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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 2

  九條將軍被留仙洞內炸破的亂石掩埋,阪田捉了幾百名中國壯勞力挖到現在,也沒能挖出九條的屍首。當時的日本兵差不多都打沒了,逃進山林間有幾個倖存的,都說不清楚究竟怎麼一回事,山洞裡面就轟隆炸了起來,外面還有土匪守株待兔。總之,他們在前線疲戰撤退,應對得措手不及,對方有備而來,又有地理優勢,這仗怎麼打得贏?哪想得到呢,一群土匪,竟有同日本軍隊干仗的勇氣與戰力。

  阪田不是不懷疑,按著心裡的疑雲,先收拾九條留下的殘局,然而這疑雲越聚越大,他懷疑洞中有詐,懷疑土匪是幌子,甚至懷疑程鳳台是否有蹊蹺。聽說程鳳台真要死了,阪田帶著軍醫來探病。軍醫檢查的結果也是快要死了,氣管裡哮鳴音很重,恐怕炎症已經蔓延到了肺臟,對阪田一點頭,當場採了兩管血放在箱子裡提走,說是給程鳳台找好藥去。阪田一直看不起程鳳台,不相信他會為了國家為了戰爭犧牲自己的性命,見他果然病危,疑心頓時散去大半,向二奶奶一鞠躬,做出誠摯慰問。而在二奶奶看來,阪田為了九條劇烈哀痛,現已形容枯槁,面目全非,是一具站立的焦黃的骷髏,看樣子八成得死在程鳳台前頭,施施然受了禮,心裡覺得很痛快。

  商細蕊在房門口站住腳,日本軍醫正與他擦肩而過。阪田知道中國大戶人家的規矩,和日本差不多,輕易不讓親屬之外的成年男子進入內院,因此士兵都留在二門之外,屋裡就他一個日本人。商細蕊一眼就叨住了這個日本人。阪田與程美心寒暄之後,也看見了商細蕊。

  商細蕊進屋來,二奶奶與商細蕊相處幾天,已能辨別商細蕊的神情顏色,見著商細蕊的臉,她心裡一驚,忙打發說:「你去看看參湯好了沒有!」

  商細蕊充耳不聞,只朝裡廂走,二奶奶厲色叫道:「商老闆!」

  阪田重新看向商細蕊。

  商細蕊走到床前,眼眸子陰暗下去,悄悄把二奶奶做針線的金剪子捏在手裡,等他眼睛看向程鳳台的睡容,眸子裡那陰暗一掃而空,變成一種深沉的溫馨,含著留戀的,商細蕊伸手摸了摸程鳳台的臉頰,他的臉燙得像火炭,又摸了摸他的眉毛,眉毛是偷了戲子的墨筆勾的。商細蕊把這張臉記在心裡,保準下輩子也忘不掉,然後轉過身,朝阪田走過去。

  二奶奶忙著把阪田送走,阪田還沒跨出門,商細蕊從後面攆上來,她心提到嗓子眼了,直拽程美心的袖子。程美心也激動得不得了,她可太知道商細蕊是什麼樣的貨了,剛才句句點在火藥上,商細蕊要不炸,他就不是商細蕊!

  商細蕊快步緊逼,阪田察覺不妙,來不及回頭,根據直覺便去解腰帶的槍扣,已經遲了。商細蕊反手一剪子,在阪田背後扎出一個血窟窿。做針線的剪子肚大嘴小,實在不是殺人的利器。阪田往前狂奔,跑到院子裡,用日本話朝外面喊衛兵,一手摸出□□,商細蕊飛起就是一腳,□□斜飛出去落在遠處。商細蕊撂倒了阪田,翻身而上,一手掐著他脖子,一手就要拿剪刀扎他喉嚨!

  這一剪子下去,阪田就沒命了。蔣夢萍在門口發出尖叫:「細伢兒!你可不能啊!」撲上來便奪剪刀。剪刀劃破了蔣夢萍的手,熱血滑膩膩的,商細蕊殺紅了眼,隨手一推,就把蔣夢萍推倒在地。蔣夢萍一隻血手捂著肚子起不來,滿額頭的汗,竭力喊道:「細伢兒!你殺他,你殺了他!你還活得了嗎!」

  商細蕊沒想活,程鳳台眼看活不成了,他還活個什麼勁!在這之前,更該死的,就是日本人!他的好日子,就是從這群水鬼上了岸以後化為烏有,害他吃盡冤枉還不夠,現在又要來奪程鳳台的命!索性大家都別活,閻王殿裡再論恩怨!商細蕊再次發起力量將阪田打倒在地,阪田醒過悶來,與商細蕊近身肉搏。三拳兩腳打死一個大活人都是小說裡的情節,就是力氣武功如商細蕊,徒手殺人也是不易,何況阪田行伍多年,也有著些格鬥底子。就在糾纏之中,外頭衛兵趕到了,槍托子照著商細蕊腦袋就是一杵,把他打得趴下,另一個衛兵用軍靴跺他握剪子的手,跺了好幾下,商細蕊痛的失去知覺,顫抖著緩緩鬆開了。其他幾支槍霎時上膛,瞄準著,只等阪田下令,他們就把商細蕊當刺客擊斃。

  阪田受了幾剪子的皮肉傷,未有性命之憂。蔣夢萍哭著喊著哀求道:「這位長官!你行行好,饒了他,他不是有意的呀!他是個病人!他神志不清!」

  二奶奶要說話,程美心截在她前頭說:「商老闆!我們把你當客人招待,你無緣無故的在我們家動刀子,存心連累人嗎!」

  阪田的後背還在往外滋血,他懶得和女人們廢話。看看這個商老闆,再想想屋子橫躺的程鳳台,阪田對要員名人的態度向來慎重,上面的意思也是籠絡為主,在這殺了商細蕊,中國人會怎麼說?中國人會說他是行刺的義士,他就真成了梁紅玉!必須斟酌之後再做決定。阪田一揮手,示意士兵把商細蕊帶走。蔣夢萍掙扎著要從地上起來,要去哀求阪田,可是肚子忽然劇痛,恐怕要生了。

  商細蕊腦子腦子昏昏沉沉,被架著走,他聽見蔣夢萍的呼痛,艱難的扭頭看過去,蔣夢萍的淚盈盈的目光正看過來,姐弟兩個這麼樣遙遙互望了一眼。多少年了,她的眼睛還和商細蕊的記憶中的一模一樣,總是浸在淚水裡。

  九條將軍葬身遠方,阪田沉淪在悲痛與憤怒中,竟比雪之丞這個親弟弟更盡哀。雪之丞少去九條的壓力,阪田騰不出空拾捯他,他人也開朗了,臉色也紅潤了,連背脊骨也挺起來了,大概過一陣子,九條家會甄選其他優秀的子弟進入中國戰場,不死不休。但是在那之前,雪之丞已經做好逃跑的準備。

  現在,阪田在軍醫這裡接受包紮,身邊醫生在匯報程鳳台的病情,說程鳳台除去後續醫療不利,導致感染的問題,起初的傷也著實不輕,骨頭斷了好幾根,扎傷了內臟,死裡逃生不是作偽作得出來的。阪田聽了半晌無語,軍醫問:「真的給他藥嗎?」阪田多麼不甘心,九條橫死在留仙洞,這個中國人卻活了下來!權衡之後,他氣餒地一揮手,軍醫退下去,他抬頭問雪之丞:「什麼事?」

  九條一死,雪之丞膽子大多了,阪田雖然軍階在他之上,論身份,不過是一個家臣,不信他敢像哥哥那樣打他嘴巴。雪之丞昂著腦袋替商細蕊求情,說商細蕊在中國民間地位很高,如果傷害他,會使中國人產生抵抗情緒,並且商細蕊有許多名流朋友,連他們一起得罪,弄得人心惶惶,很不值得。雪之丞四五歲上離開日本,日語說得不甚流利,帶著洋腔,聽得頭疼。阪田一直不肯承認雪之丞也是九條家的一員,九條將軍殉國,不見雪之丞有什麼表示,一個中國戲子被羈押,雪之丞倒是傷心傷肝振振有詞的。阪田心裡替九條難受,拔高嗓門,讓雪之丞立刻滾出去。

  雪之丞不敢不滾,滾出去之後,想了想,決定帶一點吃的到大牢見商細蕊。這時候已經是凌晨,商細蕊進來的時候,本來與其他犯人關在一起,趕上耳朵不好,別的犯人與他搭訕,他沒有理,所以人緣就不好,不到半天就與找茬子的人打了一架,衣服叫人撕爛了不算,身上值錢些的戒指手錶也叫搶走了。到夜深人靜,商細蕊殺阪田的義憤勁兒過去,開始後悔了。他不在,誰給程鳳台喂湯餵水?程鳳台目前命若懸絲,萬一就在此時嚥氣,他連最後一面都見不著了。阪田沒有殺成,又見不著程鳳台,商細蕊恨極了自己的暴躁性格,扒著欄杆發出痛苦的狂嘯。

  商細蕊的嗓子狂嘯起來是怎樣的動靜,可以想見,整座牢都驚動了!同室的獄友被他叫的耳朵眼疼,擼袖子要打他,不勞他們動手,獄卒率先打開牢門將商細蕊提出來。商細蕊剛才還在反省自己性格暴躁,但顯然沒有反省出成果,一出牢獄,他如同魚入汪洋,活絡起來,居然企圖在重重把守的日本監獄中逃出去,施展了一套飛簷走壁的功夫,引得獄友們給他鼓掌叫好。獄卒見多了這種不識相的貨色,圍攏了捉住他,也不向上級匯報,直接按在地上一頓痛揍,揍完了扔到單間去,不給水不給飯,只有一隻尿桶,腌臢他。

  商細蕊其實已經無所謂在哪裡,如果不是在程鳳台身邊,他在哪裡都一樣,渾身的疼,疼也不覺得疼。真想程鳳台啊!想程鳳台和他說說話,想得心都要炸開,渾身血都要熬干了。商細蕊背靠牆根坐著,仰起腦袋,月光照亮他半邊身子和肩膀,血跡是沒揉開的胭脂。程鳳台受傷至今,商細蕊沒有開口唱過一句戲,但是現在要唱了,實際上,他是個頂沒出息的人,這小半輩子,心裡總得有一樣沉甸甸的事物墜著他,他才能腳踏實地的活。過去是戲,現在是程鳳台。離了程鳳台,倘若再不唱兩嗓子戲,他怕自己神志四散流溢,輕飄飄奔月而去,只在人間留下一個瘋人的軀殼。

  商細蕊望著月亮,一張嘴,唱的是嫦娥。

  此地關押的犯人自然都是此地老百姓,此地的老百姓,有不認識商細蕊這張臉的,沒有不認識商細蕊這嗓子戲的,聽見了遞聲相告:「好像是商老闆!」

  「可不是商老闆!」

  「商郎在這兒呢!」

  雪之丞來看商細蕊的時候,天光微亮,商細蕊已唱了整整一宿。大半犯人沒有瞌睡,豎起耳朵跟著聽了一夜。商細蕊唱腔幽婉清曠,悅耳動人,獄卒雖不是戲迷,也頗覺得解悶,甚至搬把椅子坐商細蕊房門口聽,議論說:「居然真是商老闆!他一個唱戲的,怎麼得罪上日本人了!」說著,見到雪之丞過來,起立敬禮。雪之丞不用問,循著戲音就知道商細蕊在哪裡。從窗口望過去,勃然大怒:「你們!你們敢打他!還把他關在這種地方!你們知道他是誰!」

  獄卒當真答問:「是商老闆不是?」

  雪之丞氣極,想到中國人並不尊重戲子,指望他們給商細蕊優待是不能的,便拿出日本長官的腔調,命令獄卒給商細蕊換一間好房間。獄卒苦臉道:「不敢放他出來,他要跑呢!」

  雪之丞瞪眼:「八嘎!現在就換!」

  獄卒們不懂日本話,就認這一句,八嘎代表日本人相當憤怒的意思,再不遵從,就要殺人。獄卒連忙開了門鎖,雪之丞向內跨入一步:「商!你還好嗎!」

  商細蕊停下嗓子,抬頭見他,說:「你來帶我出去?」

  雪之丞面露愧色,搖搖頭。

  商細蕊說:「我劫了你,你帶我出去。」

  雪之丞說:「阪田很不把我當一回事,恐怕不會顧及我的安危。」

  商細蕊不說話了。雪之丞說:「阪田被你刺傷,等他略好一點……給我幾天時間,我一定想辦法讓你出去!」

  商細蕊想了想:「我告訴你幾個人,讓他們來救我,就說商細蕊感恩戴德了!」

  獄卒目瞪口呆聽著他倆商量越獄,等他們說妥當,方才想起挪屋子。接下來商細蕊很配合,擦洗乾淨頭臉的血跡,換上件舊衣裳,他的狂躁像是瞬間又好了,蹲在比較乾淨的一間朝陽的單間,吃了許多雪之丞帶給他的餅乾,還是覺得很餓。有獄友聽上了癮頭,遙遙喊他:「商郎!商郎還在不在了!來一嗓子唄!」商細蕊卻沒有再唱過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