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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男人 謀劃 心跡 · 2

  張士強也察覺阿麥臉色不對,聽她如此吩咐不敢再問,忙轉身出去給阿麥準備飯食。阿麥和衣倒下,正迷糊間覺察有人進屋,最初只當是張士強回來了,也未在意,可等了片刻不聞張士強喚她,心中驚疑起來,強撐著睜眼看過去,卻見唐紹義默然立於床頭。

  阿麥長長鬆了口氣,說道:「大哥,你嚇死我了。」

  唐紹義在床邊坐下,很是歉意地說道:「看你睡著,怕吵到你便沒出聲。」

  阿麥笑笑,沒有說話。唐紹義也沉默下來,兩人一躺一坐地相對無言,靜默了好半天,阿麥突然出聲說道:「大哥,我覺得真累啊。」

  唐紹義沉默片刻,輕聲說道:「活著,誰能不累?」

  阿麥眼睛看著床頂的帳子,自嘲地笑笑,說道:「大哥,你不知道,我這人說了太多的假話,以至於說到後來,我自己也搞不清到底哪些是真話、哪些是假話了。」

  那話語雖說得輕鬆,卻難掩其中的淒苦。唐紹義聽得動容,伸手輕輕覆上阿麥手臂,想勸慰她幾句,張了嘴卻又不知能說些什麼,最後只得用力握了握阿麥手臂,低聲說道:「別瞎琢磨了,身上有傷,先好好歇著吧。」

  阿麥轉頭看向唐紹義,問道:「大哥,若是我也對你說過假話,你怨不怨我?」

  唐紹義稍一思量,認真答道:「阿麥,你我二人出漢堡赴豫州,闖烏蘭戰泰興,幾歷生死,是共過患難的弟兄,嘴上說些什麼並不重要,只要你還叫我大哥,我便會一直當你是我的兄弟。」

  阿麥心中一時百味摻雜,眼底忍不住發潮,忙掩飾地轉過頭朝向床內。唐紹義看見她眼角有一閃而過的淚光,下意識地伸手去拭,可還不及觸到阿麥臉頰卻猛地反應了過來,忙將手從半路收了回來,臉上卻已是窘得火燙。

  阿麥心中一跳,頓時冷靜下來,想了一想轉回頭來問唐紹義道:「大哥,你是否已決心離開江北軍?」

  唐紹義眼簾微垂,遮住眼中一閃而過的複雜神色,卻仍是點頭答道:「我已是想了多日,不如爽快離開的好。」

  阿麥想了一想,正色說道:「大哥既然決定離開,那就不如盡早離開。」她見唐紹義眼中神色變幻,又解釋道,「我已得到確切消息,雲西戰事吃緊,朝中為了避免腹背受敵,很快便要與韃子簽訂和約,除東部的冀州、山東之外,整個江北之地都要劃給韃子,我軍不日便要渡江南下。」

  唐紹義對議和結果雖已早有準備,可當真聽到這個結果還是氣得濃眉倒豎,一拳猛砸在床邊,恨聲說道:「朝中這樣做分明就是飲鴆止渴!」

  阿麥心思轉了一轉,說道:「和約一旦簽訂,朝中為防備我軍嘩變必然會對軍中將領多加壓制,大哥以後若是要走,怕是也不容易走脫了,不如趁現在和議未定早些離去的好。」

  唐紹義垂目沉默了片刻,抬眼看向阿麥,問道:「你呢?真要隨軍南渡?」

  阿麥淺淺苦笑,注視著唐紹義的眼睛,坦誠道:「我因還有未了之事,所以必須留在軍中,至於其中詳情我暫不能說,大哥,我不想再與你說假話。」

  唐紹義目光微凝,說道:「我明白,我不問便是。」

  阿麥強坐起身來,又默默看了唐紹義片刻,這才說道:「大哥,這次分別不知何時再聚,我還是那句話,只望大哥與我都好好活著!」

  唐紹義臉上終露出些笑意來,一字一頓地答道:「好!我們,我們一定都活著!」

  兩人對望片刻,相視而笑。唐紹義笑過,卻又正色說道:「阿麥,你既叫我大哥,大哥便有幾句話要交代你。你聰明絕頂,又有天分,只要機緣得當,揚名只是早晚的事情。大丈夫立世本就該求個建功立業,但是卻不能為了功名罔顧恩義,置家國百姓於不顧。」

  阿麥垂頭沉默不語,唐紹義怕阿麥心中不以為意,便又語重心長地說道:「現今韃子侵佔我江北大片河山,雲西叛軍又是步步逼近,百姓莫說家財,就連性命也是朝不保夕。阿麥,你我皆是南夏人,父母兄妹也是南夏人,護我南夏百姓便是護你我父母兄妹……阿麥!你可聽到了?」

  唐紹義說到後面,語氣愈加嚴厲起來。阿麥抬頭,沖唐紹義笑笑,答道:「我聽到了。」

  唐紹義見她答得輕慢,面色更是沉了下來,語氣頗重地說道:「阿麥,將失一令而軍破身死!你手下有千百將士,你一個輕慢就將置他們於死地!這些人都是我南夏的大好男兒,是每家中的父兄子弟,他們追隨著你,不是為了成就你的個人功名,而是為了保家衛國,為了護得他們家中妻兒老小的周全!他們既將性命交與你手,你就要對得起他們的生死,如若這點都做不到,你也不要來掌什麼軍!」

  阿麥不承想唐紹義會突然如此聲色俱厲,有些錯愕地看向他,訥訥叫道:「大哥……」

  見阿麥如此反應,唐紹義方察覺自己話說得太重了些,不覺有些尷尬,頗不自在地移開了視線,沉默了片刻這才輕輕地歎了口氣,低聲道:「阿麥,大哥不是傻子,你的心思,大哥也能猜到幾分,大哥不攔你,只要你是忠君愛國護我百姓,大哥甘願……」話說到一半,唐紹義卻是說不下去了,過了片刻才又接道,「但是,大哥絕不能容你拿著千萬人的性命去逞一己私慾。」

  唐紹義會說出這樣的話來,讓阿麥不由得有些愣怔,好半天才回過神來,用力抿了抿唇,向唐紹義說道:「大哥,你看著我。」阿麥一臉肅容,緩慢而清晰地說道,「大哥,我從軍之初的確不是為了救國救民,但是也絕不是貪圖功名利祿。我想要的只是要守護父親的榮耀,他也曾是一名南夏軍人,三十年前抗擊韃子平定四方戰功顯赫,沒想到最後卻死在了養子的手上。」

  阿麥肋下的傷口又疼了起來,連帶著每次呼吸都帶著痛楚,她只得停了下來,閉目緩了片刻,這才繼續說道:「那養子是他收養的戰爭遺孤,殺他的理由就是教養之恩抵不過國仇家恨。」

  唐紹義不知道阿麥還有這樣的身世,聽得面色微慟,雙手握了阿麥肩膀,忍不住出聲喚道:「阿麥。」

  阿麥唇角綻出一個譏諷的微笑,輕聲說道:「說什麼國仇家恨,不過就是懼我父親威名!我偏要讓那人知道,南夏即便沒了父親,也不會是他人案上的魚肉,父親有我,南夏有我!」

  阿麥從未向人說過自己身世,即便有人問起,她也多是幾句話便含糊過去了。現在向唐紹義這樣平淡地緩緩道來,聽得唐紹義又驚又愧,驚的是阿麥竟然有這樣的身世,愧的是他一直誤會了阿麥,怕她會罔顧將士性命而去換權勢富貴。

  唐紹義本就不是口舌伶俐之人,此刻因自己冤枉了阿麥心裡頗多自責,一時更是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幾次張嘴,竟都沒能說出話來。

  阿麥卻是淡淡笑了,說道:「大哥,是我不好,不該這樣瞞你。」她不待唐紹義答話,又說道,「大哥,你不要問我父親是誰,也不要問那人的姓名,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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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紹義默默看阿麥片刻,雙手不自覺地握緊阿麥的肩膀,澀聲答道:「好,我不問。」

  此刻,阿麥的心緒已平穩下來,反倒是唐紹義的情緒頗顯激動。阿麥生怕他一個衝動再把自己扯入懷裡,忙衝著唐紹義咧嘴笑了笑,故意玩笑道:「大哥,你手上再用力些就能把我這一雙膀子給卸下來了。」

  唐紹義一時大窘,急忙鬆開了手,正窘迫間卻聽見門響,只見張士強端了飯食從門外輕手輕腳地進來,看到唐紹義也在屋內不由得一愣,驚訝道:「唐將軍?您什麼時候過來的?」

  唐紹義紅著臉點了點頭,卻是沒有回答張士強的問話,只轉過頭故作平常地對阿麥說道:「你快吃飯吧,我先回去了。」說完不等阿麥回答竟就急匆匆地起身出去了。

  張士強看得奇怪,忍不住轉頭問阿麥道:「大人,唐將軍這是怎麼了?」話音未落,那已出了門的唐紹義卻又疾步返了回來,來到阿麥床頭站住,欲言又止。

  阿麥仰頭看他,奇道:「大哥,怎麼了?」

  唐紹義臉上仍有些泛紅,幾次欲言又止,最終張開了嘴,卻是說道:「你快吃飯吧!」

  說完竟又逕自轉身走了。張士強端著飯食立在阿麥床前,看得莫名其妙。阿麥卻是神色複雜地看著唐紹義略顯慌張的背影,一時有些失神。

  屋外,日頭雖已偏西卻依舊毒辣,知了藏在繁茂的枝葉間嘶叫得歡暢。

  唐紹義快步出了阿麥的小院才停下身來,緩緩攤開一直緊握的手掌。掌心裡,一對銀絲絞花的耳墜在日光的照射下泛出耀眼的光芒,正是昨日同阿麥在西市首飾鋪裡看到的那對。唐紹義低頭默默看了片刻,將耳墜小心地放人隨身的荷包之中,又回頭看了眼阿麥的小院,這才大步地離開。

  同是泰興城中,常鈺青獨自一人倚坐在驛館後院的那棵老槐樹下,已經耗了足足半日的時光。崔衍幾次藉故從一旁經過,都未能引得常鈺青注意,到最後一次時崔衍實在忍不住了,乾脆徑直走到常鈺青面前,叫道:「大哥!」

  常鈺青微垂著眼簾不知在琢磨著什麼,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崔衍看得憋氣,又大聲叫了一聲「大哥」,常鈺青這才斜了崔衍一眼,淡淡問道:「什麼事?」

  崔衍一屁股坐在常鈺青對面,憤然道:「不過是個女人,你要是真那麼喜歡她,乾脆就把她搶了來,先入了洞房再說!生米成了熟飯,她還不是得乖乖地跟著你!」

  常鈺青聽得哭笑不得,阿麥是江北軍中舉足輕重的將領、南夏近些年來少有的將才,到了崔衍嘴裡竟然成了「不過是個女人」!又見崔衍一臉的氣憤與不屑,常鈺青只得沉了臉,訓道:「這是說的什麼渾話,她是南夏將領,怎可能就輕易被你搶了來?還生米成熟飯,你又當我是什麼人?」

  崔衍脖子一梗,瞪著眼睛強道:「什麼南夏將領,不就是個女人嘛,我們只要揭穿了她的身份,我不信南蠻子們能容得下她這個女將軍!到時候大哥……」

  「崔衍!」常鈺青突然厲聲喝斷了崔衍,臉上顯現出怒色,冷聲說道,「你我身為大丈夫,戰場上輸給個女人已是恥辱,怎能還拿個身份說事逼迫女人委身於你!」

  崔衍見常鈺青是真動了怒,嚇得低下頭去,嘴裡卻是小聲嘀咕道:「我這不只是說說嘛,又沒真的去。」

  常鈺青臉色依舊冷峻,說道:「阿衍,我即便是要搶人,也只會在戰場上光明正大地搶,絕不會在暗地裡用那些不入流的手段,你把你大哥瞧得也太低了些!」

  崔衍聽了忙說道:「大哥,我沒那個意思。」

  「沒有最好。」常鈺青臉色稍稍緩和了些,停了一停又說道,「此話以後絕不可再提!」

  崔衍連忙應了一聲,可腦子還是有些轉不過圈來,遲疑了片刻又問道:「大哥,咱們這不是馬上就要和南蠻子議和了嗎?等議和完,你和她仗都沒得打了,還怎麼在戰場上搶人?」

  常鈺青被問得一噎,愣愣地看了崔衍半晌,見崔衍臉上全無半分玩笑模樣,竟是認真在問這個問題。常鈺青氣樂了,無奈道:「我不過是打個比方,怎會在千軍萬馬的戰場上去搶人!再說咱們這議和都不知道議了多少年了,你仗少打了嗎?今天議了過幾日接著再打,只要我北漠一天未平天下,這仗就是打不完的。」常鈺青停了停,輕輕一哂,又接著說道,「更何況我與她分屬敵對兩國,我身上有南夏人十幾萬的性命賬,她手上也沾著我們幾萬北漠男兒的血,還能如何?」

  這一番話把崔衍說得更是糾結,用手撓著腦袋,很是為難地問道:「那怎麼辦?」

  常鈺青劍眉輕揚,反問道:「還有什麼怎麼辦?」

  「大哥不是喜歡她嗎?」

  常鈺青看了看崔衍,爽朗地笑了,臉上一掃剛才的沉悶抑鬱之色,道:「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你不是也說了嗎?不過是個女人!」一面說著,一面從樹下站起身來,隨意拍了拍身上的塵土,獨自轉身而去。

(第四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