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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 梅艷香冷

  「仁已十八年十一月十五日,白王破帝都緊逼宮門,幸息王援軍救至,白王敗而刎。帝都解危,帝感息王之仁賢,乃留詔禪位,不知蹤也。然息王謙功避位,曰:必掃天下迎帝歸!」

  長達九天的慘烈決戰,數萬逝去的生命,血雪相淹的帝都城……以及那許許多多藏在陰暗之中的曲折隱晦的故事,在史家的筆下,卻只是這麼短短的一段話便了結了。

  「王,常宥自刎了。」

  棲龍宮前,蘭息立在高高的丹階上,放目而視,整個帝都都在腳下。

  「死前曰:盡忠於王,然負白主之恩,無顏苟於世也!」

  「常宥……」蘭息輕輕念著,良久後微微一歎,「厚葬他,以……白國忠臣之名!」

  「是!」任穿雨垂首。

  「已是寒冬了。」蘭息忽然一聲輕語,負手而立,抬首眺望,似要望到天的盡頭。

  任穿雨靜靜的立在他的身後,目光落在他的背影之上,敬服中猶帶一抹深思。

  「穿雨,你看這皇宮,一眼望不到邊,現在,它在我們腳下。」

  片刻後蘭息又淡淡的道,臉上依是那那雍容完美的淺笑,語氣平靜得好似只是隨手摘下了路旁的一枚果實。

  「不單是皇宮、帝都,以後整個天下都在王的腳下!」任穿雨垂道恭聲道。

  「是嗎。」似是反問,但那語氣卻是一種胸有成竹的淡然。

  任穿雨輕輕走近兩步,目光悄悄掃過主子那張看不出心緒的臉,張口似要說什麼,卻幾次嚥下。移首四顧,是莊嚴肅穆的宮宇,極目遠眺,是氣勢恢宏的帝都都城。數月前,他們還立於豐國的武臨台,可今日他們蒞臨帝都、立於皇宮!眼前的人不只如此的,他應該登上蒼茫山頂,他應該是君臨天下之人!

  於是,那還有些猶疑的心定了下來,握拳,垂首,極其沉穩而莊重的開口:「王,請迎娶鳳姑娘為……妃吧!」聲音很輕其意卻極堅。

  聽得這樣的話,蘭息遙視的目光終於收回,輕輕掃一眼身旁垂首的臣子,墨黑的眸子依是深不見底的平靜,便是臉上那淺笑也未斂分毫。

  「鳳姑娘乃鳳家後人,若王能娶為妃,那在天下人心中,王當是勿庸置疑的皇帝!」任穿雨的聲音沉靜中帶著一種激昂,那是一種興奮,似長途跋涉之人,忽見眼前一條可直通目的地的捷徑。

  蘭息看著他良久,最後臉上那一抹雍容的淺笑似加深了幾分,那笑令那雙墨黑的眸子顯得更幽更亮,卻無人能探個明白,仰首看著身前壯麗宏偉的棲龍宮,慢慢開口:「穿雨,對於本王,你忠心不二,為著本王的天下,更是不辭辛勞、費盡心血,實是辛苦你了!」

  「王……」

  蘭息擺擺手,示意他不必再說,微微瞇眸,看著宮前那斗大的牌匾,平淡的聲音隱夾著一絲不可捉摸歎息:「何曾不思,然前鑒於此,棲龍宮中曾摔白璧無數……」

  十一月底,已可說是天寒地凍,而位於東朝最北的白國,便成為名副其實的「白國」,冰雪總是最早降臨,茫茫覆蓋,放目而望,皆是白皚皚的一片。

  王宮中,宮人們雖早已將各宮通道上的積雪鏟盡,但屋頂上、樹枝上的雪卻依未有絲毫融化的意思。

  「公主。」全身都裹在厚厚裘衣裡的品琳輕輕的喚前在宮前已站立近兩個時辰的琅華。

  「什麼事?」琅華的聲音呆板而沒有生氣。

  「公主,回宮吧。」品琳心酸的道。原本仿如初蕾一般鮮活靈動的公主,此刻卻變得仿如這冬日的枯木,毫無生機。

  「我看這棵樹已看了七天了,樹杈上的雪沒有融,反倒結成厚厚的冰樹了。」琅華的目光癡呆的看著宮前一棵光禿禿的樹。

  「公主……」品琳開口,聲音卻哽咽著,咽喉一陣酸澀,便什麼也說不出口了。怎麼辦?先是修將軍,接著又是大王……這些噩耗一個接一個傳來,可是公主……這叫公主如何承受?!公主那麼的善良,連養的紅鸚鵡死了都會傷心哭泣許久的公主,在聽到修將軍、大王逝去的消息,卻一滴淚也沒有流,只是像個反應遲頓的木娃娃,似乎不明白那通報的侍者在說什麼,疑惑的眨眨眼,然後便呆板的靜坐、站立,眼眸看著遠方,卻沒有焦點,沒有神氣,像是一個只會呼吸的木偶!

  「品琳,別難過。」

  品琳忽覺得臉上有冰涼的觸感,才知道公主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身前,伸手拭去她臉上無聲流下的淚水。

  「品琳,不要哭啊……」

  琅華伸手輕輕擁住無聲哀泣的品琳,這些淚水是代自己流的吧?一顆心任是千瘡百孔,任是流血流膿,那淚卻已無法流出,只有日日夜夜的刺心烙骨的痛……日日夜夜無盡無頭的恨!

  「公主……公主……你要好起來啊……品琳要你好起來……」

  品琳的聲音因為泣哭而斷斷續續的,比起那已遠去的疼愛、思念卻要來得真切、溫暖……

  「品琳,我會好的,我會好的。」琅華閉目,「只是這個地方啊,太冷了,徹心徹骨的冷啊!」

  兩日後,琅華公主自白國王宮消失,宮中大驚,舉國尋訪,卻杳無蹤跡,此後也再無人知其消息。

  而在風墨大軍相繼得利之時,皇國爭天騎也未有片刻安歇。

  十一月十二日,皇朝領爭天騎往王域椋城進發。

  十一月十八日,皇朝抵椋城,與椋城守將———東殊放大將軍之子———東陶野激戰七日,最後爭天騎攻破椋城,東陶野敗走蓼城。

  十一月二十七日,皇朝攻往蓼城,與東陶野再戰,奈雙方實力懸殊,蓼城破。東陶野欲與城共亡,為家將所阻。皇朝入城,惜東陶野之能,曾遣人尋訪,卻生死未得,此後再無其蹤也。

  十二月初,風雲騎大將齊恕、程知與墨羽騎大將喬謹、任穿雲各領五萬大軍,兵分兩路,前往黥城、裒城進發,名曰:「助兩城禦敵!」

  十二月中,帝都一夜大雪,紛紛揚揚,至第二日晨,已是茫茫一片。

  帝都郊外十里有一處「昉園」,乃昔年觀帝修建。觀帝乃東朝有名的賢君,其生性節斂,是以「昉園」雖為皇家離宮,但樸實無華,簡約淡雅。觀帝一生好梅,「昉園」之東一座天然的山坡上遍種梅樹。或是想與這天花爭妍一番,紅梅一夜間綻放,一樹樹的如怒綻的焰火,紅白相間,冰火相交,仿如琉璃世界,璀璨晶瑩。

  「夕兒,你出來很久了,還要在這裡站多久?」久微微微氣喘的爬上坡頂,雪地裡一行深深的腳印。

  坡頂的一樹紅梅之下,靜靜的立著一人,素白的便服,令她幾與這白雪世界融為一體,唯有那漆黑的長髮偶被寒風撩起,絲絲縷縷揚在半空。

  「久微,陪我看一會兒梅花吧,你看它們開得多艷。」惜雲的聲音清冷如雪,目光絞在一枝梅上,卻又似穿透了梅樹,望得更深更遠。

  「夕兒……」久微開口卻不知說什麼是好,看著梅下的人,最後只是慢慢走近,將手中的雪裘披在她的肩上,與她並肩而立,同看一樹紅梅。

  自入帝都,風王第二日即移駕至昉園「靜修養病」,只因「病體虛弱」以至未能回宮,而息王則「宵旰憂勞」忙於整治朝務、撫慰劫後餘生的帝都百姓,以至未能抽出時間探望病中的風王,屈指算來,兩人已近一月未見。

  「人都道紅梅似火,可你不覺得這紅梅更似血花嗎?」惜雲抬手,似想碰觸枝端的梅花,可手到中途卻還是無功垂下。

  「夕兒,你還在自責?」久微轉眸盯著惜雲,抬手拂去她鬢角的落雪。

  「久容和林璣已經到家了吧?」惜雲的目光又從梅上移開,遙遙望向茫茫遠方。

  「夕兒,那不是你的錯。」久微的手輕輕落在惜雲肩上,「落英山的悲劇非你之錯,也非林璣他們之錯,只因……他們……救你心切!」

  「身為王,便應對一切負責。」惜雲唇際勾起,綻出一抹飄忽的淺笑,「無論功過,都不容推卸!」

  「夕兒……」久微撫在惜雲肩上的手微微用力,「若真要追究,那也是……」說至此久微的話又吞回去了。

  「要怪便應怪息王嗎?」惜雲回眸看他一眼,似笑非笑,似悲非悲。

  「我無權下定論,只是……夕兒……」攬過惜雲的肩膀,兩人正面相對,眼眸相視,久微那雙蘊滿靈氣的眼眸這一刻精芒畢射,「你們已若如此,你還要和他一起走下去嗎?為何……為何就是不肯走另一條路?」

  「久微……」惜雲輕輕歎息。

  久微緊緊的盯著她,似要將目中的信念直射入她的心底,但惜雲卻是垂眸默默不語,半晌後他自嘲的一笑,鬆手放開她。

  那一刻,梅坡上是一片寂靜,只有寒風舞起雪花吹落梅瓣的簌簌之聲,兩人靜靜的矗立,一個遠眺前方,一個仰首望天,雪照雲光,琉璃潔淨。

  「久微,你很想達成你的願望吧?」

  很久後,才聽得惜雲略有些低沉的聲音。

  「當然。」久微閉目,似被那耀目的雪光刺痛了眼,「我們盼了三百多年……三百多年了……世世代代……那已不單單只是一個願望,那裡面承載了太多太多的東西……」

  「我明白。」惜雲目光溫柔的看著久微,不曾遺露他臉上一閃而逝的深沉痛楚。

  「你明白,可是你卻不願意做!」久微睜眼,那目光犀利明亮且隱夾一抹責難。

  惜雲聞言撫額幽幽一歎。

  「夕兒,我……」久微不由歉然。

  那一聲歎息幽幽長長,仿如有許許多多深深沉沉的東西隨著那一場歎息傾瀉而出,以至聞之惻然。

  惜雲微微擺手,看著久微的目光沉靜而溫和。

  「息王如此待我,或所有人都認為我該與他反目。憑我風國國力與十萬風雲騎,我若加入這個爭奪天下中,那鹿死誰手猶不知,或還真可作個開天闢地、獨一無二的女皇!只不過……那一番景象又需要多少鮮血與生命來成就?那一頂女皇的皇冠又是由多少家破人亡,多少妻離子散,多少哀嚎心碎而融築?這樣的東西我不要!」

  惜雲轉身,直直的看向前方,眼眸明亮而堅定。

  「戰爭從來帶給百姓的都是苦難與悲痛,我與息王結盟,已可保兩國百姓免受戰亂之苦,若為一己私怨而拔劍相對……那我風惜雲何配為風國之王!為王者非為己之權欲,而為普天百姓謀安,此才配稱之為王也!」

  「久微,我也有願望的。」

  惜雲的聲音極輕極淡,仿如風一吹就散,以至久微不自覺的全神貫注,可那一刻他卻看不清她的神情,那張清逸的臉上似乎湧上一層淡淡的薄霧,霧後的那張臉朦朧縹緲。

  「雖非我願,但既生王家,既已為王,那便應擔當一個王者應有的責任!」惜雲微微抬起右手,五指輕屈,似握住了掌心某樣無形的東西,「所以……有一些雖然不喜歡但必須擺在首位,有些雖很重視卻必須捨棄!」

  「夕兒……」久微歎息,看著她,目中是敬重與憐惜,「相較起來,我倒是太過自私狹隘了。」

  「你也不過在盡你的責任罷。」惜雲搖首,目光從山坡望下,前方是茫茫雪地,「人心總是變幻的,這一刻我是如此的肯定我的責任,可是……時日久了,便如這白雪覆蓋的大地,或我也會也辨不清最初的方向,而到那時……戰爭是最殘酷的,血火之中,會有很多的東西消失了!」

  「這一月來你避居離宮未插手帝都任何事務,這也是你的捨嗎?」

  「這裡這麼靜幽,而且還有這麼美麗的梅花,久微不喜歡嗎?」惜雲淡淡道。

  「嗯,喜歡。」久微只能如此答。

  「呵……」惜雲輕笑,眸光落在那一簇簇紅艷艷的花瓣上,怔怔的看著出神。

  良久後忽然道:「你看這梅花,紅艷艷的是不是顯得喜氣洋洋的?」

  「嗯?」久微有些不明白的看著她,不知她為何突然冒出此言。

  「這梅花一夜綻放,說不定是預報著某件喜事呢。」惜雲伸手,指尖撥弄著梅蕊中的雪,然後看著它靜靜融化在手心。

  「喜事?」久微反問道,可片刻後似想到什麼,不由怔住了。

  「鳳姑娘才色絕佳,更兼情深一片,能娶到這樣的人也是福氣吧?」惜雲指一屈,摘下一枝紅梅,手腕一轉,梅瓣仿如紅雨,紛紛飄落雪地。

  「你,同意?」久微凝眸盯著她。

  「鳳家從始帝起,成帝、觀帝、言帝、至帝、益帝、齊帝、兆帝八代皆娶鳳家女子為後,是以鳳家締造了『鳳後』的傳說。在東朝人心中,鳳家的女子便等於皇后,那麼鳳家女子的丈夫便理所當然的應是皇帝。此時他雖以仁舉收伏人心,但東氏治世已三百多年,百姓心中有些根深蒂固的東西卻是不易推翻的,但若能取鳳家的女子,則可起到潛移默化之功!」

  惜雲看著手中光禿禿的梅枝,目光有些迷離,但聲音卻是冷靜而清晰。

  「再而且,鳳家不只是出皇后,還曾出過三位太宰,四位將軍,六位鑒史,十一位府治,可謂滿門官纓,在東朝,可說除了帝族及我們七國王族外最大最為顯赦的家族。直到嘉帝之時,這位死後被史家以極其辛辣之言斷為昏庸之帝的人,卻打破了鳳家『鳳後』的傳說,是史上唯一一個娶平民為後的皇帝。」

  「而從那以後,一直在鳳冠籠耀下的鳳家開始從東氏王朝的最頂端慢慢滑落,而強盛的東朝帝國也開始哀落。但不論鳳家沒落至何,在人們心中,鳳氏的這個姓便是一個高貴的代表,是後族的一種象徵,在那些迷信的、頑固的遣老遣族心中,或還覺得就是因為嘉帝未娶鳳家女子為後以致國運哀落!所以,此時忽然出現一位仁王,而且還是一位娶鳳氏女子為妃的王,你說他們心中會作何感想?」

  「夕兒,你———同意?」

  久微並不在意鳳家的傳說,伸手握住惜雲折著梅枝的手,眸光緊緊的盯著她,卻無法從那張平靜的臉上看出絲毫情緒。

  「這等一舉幾得的事,他豈會錯過。」惜雲丟開手中的梅枝,拍拍手,似拍去手心糾纏著的某些東西,「而這樁婚事於任何一方都有好處,又豈會不成全!」

  久微無言。

  雪坡上剎時又陷入一片靜寂,寒風吹過,梅瓣和著雪絨,在空中飄飄蕩蕩,落得遠遠的。

  久微靜靜的看著惜雲,那雙清眸中閃過的那一抹悵然與憾意是那樣的清晰,抬手拂去落在她肩頭的梅瓣與雪花,溫柔的攬她入懷:「夕兒,真的放棄了嗎?你與他……」五指輕柔的插入那濃密的發中,將那顆腦袋安放在肩頭,「夕兒……」想要說什麼,卻是無從開口,末了只能微微用力的抱緊她,無言的傳遞著關懷。

  「久微,你不用擔心。」惜雲倚在他的懷中,臉上浮起一絲微笑,淡得有如那輕輕飄落的雪花,「我風惜雲是鳳王的後代,我們風氏女子血液裡……」眸光望向碧藍的天空,藍得那樣的澄澈,映著雪光,又明亮得刺目,垂下眼斂,將頭依在肩膀上,輕輕舒一口氣,不再說話。

  久微無言的收緊雙臂。

  這一刻,兩人相依相偎,沒有距離,沒有暖味,這寒天雪地中,彼此給予一份溫暖!

  近十二月底,風王「病體康癒」回都。

  「看到如今這番面貌,不得不對他敬服!」

  因不想驚擾百姓,所以惜雲只是乘著一輛普通馬車悄悄入城。車中,久微掀起一角車簾,看著道兩旁的帝都城,輕輕感歎著。

  當日入城之時血肉蹀躞,到處皆是狼藉混亂,城內人心惶惶。可現今不過短短一月時間,卻已煥然一新,街道齊整乾淨,屋宇修葺完好,道旁的酒帘翻飛,招牌透亮,一家家的店舖全都開門營業,長呼短唱,迎客入門,街道上的人來人往,叫買吆喝,聲聲入耳,人人臉上都洋溢著一份安然,早不復當初城破時的驚懼。

  「他的治世之能我從未懷疑過。」惜雲瞟一眼車外的景況淡淡的道。

  「所以才能放心的捨?」久微回頭看她一眼。

  惜雲不語,纖指扣著腕間的一隻玉環,輕輕轉動著,眼眸湛亮如鏡,隱透光芒。

  「年尾了,新的一年又要開始了!」聲音冷靜利落,透著金質的鏗然。

  久微看著她,隱有疑惑卻不再追問,靜靜的坐在她身旁,馬車一路往皇宮駛去。

  又是年末,帝都城內喜慶熱鬧,家家戶戶掛起燈籠,貼起喜聯,穿起新裳,備起美酒,烙起紅餅,燃起爆竹,閤家團聚,慶祝這一年最後的一天。

  而比起百姓的喜慶,偌大的皇宮卻顯得幾分冷清,宮人們雖也按節氣吊起了宮燈,掛起了綵緞,將整個皇宮裝飾得喜氣富麗,可宮中現在的兩位主子,一個日夜於金殿、東書房處理朝務,一個自入宮後即在鳳影宮靜養,足不出宮,似乎都忘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所以宮人們雖比往年領到的賞賜更多,可並不比往年更高興幾分。

  冬日裡的太陽暖洋洋,曬得人也懶洋洋的,四肢酥懶,熏熏欲睡。

  任穿雨一路走過,不時和迎面而來向他問候的宮人、侍者點頭微笑,不時抬眸瞟瞟園中圍掛的宮燈綵帶,修剪得婀娜多姿的臘梅……過年了啊,平常人是非常盼望著這一天吧?團圓喜慶的日子,可他們這些人似乎都忘記了,往年在豐都之時,宮中雖都大擺慶宴,但是王……儀禮完美的蘭息公子卻是從未出席過豐國王宮任何一次團圓慶宴!

  東書房前,待者稟報後輕輕推開門,請他入內。

  「穿雨拜見王。」

  「起來吧。」

  蘭息合上手中折子,微微舒一口氣,案上的折子累得高高的,不過總算全部批完,抬眸看一眼案前立著的人:「帝都的事務已差不多完畢,你那邊準備得怎樣了?」

  「隨時都可。」任穿雨畢恭畢敬的答道。

  息滿意的頷首,「通知他們,未時,定滔宮。」

  「是。」

  「下去吧。」

  「臣告退。」任穿雨躬身退下,只是才走幾步忽又回轉身,抬眸看看上位的王,略有些猶疑的開口,「王……」

  「還有什麼事?」

  「今天……是過年呢。」任穿雨的語氣盡量淡然。

  「嗯?」蘭息的目光忽悠悠的掃來。

  「過年是百姓們最記掛的節日,帝都百姓都盼著和王一起迎接新年呢。」任穿雨隱有深意的提醒著。

  「是嗎?」蘭息自是明白任穿雨言後之意,沉吟半晌後才道,「豐葦老是抱怨著無聊,就讓他準備宮中的慶宴吧,至於百姓……子時本王與風王同登城樓,與民同慶!」

  「是!」任穿雨應聲。過年這等事在平常百姓看來或是十分重要的,但在他看來,這不過是一個可以讓他的王展示「親民」姿態的機會罷。只是……心裡也略有一絲振奮,畢竟,這是自跟隨王以來,王第一次與人一起過年!

  任穿雨退去後,書房中的蘭息看著折子上勾劃的硃筆印記,不由有些恍惚出神。

  「過年嗎?」

  輕輕溢出的是失神的呢喃,推開鏤花的窗門,入目的是艷麗刺目的紅色,那一瞬間,猝不及防,紅綢化為血湖撲天蓋地而來,淹沒了整座宮殿,白色絲履踩在殷紅的地毯上,瞬間浸染為血履,蹣跚爬過,伸出手來,想抓住血泊中浮蕩的那一幅翠色衣裙,卻只抓得滿手鮮血,絲絲縷縷的從指間溢出,重歸於血泊……慘白的容顏了無生氣,黑色的長髮如海藻一樣蔓延全身,那翠色的身影在血湖中沉沉浮浮、遠遠近近……

  「砰!」無須意識,手已迅速關閉窗門,移步,步履略有些不穩,卻終於走回椅前,那一刻,卻如潛泳很久的人終於抵岸,急促的呼吸,虛脫的跌坐於椅中,抬手緊緊的遮住雙眸,似要阻擋那如潮如海的血色,想要壓抑住全身的微顫,可那血潮依然源源不絕而來,越積越濃,一層一層的加深,最後濃郁為深沉無底的黑色!

  「母后……」那一聲低語細微而脆弱,輕輕一扯,那聲線便要斷了。

  皇宮中雖宮宇眾多,但若從皇宮最中心也是最高的建築八荒塔上俯望,一眼入目的便是棲龍、締焰、靜海、極天、寫意、金繩、鳳影、幼月這八宮,且八宮分別按八荒塔的八角而排列,而其它所有宮宇、殿堂、亭台、樓閣、園林等都以這八宮為主心環繞,八宮再環繞八荒塔,皇宮便似恢宏的圓日。

  八大宮殿在東朝初年是始帝與七大將所居住的宮殿,當年八人情篤義重。帝曰:江山可與共享,何乎區區皇宮!皇宮裡除帝、後、妃、嬪、宮、侍外竟住有他人,這可謂是史無前例,但那八人確實曾同住於這皇宮,只是後來七將陸續婚配,便也陸續搬出皇宮,各在帝都立府,乃至後來封國,八人離散天涯。

  那八人的情誼、功業是比傳說更甚的、無人能逾的傳奇,雖今日,東朝帝國已面目全非,那八人依如神一般不可侵犯,而這八宮、這雖獨立卻以長廊連結起來的八大宮殿便是當日那「共享天下」之舉的證明!

  只是……那樣的情誼真的可以永遠存在嗎?當年情同手足的八人,為何會有日後的分離?那個將座下的江山親手分予他人的始帝,他心中到底在想些什麼?江山帝業在他心中難道真的不是最為重要的?那最重要的是什麼?若是八人的情誼最為重要,那又何必有分國、分離之舉?八人又為何不能同存於帝都……

  走在那九曲八折的長廊上,看著那長長彎蜒望不到盡頭的廊欄,任穿雨難得的胡思亂想起來。長廊兩旁種著各種花樹,寒冬裡最多的便是紅艷如火的梅花,隱隱的花香和著冬風吹來,清冷幽香。

  「這不是久微先生嗎?」

  迎面而來的人讓任穿雨反射性的出聲相喚,同時臉上也掛上親切的笑容,眸光平和中藏著一分警戒,他不會忘了當日武臨台上那一道冷利刺骨的目光。

  「原來是任軍師。」久微也回以溫和的微笑。

  「先生又為風王準備了什麼佳餚?」任穿雨目光瞟過久微手上的托盤,盤中一個蓋得嚴實的瓷盅。

  「今日節慶,自有宮中御廚為風王準備膳食,久微不過採了今晨才開的白梅,泡一壺『冷香』,給風王淨齒罷。」久微答得溫文有禮。

  「哦?」任穿雨瞇眼笑笑,一字一句的緩緩道出,「說來,自有先生照顧風王『起居飲食』,風王不但玉體康泰,更容光琢艷,實是先生功勞,讓我王甚為心慰,讓我等臣子甚為心安!」

  「你!」久微聞言變色,看著眼前之人,笑得一臉的溫和無害,可一雙眼睛卻藏著蛇的陰冷、狐的狡詐!這個人……久微冷下了臉,緊緊的盯住眼前的人。

  「宮中除帝王以外,難留外人,但先生卻可長住長離宮,足見風王對先生另眼相待……寵愛有加!」極其輕淡的話語卻在最後的幾字上重重咬音,面上依是雲淡風清的和氣,眸光隨隨意意的、輕飄飄的掃向對方,落下時卻是重逾千斤!

  「……」久微默然不語。

  兩人隔著三尺之距靜立,遠處有忙碌的宮人,但這裡卻是窒息一般的沉靜,寒風拂過,吹起落花、揚起衣袂,卻拂不動兩人緊緊對峙的視線。

  「一直聽說任軍師是個聰明厲害的人,今日總算信了。」

  良久後,久微忽然笑了,單手托盤,一手拂過眉梢的髮絲,眼眸似睜似閉,那一剎,風華迸射,那張平凡的臉上有著魅惑眾生的魔力。

  「哪裡,穿雨愚笨,還要多多向先生請教呢。」任穿雨同樣笑得溫雅。

  「不敢。」久微側首看向廊外,一枝臘梅斜斜伸過,倚在長廊欄杆上,抬手輕觸梅枝,閒閒優雅,「只是久微癡長幾年,倒是有一點可以告訴軍師。」

  「穿雨洗耳恭聽。」任穿頷首而笑,目光看著眼前的人,內心也有幾份佩服,竟能如此淡然處之。

  「善刀者斃於刀,善謀者卒於謀!」久微一字一字重重落地,猛然轉首,眼光如出鞘的劍,冷、利而迅刺對方。

  任穿雨被那目光刺得一頓,剛要開口,卻猛然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著久微,看著他從梅枝上移開的手,看著他指間環繞著的一縷線一般的紅氣,而那一枝濃艷的梅花竟瞬間枯萎!

  「你……」任穿雨驚駭結舌。

  「軍師怎麼啦?」

  久微溫柔的開口,溫柔的淺笑,目光瞟過任穿雨驚得發白的臉色,眸中冷鋒更利,手腕一揮,指間的那一縷紅線便游動起來,仿如蛇信一般緩緩向著任穿雨游去,而任穿雨卻是手足冰涼的呆立著,眼睜睜的看著那紅線一寸一寸的接近,無法移動半步。

  「你……你是……」

  話才吐出一半,頸間便是一緊,一口氣換不過來,剎時便失了音。一縷紅線正一圈一圈的繞著頸脖,一圈一圈的慢慢收攏,伸手往頸間抓去,卻什麼也未抓住,那紅線圈卻是越來越緊,一張臉慢慢變得紅,又從紅變白,從白變青,從青變紫!張開口想要說什麼卻根本無法出聲,咽喉似被什麼鐵鉗般扼住,胸腔裡一陣疼痛,腦子裡嗡嗡的作響,四肢漸漸發軟,周圍一切變得模糊,眼前一圈圈的光暈閃爍,漸漸散去,最後化為一片黑暗……那一刻,彷彿聽到死亡之門打開的聲音,刮起一陣淒冷陰森的寒風,身往無垠的黑暗深淵沉入……

  「為久容,我恨不能將你打入阿鼻地獄!」聲音如線,即細又輕,卻是字字清晰入耳,有如冰劍刺骨,「可是夕兒……看在風王的份上饒過你,若以後你敢再傷夕兒,我必讓你生不如死!」

  頸上忽然一鬆,「呼!」終於又可以呼吸!週身的感覺慢慢回來,眼前的景物漸漸清晰。長廊依舊古雅,紅梅依舊香艷,便是眼前的人也依是微笑如風,抬手撫向頸間,什麼都沒有,觸手是溫暖的肌膚……剛才的一切是幻覺嗎?

  「你……」

  「呀,耽擱了不少時間呢,可不能讓風王久等,改日再與軍師聊,久微先告辭了。」久微拂開臉畔被風吹亂的髮絲,從容越過任穿雨。

  「你……等……」任穿雨轉身,想喚住他,奈何對方聽而未聞。

  那背影瘦削挺拔,青衫潔淨,長髮及腰,一根髮帶鬆鬆繫著,風過去,衣袂飛揚,飄逸出塵,可那一刻,他卻覺得無比的詭異,那個人週身都盈繞著一股陰寒之氣。

  「你是……你是久羅族人?!」衝口而出的是忌語。

  但那個背影依舊不疾不徐的前行,便連步履都未有一絲綾亂,漸行漸遠,消失在長廊的盡頭。

  回首,長廊空空,廊外宮人如花,紅梅正艷,而自己,正完好無損的站在廊中,難道剛才一切真的是幻覺?可是……抬手撫胸,急促的心跳是剛才命懸一絲的恐懼的證明,目光游移,頓時定住,欄上一枝梅花斜斜倚過,卻已枯萎焦黑!

  「啪!」肩膀上落下的重量讓他一驚,轉頭,卻見賀棄殊正立在身側。

  「穿雨,你在這發什麼呆呢?」賀棄殊有些奇怪的看著任穿雨,這種呆呆的甚至可說有些惶然的表情在他身上實屬罕見。

  「棄殊。」任穿雨猛然鬆了一口氣,緊繃的身體這一刻完全放鬆下來,此時才發現手心竟是一片潮濕。

  「你這樣子……」賀棄殊研探的看著他,眉頭開始習慣性的籠起,「發生了什麼事嗎?」

  「沒……什麼,我正要去找你呢。」

  「找我?」

  「嗯……王交待的……」

  兩人並行而去,走過長廊,穿過庭園,淹沒於深深宮宇。

  一行宮人提著宮燈走來,一盞盞的掛上。

  「呀!這梅開得好好的,為什麼獨有這一枝竟枯了呢?」一名宮人驚訝的叫道。

  「快折了吧,這樣的日子可不是好兆頭!」

  斜倚在廊欄上的枯枝,襯著廊外滿樹的紅花,格外顯眼,寒風拂過,顫微微的墜落幾瓣枯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