺笑,也是笑如春風,「息王果是公正明理。」這話半真半假半笑半譏。

  「彼此,彼此。」蘭息雅笑溫文,好不和氣。

  「哪裡,哪裡。」久微淺意盈盈,好不親切。

  這一邊的兩人話裡藏刺,笑裡藏刀,另一旁的雙胞胎卻是聲色不動,各自忙著手中的活。

  久微瞟一眼道:「這兩小子雖小,若放出去也是一方人物。」

  「那當然,強將手下豈有弱兵。」蘭息理所當然。抬手掠掠眼角的髮絲,只是看到那灰白的發,眉心一皺。

  「應該說是什麼樣的主子便教出什麼樣的屬下!」久微譏道,待看到蘭息撫著發的動作,不由翻翻眼,「一個大男人不用這麼在意容貌吧?!」

  蘭息瞟一眼他,然後悠悠然道:「聞說那醫者本領只三分者越是架子高,醫時也只盡那一分力,治好三分標,留下七分根,好讓病人越發的唯諾,越發的貴禮相待。」

  久微聞言那隱慧的雙眸寒光一閃,但馬上又恢復溫和平靜,和氣的笑著道:「想昔日那蘭息公子乃天下傾慕的美男子,與風國惜雲公主可謂才貌相當,璧人一對,只是如今,風王依是容華絕世,息王卻是蒼顏白髮,可真是天差地別呀!唉……真為我的夕兒心痛!」平和的語氣,偏偏在「我的夕兒」這四字上重重咬音,滿意的看著對面那人面色一僵。

  蘭息那一僵也不過一瞬,馬上又雅笑盈盈,但一雙墨眸卻似冰潭般寒意森森,目光如劍,偏語氣還是那般溫雅:「息雖已不再容顏如昔,但可換得惜雲性命無憂,實也心慰無悔。而且……」劍鋒似的目光掃視著久微的臉,似要在上面刮下一層皮來,「總比某些藏頭隱面不敢見人的傢伙要強些!」

  久微聞言是一氣一愣一怔,頓時僵在那裡,緊緊的盯著蘭息,目光也利如劍鋒,似想將對面那人一切兩開,好看清那腦袋裡到底是什麼構造,那心是不是真比別人多一竅!

  「我倒不知你們兩人竟也『意趣相投、言語相悅』!」清清亮亮的聲音從門邊傳來,兩人移目望去,正見惜雲拂簾而入,面上似笑非笑。

  「夕兒!」久微馬上迎上去。

  溫柔的笑,溫柔的語氣,頓時讓身後的人不自覺的推倒了醋壺,什麼『夕兒』的,真是刺耳!

  「久微。」惜雲目光停在久微的臉上,「說真的,我也好奇你真正面貌是何樣呢,這世上大概沒有人見過真正的你吧。」

  「呃?」久微一愣,眨巴眨巴眼睛,「夕兒想看?」

  「當然。」惜雲點頭,眼眸一瞬間變得晶亮,那神情似發現了什麼稀奇好玩之物。

  「還是不要看了。」久微卻似有些為難的道,只可惜滿眼的詭笑,「我擔心某人會自卑得想撞牆。」

  「我想自卑的另有其人吧。」蘭息卻是不溫不火的道,「若不是自卑、妒忌,又怎會不肯完全的治好本王!」

  「妒忌?你以為你是誰呀?!」久微猛然回首,瞪著床榻上躺得無比舒服的人,本想好好罵一通,不過怎麼也不能失了顏面風度,強壓怒氣,力持平淡,只不過吐出的話語卻不再好聽了,「你這只狡猾的狐狸憑什麼要我來耗盡靈力療你這張臭皮囊?!我剛才肯給你藥方讓你調氣復容已對你仁至義盡了,我可是給了夕兒天大的面子,你再給我忘恩負義,再傷害到夕兒,我就讓你變回那活死人!」

  「久微,你錯矣。」蘭息還未有反應,惜雲倒是輕笑著牽起久微的手,「剛才那話你該以雷霆之力道來,那才有氣勢!要知道狐狸皮厚,你這樣溫柔的人這樣溫柔的話給他搔癢也不夠呀。」

  「女人的胳膊果然是往外拐的。」蘭息喃喃道,抬手掬起肩膀上的白髮,「定是因為這頭華髮呀!」幽幽長歎,無限傷懷。

  「你……」久微瞪目張口的看著他,再回頭看著惜雲,「世上怎麼有這麼臭美惜容的男人?!」

  「平常看他的挑剔勁就應該知道了呀,久微。」惜雲卻很是理所當然的道,說著擺擺手,「別管他,久微,讓我看看你的臉嘛。」

  「雖然不能保證,但可以試試。」久微卻似沒聽到惜雲的話,眼眸對著屋頂,「千年何首烏,百年雪蓮子,九九靈芝草,十年人參珠,桃源雪蘭根,玉谷赤玄霜。」

  「鍾離,都記下了嗎?」床榻上的人漫悠悠的道。

  「王,都記下了。」一旁的鍾離正將筆放回書案。

  「那便去取藥罷。」

  離躬身而去。

  「久微,快讓我看看你的臉。」那一邊惜雲不依不饒的念著。

  久微卻依是充耳未聞,將望著房頂的目光收回,放在惜雲的臉上,手一伸,搭在脈膊上,專心號起脈來,半晌後一聲輕歎,眼前的人倒沒怎麼在意,床榻上的人卻是緊張萬分,豎起了雙耳。

  「久微,你的臉。」惜雲此刻心心唸唸的是久微的真容。

  「本來以你們兩人的修為,活個百歲也是易事,只是而今呀……」長長歎息,「雖都性命無憂,但到底都傷體、傷氣、傷神,老來說不定還要疾病纏身!」

  「庸醫!」床榻上的人乾脆利落的丟下兩個字。

  久微似沒聽到,牽起惜雲的手,「夕兒,和我回久羅山去,我保你百歲。」

  「好呀。」惜雲答應得十分乾脆,「先給我看你的臉。」

  床榻上的人卻是一驚,眸光剎時幽深,如暗流洶湧,危險萬分。

  「聽說久羅王族之人都懂妖術。」片刻後,蘭息淡淡的開口,「所以也都容顏妖異,人鬼皆非!」

  「這哪裡是狐狸,簡直是毒蛇!」久微怒目而視。

  「久微,臉,臉!」惜雲一概不管,只有一個目的。

  「唉!」

  久微無奈,在軟榻上坐下,閉目盤膝,不一會兒便見他面上浮起淡淡的青色靈氣,然後越來越濃,漸漸將整張臉都籠蓋住,房中人都目不轉睛的看著,片刻功夫後,那濃郁的靈氣又慢慢轉淡,漸漸的露出眉眼肌骨,直至靈氣消盡,久微張眸,那樣一張曠世之容便顯現於室,便是久見佳顏的兩人也不由一震!

  如若說蕭雪空之容如雪般淨美,修久容之容如桃之俏倬,皇朝之容如日般燦華,玉無緣之容如玉般溫逸,蘭息之容如蘭般幽雅,那麼眼前之容便如琉璃明徹。

  只是雪容太過冷峻,令人不敢靠近,桃容太過嬌柔,需細心呵護,日容太過炫目,永遠高高其上,玉容太過出塵,遠在雲天之外,蘭容太過矜貴,孤芳自賞,不若眼前之容的淨無瑕穢,靈蘊天成,令人望之可親。

  「久微,你好美呀!」惜雲驚歎著,「聞說久羅王族之人皆是神仙品貌,果然不假!」

  伸手,捧臉,俯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那琉璃通透、未染纖塵的臉上印下響亮一吻。

  「哈哈……久微,我肯定是第一個親你的女人!」

  惜雲得手便退,那臉上的神情就似偷了腥的貓一般得意洋洋。

  「夕兒,你親錯了。」誰知被偷親的人毫不驚奇,只是出聲加以指點,那靈氣凝聚的雙眸賊亮賊亮的,長指指指唇:「這裡才是最親密的!」

  「真的?」惜雲眼睛一亮,就似貓忽又發現了更肥的魚。

  床榻上的人生氣了嗎?沒有!他是瀟灑從容的蘭息公子,他是雍容優雅的息王,怎麼可能會有生氣這種有失風度體面之舉!所以……

  「鍾園。」淡淡的聲音從容響起。

  「在。」

  「久羅妖人施展妖術迷惑風王,替本王將妖人哄出去!」床榻上的人優雅的換了個姿勢,躺得更舒服了。

  園移步向久微走去,「先生,夜深寒重,請讓鍾園送你回房休息。」說罷伸手挽起久微的胳膊,沒有多餘的動作,可久微就是不由自主隨著他起身移步。

  「夕……」久微才待開口,鍾園指尖一動,便讓他閉上了嘴。

  「久微,明天我再去找你。」惜雲不在意的揮揮手。

  人走後,房中便只剩兩人,剎時靜寂如默。

  一個半臥床榻,一個靜坐軟榻,一個目光看著帳頂,一個凝眸盯著茶几,彼此的神思竟都有幾分恍惚,目光偶爾的相對,卻是迷離如幻,如置夢中。

  「惜雲。」很久後,才聽得蘭息輕聲相喚。

  雲應聲,目光看向床榻中的人,那樣的眼神令她不由自主的走了過去,在床沿坐下。

  蘭息執起她的手,十指相扣,溫暖柔軟,輕輕歎息:「我們都還活著!」

  一句話,安兩心。

  是的,都還活著,活著才有無限的未來與可能,若死了,那便只餘終生悔痛憾恨!所以,慶幸,活著!

  「世人皆道你我聰慧,可我們又何其愚昧!我們可以看透人生百態,卻看不清自己,看不透對方,定要毀滅了方才能清醒!」蘭息摩挲著交握的手,有些嘲弄的笑笑。

  「我們相識十年,從初會之始便未坦誠相待。」惜雲低首看著相纏相扣的手,淺淺的微笑著,「彼此隱瞞,彼此顧忌,彼此防憊,卻又彼此糾纏,到而今……人生沒有幾個十年,也沒有幾人能有你我這般的十年,所以……這些日子我總在想,我們應該有很多話要說清楚,有很多事要解釋清楚,可是……此刻我卻覺得已不必再說。」

  息淺笑相應,十指扣緊,眼眸相對,這一刻,無需言語,彼此的眼睛便已說清一切!

  不再是以往的幽深難測,不再是以往的譏誚嘲諷,不再是以往的算計猜疑,不再是以往的躲閃逃避,從未如此刻這般澄澈坦然,這般心心相印,這般靈意相通!

  又何需再提以前,又何需再來解釋,江湖十年隱瞞身份的打鬧,落英山前猶疑的遲到,五萬風雲騎暗藏的防憊……那些都是傷痛都有怨恨,可那些在那一箭擊中時、在那以性命相救時、在那無顧己身的相搏時已全部煙消雲散!

  是的,已無需再言,他們早已以彼此的生命為語,訴盡一切!

  這一刻,四目相對,兩心相依,便是天荒地老!

  左手交纏相扣,右手輕抬伸出,撫向那灰白的發,撫著那風霜細畫的容,眸中柔情似水,胸中柔情四溢。

  「黑狐狸,你以後得改叫老狐……」一個「狸」字生生咽在喉中。

  唇畔相碰,鼻息相纏,雙眸輕合,婉轉相就。

  此時正星月朦朧,此刻正良宵靜謐,此時正良人在前,此刻正情濃意動!

  且將那翡翠屏開,且將那芙蓉帳掩,且將那香羅暗解,且將那鴛鴦曲唱!

  唇掃過是火,手撫過是火,那輕語如火,那歎息如火,那呼吸如火,那火從四肢百骸燒來,炙熱的似要將身融化……心卻如水,柔軟的、繾綣的蔓延,蔓過炙火滴滴水珠滑落,激起一片清涼的顫慄……伸出手,緊緊的抱住,頸項相交,肌骨相親,心跳相同,任那火燃得更炙,任那水暗湧如潮,任那水火交纏,任那顫慄不止,只想就這麼著……就讓此刻永無休止,又或此刻就是盡頭!

  ………………

  晨曦偷偷的從窗逢裡射入,透過那輕紗薄帳,歡喜的、欣慰的看著那相擁而眠的人。

  發與發糾結,頭與頭相並,頸與頸相依,手搭著肩,手摟著腰,那面容是恬靜的,那神情是恬淡的。

  眼微微睜開,慢慢的適應房中的光線,轉首,癡癡凝視那睡容,輕柔印下一吻。

  輕巧的起身,下床,著衣。

  開啟那緊閉的窗兒,燦爛的冬日朝陽剎時便瀉了一室,暖暖了金輝中,微寒的晨風灌進一室的清爽。

  瞇眸,任那晨風拂起披散的長髮,任那清風撫過臉頰,留下一片冰涼。

  「這麼好的陽光,這麼好的天氣,很適合遠行呢。」不回首,卻已知身後有人。

  身後的人目光幽沉的看著她,心頭千思萬緒,可看她那一身白衣,那隨意披著的長髮,卻已是心知意明,剎時,胸中如萬流奔湧,狂瀾起伏……面上卻是神色不驚,鎮定從容。

  「我要走了,你應該知道,也應該明白。」

  窗邊的人回首,一臉無拘的燦笑,一身恣意的瀟灑,朝陽為她週身鍍上一層淺輝,似從九天而降,又似瞬息便融九天。

  蘭息無力的在軟榻上坐下,微微合上眸。

  「知道與明白是一回事,可不可以接受又是另一回事!」半晌後,房中才響起蘭息略有些暗啞的聲音。

  惜雲微微側首,眸光如水的看著他:「我本應早早便離去,那樣或許多的事便不會發生,我明明知道那樣互疑的兩人是不可能同步同心,可我卻依然留下。那一半是緣於我的懷疑與防憊,一半其實是緣於我的不捨,我捨不得你!」

  「而今卻要捨了嗎?」蘭息抬眸看著她,面上的淺笑有幾分慘淡,「其實……這麼多年,我明明能察覺到我們之間的牽絆,可我卻一直不能確定也不敢確定,我想那是緣於我的害怕。我害怕當一切都清晰的擺於眼前之時,那便是你離我而去之時,我害怕你的離去!」

  「黑狐狸……」惜雲輕輕歎息,走至軟榻前,抬手撫著那已不自覺緊簇一處的長眉,「你說風王、息王再並肩走下去,結果會如何呢?」

  蘭息凝望她,望進一雙明澈如水的瞳眸,那雙眸子將所有的都顯露其中,也將所有的都一一看進其中!

  「你我都清楚,那有無數無數的可能!」惜雲指尖抹開那糾結的眉心,憐惜著那眼角的細紋,「那無數的可能簡單的分為好與不好,可不論是哪一個,你知我都不會開心!」

  「無論是風惜雲也好還是白風夕也好,人骨子裡的東西總是不能改變的。而以往那些死過的人、那些流過的血是無法抹去無法忘記,更甚至以後還會有更多我不願看到的生離死別血濺魂飛!我無法與你待那萬骨成灰之時並坐皇城,笑看萬里江山,我……終只合江湖老去!」

  惜雲俯首,那雙墨玉的瞳眸便在眼下,那眸中的千言萬語,那眸中的萬緒千思她都一一看進,那一刻,心是柔軟的,心是酸楚的,可即便如此,她也必立意堅定!

  「風國與風雲騎我全部托付予你,以他們待我之情,必不違我令,以你之能,必不負我托!而我走後,你才是真正的毫無顧忌與牽絆,自可放開手腳,將這天下擁入懷中!」

  「黑狐狸,無論我在哪,我都會看著你!這一生,我都念著你,都看著你!」指尖輕輕撫著那張令她心痛萬分的容顏,目光朦朧,低首相近,呢喃輕語,「此刻,此刻是……你我……最美的時候!」

  唇溫柔的吻上那雙墨玉眸子,將眸中那萬千情意輕輕吻進,便是心如刀絞,便是萬箭穿身,她也已決定!

  一室的靜寂,一室的空蕩,只有那寒風依不停的吹進,拂過那窗稜,拂過那絲幔,拂過那灰白的長髮,拂過那癡坐的人,拂過那暗淡失神的眸。

  抬首四顧,如置夢中。

  這……剛才一切是否都為幻想?剛才一切都未發生?剛才一切皆可不作數?

  可是胸膛中傳來的痛卻提醒著他:這一切都是真的!

  相伴十年的人,真的抽離了他的生命!

  昨夜相擁入懷,昨夜頸項相交的人真的棄他而去!從今以後消逝於他的生命,永不再現!

  胸膛裡的痛似乎麻木的,然後便是一片空然,風吹過,便是空寂的回音。

  那陽光是如此的陰沉,那窗外的天地是如此的暗淡,那隱約入耳的是如此的噪呼……那所有看入眼的為何全無了顏色?那所有聽入耳中的為何全無了實義?

  隱約間似明白了,隱約間一股怒焰渤然而生!

  「該死的臭女人!」一聲暴喝直衝九霄,震懾了康城。

  那是俊雅的蘭息公子,那是雍容的息王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毫無風度的大吼怒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