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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 3

  商細蕊說:「你還沒好呢!」

  程鳳台說:「沒好也得走,要防著阪田。」性命交關的事,商細蕊不能耍無賴,只有不說話。程鳳台拍拍他,笑道:「我看你有問有答的,耳朵好多了,就是嗓子還不大好,像個小鴨子。這下好了,真正又聾又啞,以後怎麼唱戲啊?」

  商細蕊說:「不能唱戲,就找你玩兒!」

  程鳳台睜開眼,提高聲音:「真的?」

  商細蕊又不響了。

  程鳳台重新合上眼:「我都瘸了,和我玩有什麼意思,還是唱戲有意思。」

  程鳳台現在的體質,眼睛一合上就打瞌睡,商細蕊睡不著,陪他躺了一下午。這一下午就等於浪費掉了,兩個人緊緊挨著躺,呼吸交聞,還覺得不夠親熱。到傍晚,程鳳台撐著枴杖走到廳堂裡,掏出兩張火車票放在桌子上,車票是從北平到上海,他手指在桌上叩兩下,喚一聲:「商老闆。」不做說明,只示意他看。

  商細蕊也不拿起來,低頭看了一眼,說:「商量好了似的!這天正好是我的《小鳳仙》!」

  程鳳台聽見這話,呆了呆,戴上帽子沮喪道:「要真商量好了,我就不選那天了!」

  這以後,他們兩個也沒有見過面,因為各自事情實在是多,也好像是在刻意練習著離別。一直到商細蕊的新戲《小鳳仙》。程鳳台親自送來六隻大花籃,擺在戲園子門口最顯眼的位置。此時節天氣正式轉冷,他呵著輕霧,穿過黑暗的走廊,走到後台一推門,打開一個五光十色的世界,裡面充滿著斑斕的戲服、鏡子、玻璃珠寶,他所熟悉的一切,他來只為了和商細蕊道別。

  這還是程鳳台受傷後第一次出現在人前,人們覺得他除了瘦和走路有點不自在,同過去區別不大,並沒有跨過生死,判若兩人的感覺。倒是他們的班主,說不出來哪裡不對,或許也是因為瘦了的緣故,氣質和過去有點兩樣了。沅蘭任六他們圍著程鳳台說話,程鳳台一邊聊天,一邊抽空看了任五的賬本,和商細蕊沒有機會講私房話。商細蕊也沒有空講話,他穿著時代戲的元寶領旗袍、馬面裙,頭上戴的幾支寶石簪子,正在默戲呢!一歇瞅一眼程鳳台,一歇嘴巴裡唸唸有詞,漸漸的,他看程鳳台的時候多,唸唸有詞的時候少,再過了會兒時候,他一邊看著程鳳台,一邊唸唸有詞。

  任六朝程鳳台眨眼睛,讓他看商細蕊發癡。程鳳台不動聲色,垂著眼皮說:「商老闆,你在對我念什麼咒?」

  十九在旁插嘴:「兩相和合咒。」

  沅蘭說:「不要講了,班主臉紅了!回頭上台唱關公!」

  商細蕊畫著妝,看不出臉紅不紅,興許是紅了,他停下嘴對程鳳台笑,程鳳台也望著他笑。兩個人傻乎乎地對笑了一陣子,商細蕊說:「我給你留了好茶,你去喝。」

  程鳳台說:「怕喝不了幾口,就得走。」

  說話間,後台準備上戲,要清場了。眾人忙碌起來,在他們周圍走動,像一幅幅移動的彩色帷幔,襯得兩個人格外的凝和靜。程鳳台忽然伸出一隻手想摸摸商細蕊的臉,可是商細蕊的臉上畫了妝,一摸就要糊掉了,改為握住商細蕊的手。這雙手看起來纖長嫵媚,捏在手裡,錚錚的骨節,程鳳台發現另有一樣磕人的東西,低頭一看,是早年前他送給商細蕊的大鑽戒,他手指劃過戒指,說:「商老闆,你好好,我走啦!」

  商細蕊大眼珠子水靈靈的,沒有情緒在裡面。程鳳台知道商細蕊上台之前就是這樣靈魂出竅的狀態,最後捏一把他的手,正要鬆開,商細蕊手下一緊,牢牢的握住了他!

  程鳳台心頭一跳:「商老闆?」

  商細蕊就這樣面無表情的看住他的人,握住他的手,過了好一會兒才放開。程鳳台的心慢慢跌回原位,戴上帽子去了。

  戲園子裡悄聲一片,為著商細蕊的耳聾,座兒們把多年養成的看戲的習慣一朝改了。程鳳台端坐在包廂裡,桌上是商細蕊特意招待他的好茶葉,四周是溫柔瑣碎的靜。戲開幕,小鳳仙上台來,雖是風塵中討生活的女子,心裡自有股義氣和烈性,就憑著這股子義氣和烈性,她遇到了她的松坡將軍。

  商細蕊細步子走到窗邊,打扇面後頭看蔡鍔,唱道是——

  佳公子鬱鬱上樓台

  眉上新愁一笑開

  似松風新月入窗來

  唱完,緩緩撤下扇子,露出一張芙蓉臉。蔡鍔當是一見傾心,唱道:

  夜沉沉花有清香月有陰

  乍見得素面孤影正沉吟

  原來風塵多佳人

  程鳳台看著商細蕊,眼前湧上潮霧,不是為離別在即而傷感,反而是由於喜悅。商細蕊在戲台上的樣子可真是風光好看,花栽在泥裡,雲浮在天上,各歸其位的妥當,合適,安穩。台上小鳳仙與蔡鍔假戲真做,生出知交真情,程鳳台看迷了,竟將戲看過大半,他捨不得走,戲中人卻早一步分離在即——

  蔡鍔執著小鳳仙的手,道是:

  卿有七竅多穎悟

  我心磐石不轉還

  恰是相思錯費盡人間鐵

  貪歡一晌為了綠鬢紅顏

  小鳳仙回道:

  向春風倚樓頭一樹海棠花鮮

  誰料的人間有你我結了因緣

  好良宵同看這清光一片

  卻不知來日裡可照得人圓

  程鳳台回味著這番戲詞,就有點呆愣。老葛彎腰輕聲催促道:「二爺,走吧,火車可不等人啊!」

  程鳳台驚醒過來,低頭一歎:「走吧走吧。」柱起枴杖,頭也不回地下樓了,人離戲不離,他也不想看到小鳳仙與蔡鍔訣別的場面,放在今日,多麼摧心。現在,他耳朵裡全是商細蕊的綿綿戲音,就由這戲音送他走吧!這樣最好。

  包廂裡的茶水尤有熱氣,人已走遠了。商細蕊沉在戲裡,戲裡的人很快也近了尾聲,仍是小鳳仙的詞——

  一縷情絲一身纏。

  燕婉良時貪流連。

  斟美酒舉金盃且將子餞,

  碎山河只待擔一肩。

  將軍啊——

  商細蕊唱到這裡,莫名停了停,這不是個節骨眼,可是因為有過前科,黎巧松就有所準備,示意檀板多打兩下,他重新拉了個散板過門。

  商細蕊復又唱道:

  將軍啊——

  從今各保金石軀,

  百年分離在須臾。

  唱完此句,商細蕊越過戲檯子下頭茫茫的人海,迎著燈光望過去,望向那個空蕩蕩的包廂。

  程家搬走,赫赫揚揚的包下兩節車皮包廂,即便減了一位四姨太太與許多本地僕人,人還是太多了點,孩子們由他們的乳娘與僕人懷抱著,拉扯著,程鳳台親自點了人數,點到三少爺,是秋芳抱著孩子。三少爺個子大了些,又調皮,愛跑愛跳,奶娘管不住他了。二奶奶趁機把秋芳帶上,專讓他看著小少爺。程鳳台沒有說什麼,秋芳垂著頭,自慚形穢似的。程鳳台一手捏著懷表看一眼,另一手往三少爺嘴裡摳出一顆太妃糖,他說:「火車開起來萬一顛簸,孩子卡著喉嚨!」說完,又看了一眼懷表,從安頓上火車開始,他已經看了上百遍的懷表。

  二奶奶懷抱鳳乙,斜眼瞅他:「心神不寧的,還在等人啊?」

  程鳳台啪嗒合上表蓋,道:「啊?沒,我掐時間等開車呢。」二奶奶笑笑,不揭穿他。程家人多事多,早兩天於親友們吃了團圓飯,說好臨走這一天,誰都不許來送行,也是怕添亂。但還是有至親來相送了,程美心與范漣站在月台上,范漣朝鳳乙做飛吻,二奶奶看見了,隔著玻璃窗揮舞著鳳乙的小手。

  程鳳台便順理成章走下車去,拍拍范漣的背,笑道:「萍嫂子和孩子好嗎?」

  范漣道:「好得很!娘兒幾個交給我,你就放心吧!保證平平安安交到常之新手裡!」

  程美心道:「舅爺是真不嫌麻煩,這麼大一家子人,比阿弟這兒人還多,從北平搬到重慶,不知道多少亂,多少煩呢!我想想就怕!」

  范漣道:「我是受夠了日本人的聲氣,成天訛詐我,我家開金礦的?開金礦的也扛不住啊!」

  程鳳台笑道:「姐姐不知道,他是養他們家老姨太太們養嫌棄了,打算在路上顛死幾個,到重慶找墳地一埋,一勞永逸!」

  范漣笑著捶他:「你個瘸子,你就留點口德吧!」

  程鳳台又向程美心道:「姐姐這邊都安排好了?」

  程美心一點頭,說:「方醫生都替我安排了,你就放心的去!保住自己是要緊,日本人再厲害,追我追到美國啊?」

  他們三個很捨不得的說了一會兒話,就覺得鼻尖一點冰涼,抬頭一瞧,竟是天上落下了細幼的初雪。程鳳台便說:「姐姐快回去吧,火車要開了,我也要上車了。范漣,攙著點我姐姐。」

  范漣心中無甚感觸,他們是走南闖北的男人家,別說往後是重慶與上海,就是地球兩極,想要見面,也約得到見,只要人平安,分別都是暫時的。程美心眼裡有一點淚,她過去待這個異母弟弟自私刻薄,之間的姐弟親情,全是在北平這幾年裡培育出來的。尤其是這一次,程鳳台最先為了替她打掩護才留下,才有了後來的那些事故。她不是不感動,除了骨肉親人,沒人做得到了,心裡就有點後悔,後悔小時候沒有好好愛護他。

  程美心眨眨眼,睫毛沾了淚珠,她踮腳與程鳳台貼面擁抱了許久,程鳳台欠下點腰,摟著姐姐,笑道:「姐姐在美國幫我看看房子,回頭我來和你做鄰居也不一定的!」

  程美心道:「那就說好了,我真替你找房子,我們住隔壁。」

  雪漸漸密起來,程美心穿著薄絲襪,不便久站。范漣扶著她的肩,一手遮在她頭頂,把她一路護到車上。二人車子一前一後開出去。可是在他們走後,程鳳台並沒有上車,他立定在雪地裡,在等什麼。在等什麼呢?他都不敢告訴自己他在等什麼。是那只戒指,還是商細蕊最後用力的一握,讓他產生了妄想,程鳳台控制不住這份妄想。

  范漣自己開車來,雪是大了,雨刷子嘩嘩刷著玻璃。小攤小販猝不及防這一場雪,一齊收攤回家,露出空曠見白的街面,非常清潔的感覺。范漣覺得路滑,把車開得慢慢的,迎面看見一個人披著斗篷翻著帽兜從雪裡跑過,臉上依稀畫著戲妝,畫著戲妝就看不真切是誰了。但是還能有誰?

  范漣的眼睛一路追隨著他,看他與汽車背道而馳,一直往火車站的方向跑去。范漣臉上忍不住露出一個笑。

  跟在他後頭,那人影就從程美心的車窗邊上擦著過。程美心沒有發覺,倒是她的護衛李班長喊了聲:「喲?商老闆!」程美心猛然回過頭:「你說誰?」李班長笑道:「剛剛跑過去的不是商老闆?」

  程美心的汽車猛一個急剎。

  雪下得越發密了,火車響過一聲汽笛,老葛遞話來:「二爺,上車吧,二奶奶催呢。」

  程鳳台打開懷表看鐘點,急躁的又合上。他說:「再等等。」

  再等等,程鳳台心想,再等五分鐘。

  懷表上的長針輕輕一擦,這一分就過去了。

  程美心擁緊了貂皮大衣,在衛兵的夾護下從車上下來,高跟鞋將雪地踏出一個個槍眼兒似的窟窿。有件事她等了很多年,這次臨走,她下決心要做了。

  汽笛又鳴了一聲,月台上相送的親友們都走乾淨了。列車員揮動旗幟,喊道:「還有三分鐘開車!請站台上的乘客盡快就位!」老葛急得跺了跺腳,不敢再催。

  劇院裡,小來在後台盹著覺,夢見鑼鼓巷的兩棵梅樹一齊開了,花枝子交錯著,挨延著,紅白相間,雲霞絢爛。她歡喜得叫商細蕊來看,要不是他解開造型的鐵絲,花不能長得那麼旺呢,剛要開口,忽然被海嘯雲潮一般的掌聲驚醒了。

  任五問小來:「班主呢?」

  小來也疑惑:「不是在台上?」

  程鳳台手裡的懷表被他的掌心焐熱了,秒針一擦一擦的走,在他手心裡細微的顫動,像握緊了一顆心跳。

  水雲樓眾人站在台上謝幕,單把中間的位置空出來,留給他們的主角,他們的商老闆。商老闆左等右等也不上台,興許是角兒脾氣發作,嫌掌聲不夠響亮,要響些再響些,掀起房頂他才來。觀眾們起立鼓掌,要用他們的癡狂把商郎叫喚出來。可是在燈火與喝彩中,那個位置始終是空著。

  小來走到幕布後面,兩隻眼睛含了淚,望向那個空位置,嘴角卻笑起來。

  人走了,冬來了,世道變了,幾年的熱鬧轉眼之間一哄而散,還有一個人留在原地,不肯離開。

  程鳳台仰頭看這新雪。他一定會等著他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