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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一章 · 2

  小來只顧磕頭:「您饒了商老闆吧!咱們以後再不敢招惹程二爺,躲得程家遠遠的!您大人大量!留他一條活路吧!」

  二奶奶也急了:「你這丫頭!怎麼不分青紅皂白?」轉向范漣吩咐道:「去!教人把他拉下來!」

  到房頂上拉一個人,談何容易,幾名護院正在躍躍欲試。商細蕊卻忽然掩住了口,低頭咳嗽了兩聲,之後茫然然眺望天邊的一輪落日,氣管抽緊的疼,在這暮色寒風中,他心想道:沒有辦法了,二爺,我也沒有辦法了。人就往下一栽,旁邊的護院拉了一把他,拉在手裡,衣裳沒吃住份量,嘩啦撕開,人翻著滾兒從房頂上跌下來,虧得地上的護院伸手又接了一把,不然準得摔破頭了。

  小來已是魂飛魄散,那邊方醫生排開眾人上前檢查,發現商細蕊袖口一灘潮濕的鮮血,他嘴唇也沾著血,是剛才咳出來的。小來心口登時涼了半截,放聲痛哭起來。這一場招魂法事做到這個地步,竟以商細蕊的啼血之音告終,是福是禍難以預測,老法師隨後告辭。小來捉著范漣的褲腿哀求:「范二爺,您幫幫忙,教人送我們回家。」

  方醫生說:「姑娘,不知道他有沒有摔傷,現在最好別搬動,觀察觀察。」

  再看商細蕊,呼吸微弱,臉色灰白,顯然是傷氣傷狠了。范漣做主把商細蕊搬去客房安置,程美心對二奶奶說:「完了,被他訛上了。」

  二奶奶只是愁容滿面的。

  商細蕊足足昏睡了一天多,是神經緊張,累崩了弦兒。等他醒過來的時候,屋子裡盈盈的紅光,依稀是躺在秦淮河邊的紅木樓裡,然而空氣只有干冽,沒有河岸邊的胭脂水汽。商細蕊一張嘴,嗓子燒得疼,嘴唇枯燥,肚子有一泡尿憋得很急,原來在昏睡的時候,方醫生也給他掛了兩袋藥水。商細蕊爬起來,四處找馬桶撒尿,就聽見小來提了熱水來洗茶杯,含笑說:「蕊哥兒也醒了!」商細蕊頭腦發昏,沒聽出這個「也」的意思,小來接著又說:「難怪清源寺的老和尚花大錢借你去唱經,蕊哥兒!你可真神啊!程二爺真的醒了!」

  商細蕊倒吸一口氣,瞠目結舌的打了個哆嗦,熱尿澆了滿手。

  程鳳台比商細蕊早半天醒過來。程家堪稱舉家沸騰,就像過年一樣掛起紅燈籠,燒很多好菜犒勞下人。不出方醫生預料的,第一功勞歸屬於林媽這個老虔婆子。程家上下都不承認是方醫生的醫治或者阪田給的藥起了作用,早不醒晚不醒,偏偏在喊魂以後沒兩天就醒了,不是法力無窮是什麼?二奶奶給方醫生和護士小姐們各封了紅包,最大的一份,是捐給廟裡菩薩佛爺的香火錢。對此,方醫生沒脾氣,但是現在林媽敢於對他的醫囑發表意見了,他待不住了,在程美心探病之後,方醫生跟著程美心一同回了曹家。

  程鳳台房裡走了醫生護士,清空了各種儀器,空寂下來。商細蕊悄無聲息走到窗下,往裡一看,看見二奶奶折腰坐在床沿給程鳳台喂粥,旁邊立了一地的小兒女。奶媽懷抱鳳乙,逗著孩子向父親說話。程鳳台一手擱在三少爺小腦瓜上,虛弱地吃著粥,臉上的神情是大病初癒的憔悴與茫然,整個人像一張洗白洗毛了的手絹子,看著又軟,又溫。商細蕊瞧著他,就有點癡。

  二奶奶說:「這下好了,醒了就好了,先吃兩天稀的,等到能吃干的,就離下地不遠了。」三少爺說:「爸爸得吃飯,不能只喝水,魚才只喝水。」程鳳台手心搓搓他頭髮,笑了笑。商細蕊在屋外面,也跟著笑了笑。屋子裡密密嘈嘈地說著親熱話,商細蕊看了一會兒,竟走了。

  蔣夢萍還在月子裡,不方便去探望程鳳台,但是也跟著沾了喜氣,半躺在床上哄孩子,娘兒仨很是和樂。臥房窗紗凸顯出一個男人的側影,蔣夢萍撐起身子瞧過去,一打晃又不見了,她大概猜到那是誰,不敢相信,急忙穿鞋出去看,只看到商細蕊疾走的背影,身後一個小跑的小來。她想再喊一聲細伢兒,等不及喊出口,商細蕊消失在轉角里。

  商細蕊與小來在程家兜了這麼一個大圈子,周圍來來去去的丫鬟僕人老媽子,始終也沒有人與他們招呼說話,個個繞著他們走,像是沒有看見他們這兩個人。商細蕊更覺得在夢裡一樣,在這個紅光灩灩的美夢裡,二爺真的活過來了。他筆直走出紅光的籠罩,走到池塘邊,秋月映在水面上,一隻玉盤,風涼如洗,月光的白和夜的黑,這兩色世界,倒教人心裡落實了。商細蕊蹲下來,撈起池子裡的涼水潑在臉上,又喝了一大口,仰頭漱了漱嘴吐到岸邊。魚兒還當有人來餵食,見這一頓翻江倒海,尾巴拍著水花全給嚇跑了。

  小來見他舉止,全是小時候還未改旦時的粗魯無狀,便道:「蕊哥兒,程二爺醒了,你怎麼不高興?」

  商細蕊水淋淋的臉:「沒有。」

  小來靜心想想,她想商細蕊剛才看到程鳳台和和美美那一家子,心裡一定很難過,可是這種難過要怎麼辦呢?這是從他們兩個一開始就注定的呀!小來只有一個辦法,她說:「蕊哥兒,我嫁給你吧,給你生孩子。」

  商細蕊說:「我不要這些東西。」話一出口,聲音嘶啞空洞,自己就是一驚,但還是認真地補道:「你要等著我大哥,大哥忙完了要緊事,會來討你。」他撩起衣裳下擺擦乾了手臉,逕直朝大門外走了。小來心裡奇怪,商細蕊上天入地,嘔心扒肝,不就是為了程鳳台能醒?程鳳台好容易醒過來了,他不去與程鳳台團圓,倒要走,是什麼道理?喊住商細蕊:「蕊哥兒!你上哪兒去!」

  商細蕊說:「回家吃清音丸去!」

  他來,許多人攔著;他走,一個攔著的都沒有,就好像從沒有過他這個人。

  兩周以後,程鳳台下床走動,他的這條腿算是正式的瘸了,走起路來一腳高一腳低,很滑稽。躺久了人就有點木,腦子感覺不大靈活,話也說不利索,只記得曹貴修不是個人養的,細想前後,頭就疼,總之,一切有待慢慢恢復。親友們輪番探望過,開頭不敢刺激他,次數多一點,范漣就當面叫他瘸子了,說:「過去金瘸子金瘸子的笑話人,現在自己瘸了,有什麼感想?報應吧!」

  程鳳台抄起拐棍要打斷范漣的腿:「你也體驗體驗!」

  盛子晴怪范漣不會說話,站在背後直捶他:「能保住腿就很好了!方醫生說以後會恢復的!」

  范漣之外,薛千山也來。薛千山來的時候,程鳳台正躺靠在床上教鳳乙說話,因為不是很重視薛千山這個人,沒有正裝接待他。薛千山也不介意,坐下看著這一幕,心想:嬌滴滴有氣無力的抱了個孩子,倒像坐月子一樣。對程鳳台的態度就有幾分戲謔,一手搭在他傷腿上輕輕拍了拍,正要講講他昏迷以後的精彩故事,二奶奶推說程鳳台身體不好,後腳跟過來陪客,薛千山還能說什麼,略坐坐,留下禮物就走了。程家上下當然嚴令禁止談論商細蕊,范漣等親屬唯恐得罪二奶奶,一同隻字不提。商細蕊在程家鬧出這麼大的動靜,程鳳台到現在一點兒也不知道,只有三少爺起了些變化,他不能在餐桌上見到花生黃豆之類的食物,見到了就要藏下幾粒,趁人不備朝人擲過去,改也改不了。

  程鳳台養病不出門,商細蕊在那養嗓子忙新戲,也不出門。兩個人靜悄悄的,無聲無息的過了段日子。程鳳台在一天無人的午後,打發了丫鬟們,關緊房門,給商細蕊打電話,他說:「田先生在不在,我是程鳳台。」

  電話那頭好一陣沒聲音,許久飄過一聲:「二爺?」

  程鳳台皺眉:「你嗓子怎麼了?」

  商細蕊說:「吃鹹了。」

  然後又是長久的沉默。

  程鳳台疑心是線路斷了,喊一聲:「商老闆?」

  電話那頭回道:「噯!二爺!」

  程鳳台眉頭舒展開,覺得他聲音比方才好了些,背靠門框說道:「你聽說了吧?上次走貨,好懸沒要了小命,活過來了腿還不利索,多動一動就頭暈。家裡現在看得緊,過兩天好透了來看你。」這口吻,像兩個偷偷摸摸背著家長談戀愛的中學生。

  商細蕊說:「好呀!等你好了,正趕上我新戲。」

  程鳳台說:「就知道唱戲,也不問問你二爺傷得怎麼樣!」

  商細蕊發出憨笑:「二爺吉人天相,有菩薩保佑!」

  程鳳台也笑了:「好,嘴真甜!」

  兩個人嘰嘰噥噥說了一會兒話才掛斷。掛斷電話,程鳳台撐不住他的腿,坐在椅子上發呆。他這一回九死一生的活過命來,對這個世界也有了點不真實的感覺,亂世裡,命都是說沒就沒,別的還有什麼抓得住的呢?拖了這一大家子血親,都是他的身外之身,就這樣百般小心,還弄丟了一個察察兒。現在,他覺得就連商細蕊也快要抓不住了,鬼門關走了一圈回來,商細蕊也不來門口迎迎他,還是在牽掛唱戲的事。但是也不能怪商細蕊,他想,商細蕊進不來程家的門,他是不知道自己傷得有多重。

  二奶奶進屋來,一眼瞅見他在發呆:「幹什麼呢?坐在窗口下,多涼啊!」朝外頭一喊:「秋芳!給二爺打水洗臉。」一面取過一件裘皮給程鳳台裹著,秋芳一進來,二奶奶就要讓出去。秋芳是北平人士,再不得程鳳台垂青,他就沒資格跟去上海了。二奶奶看程鳳台目前病得柔順,便抱有一絲期望,想著秋芳在此時趁虛而入,多多體貼,或許程鳳台就能要了他了。

  程鳳台忽然拉住二奶奶的手,說:「我不要他。」

  二奶奶笑著抱怨道:「老爺,這兒還有那麼些孩子呢!你病了段時候,二小子拉痢疾也沒人管,我是望四十的人了,就另覓一個伺候你,替替我的手,行不行?」

  程鳳台認真說:「我不要男孩子。」

  秋芳早在外聽見了,等到一句,他耐不住紅了眼睛放下熱水走了。二奶奶望了程鳳台一會兒,程鳳台又說:「也不要女孩子。」

  二奶奶掙開他,挽起鐲子親手絞了熱毛巾,抖開遞給他:「不要男的也不要女的,你要誰?你要天上的神仙?」

  程鳳台笑了笑:「倒也不是神仙。」接著,擦臉擦手不說話。二奶奶接過毛巾,又往水裡投了一把:「你也得知道人願意不願意跟著你。」

  程鳳台說:「不知道。」

  二奶奶說:「那不還是的。」

  程鳳台說:「興許願意呢?」

  二奶奶手裡一頓,許久之後,嘟囔道:「你就想白了你的頭吧!」

  程鳳台一醒過來,二奶奶就做好了商細蕊歡喜得再瘋一場的準備,到時候這兩人要怎樣,她只有四個字:悉聽尊便。正是程美心說的,訛上了,二奶奶自問當時已做好守寡撫養孩子的準備,但是從沒有動過復仇殉情的心,就憑這一點,商細蕊訛上程家,應當應分。商細蕊為了程鳳台,連死都不懼,這麼隨心隨性的一個張狂人,還會把她放在眼裡嗎?

  可是,等程鳳台醒了,商細蕊就帶著他的小丫鬟靜悄悄的走了,連個正臉也不露,之後再也沒有聲息傳過來。這裡頭的緣故,二奶奶大概也能猜著幾分。到底是個爺們,是個爺們就沒有不愛名利的,要他拋下喧天的熱鬧,跟在一大家子後頭不倫不類的到異鄉去,人家能樂意?人往往就是這樣,能共苦的反而不能同甘,你的甘甜,到了人家嘴裡,未必是甘甜。

  一周以後,程鳳台得到醫生允許出門了,二奶奶把原來裝箱的貂皮大衣又重新翻出來給他穿上,送他上了汽車。程鳳台說:「你也不問問我上哪兒去?」二奶奶說:「你啊,愛上哪兒上哪兒。」又道:「晚上回來吃飯。給你熬的老火粥。」

  程鳳台現在有多嬌貴,街頭街尾也不願意走兩步,其實還是怕被人看見他的瘸。汽車一踩油門就到,程鳳台敲開商宅的門,看見商細蕊穿著對襟白褂,在用一把老虎鉗剪斷給梅樹塑形的鐵絲。

  在程鳳台而言,他們兩個足有好幾個月沒有見面了,見著就敞開手臂,要和商細蕊來個歷盡千波,九死一生的擁抱。可是商細蕊只知道看著他發呆,一點兒也沒有默契。程鳳台只得拄著拐,一瘸一瘸走過去,勾著他脖子,兩個人胸膛貼了貼:「商老闆!怎麼了,見到我都不親了!」

  商細蕊閉上眼,頭擱在他肩膀靠了會兒,一會兒之後,搬開點兒他,說:「你老撐著拐棍,腿好不了,你得把筋抻開了才行,別怕疼!」說著,他放下老虎鉗,丟開枴杖,非得陪程鳳台練走路。程鳳台像跳舞一樣扶著他肩膀,商細蕊則扶著他的腰,走得半個鐘頭不到,程鳳台就冒虛汗:「好了,以後我再慢慢練吧,讓我進去躺會兒,站不住了。」

  商細蕊背朝他一蹲:「來,我背你。」

  程鳳台不願意:「腿瘸了又不是腿斷了,用不著。」

  商細蕊說:「別廢話。」

  程鳳台四下找小來,小來在廊下煎藥,不朝他們看。程鳳台這才爬上商細蕊的背。商細蕊覺得程鳳台病得一點重量都沒有了,就是個骨架子,心裡就很難過,把他背到床上輕輕放下,程鳳台臉色還是很白,看上去很倦,一躺下就閉上眼。商細蕊看著他的睡容,想到他之前無知無覺的樣子,心裡一熱,很多恐懼洶湧上來,忍不住一頭紮他懷裡,貼胸口聽著心跳聲。

  程鳳台手搭在他背上:「這回是真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