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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章 · 1

  天氣逐漸轉涼,小來給商細蕊送了一趟秋衣,一字不提水雲樓的事,商細蕊當真也一句不問。小來覺得商細蕊瘦了好多,腮幫子削減下去,脫去少年圓潤,露出成年男子的硬朗輪廓,氣質也越發沉靜了,與寧九郎溫文爾雅的沉靜不同,他的沉靜裡藏著一股鋒芒一股狠。換在過去,小來一定要嘮叨許多勸他保養的話,如今見他形貌一改昨日,竟不敢多嘴,放下東西默默站一會兒就走了。走出去看見幾個丫頭站在窗下朝裡覷,一經看,一經推推搡搡捂嘴笑。這般的小丫頭,小來見得太多了,聽見這一位是舉世聞名的商老闆,她們背著主人尋著空子,在這看西洋鏡呢!商細蕊就這樣任憑展覽和參觀,小來替他不高興,便站在那裡目光嚴峻的看著丫頭們,丫頭們發覺了,互相扯扯衣角,低頭匆匆跑開,小來還是不高興。

  程鳳台老樣子躺屍,幾支人參吃下去,仍然毫無一點起色,倒是商細蕊的精神被吊得足足的,成天瞪起眼睛釣魚一樣盯著程鳳台。二奶奶看在眼裡,始終沒言語,但是有天夜裡,她披著衣裳拿著繡活過來,擰亮一盞油燈,說:「你睡會兒吧,今天我來守著他。」二奶奶對商細蕊說話,從來不會稱呼一聲「商老闆」或者「商先生」,一半也是賭氣,商細蕊在她跟前沒有體面,只配得個「你」字。商細蕊從來不計較這些,久了,他能從二奶奶每天對醫護對傭人發佈的許多命令中摘出自己的一條。聽到這樣說,商細蕊略一發怔,翻身下床,推門而去。

  二奶奶衝著他背影哎一聲,怕他亂走,衝撞了女眷,喊傭人帶著他去客房睡。沒想到,傭人回來說:「那位商先生不知怎麼了,扎花園裡頭瞎尋摸呢!」二奶奶也猜不透花園裡有什麼寶,聽著形容,不大正常,便說:「盯著點,有不對的來告訴我。」

  商細蕊在花園裡摸了半個多鐘頭,回來手裡捧著一隻倒扣的茶杯,裡面卿卿做響,是一隻秋後的蛐蛐,老胳膊老腿兒叫得有心無力的。他擦了把臉,重新爬到床上,將茶杯放在程鳳台耳邊,自己也趴在枕畔,饒有趣味地聽蛐蛐叫。

  二奶奶心想:玩蛐蛐!這還是個孩子呢!聲音不自覺地柔下來些:「別鬧著他了。」

  商細蕊說:「鬧醒了不是正好嗎?」

  二奶奶便沒話了。

  商細蕊一直記得程鳳台想要一隻蛐蛐,他還欠程鳳台一隻蛐蛐,可惜這一隻不好,過了景兒的,只會苦叫,不能斗了。等程鳳台醒過來,他要補給程鳳台一隻更好的,比鐵頭大將軍還好。可是程鳳台什麼時候醒過來呢?方醫生不敢明說,商細蕊和二奶奶都聽得出來,程鳳台這個傷,拖得越久越不會醒。

  商細蕊被蛐蛐叫聲催紅了眼眶,手指點在茶杯底子上,一扣一扣逗著蛐蛐,眼淚就慢慢蓄在眼窩裡,亮汪汪顫巍巍,一眨就要往下掉。二奶奶瞥見了,勾起無盡的酸楚。事到如今,萬萬沒想到是他們兩個同病相憐了啊!

  她偷偷扭臉抹了眼淚,拿話岔開商細蕊,問他:「那回你看見棺材就跑了,人都說你瘋了,滿城翻遍不見蹤影。你去是哪兒了呢?」

  商細蕊說:「我不記得了。」他真的不記得:「不過後來我就知道你們誆我。你那天穿的紅衣裳,二爺要真沒了,二奶奶能穿紅?你們是備棺槨給二爺沖喜呢!」

  商細蕊說著微笑起來,充滿劫後餘生的慶幸。二奶奶也不贊同程美心的促狹,不願多談,隨後只問一些梨園的事情,商細蕊一一答了,問他家裡有什麼人,商細蕊說:「有也沒有,沒有也沒有。」

  二奶奶聽不懂這話。商細蕊說:「家裡是書香門第,要是知道我長大了去唱戲,不會認我的。」

  這話沒法接,他們這種人家對於優伶的歧視根深蒂固,一樣是投錯行,做戲子,還不如做了強盜響亮些。二奶奶低頭一歎,在繡繃上下針,又聽見商細蕊說:「反正我也不認他們。」商細蕊說這話的時候,眼睛直勾勾看著程鳳台。

  二奶奶不由得問道:「你們怎麼好上的?」

  這把商細蕊問住了,不用說,你們是指他和程鳳台。他和程鳳台怎麼好上的呢?好像一輩子那麼久了,從世上有這麼個人開始,就好上了。比如剛才二奶奶問他話,問到平陽與廣州的舊事,他回憶起來,樁樁件件好像都有一個程鳳台的影子在裡面。他興許是真有點瘋,瘋壞了腦子,犯糊塗。

  商細蕊照實說:「說不上來,我們認識太久了。」

  二奶奶心說,我們家來北平才幾年?你們倆能有多久?以為商細蕊存心搪塞她,便沒有再多問。商細蕊趴得倦了,屋裡又靜,迷糊睡過去,睡不到兩個小時,大汗淋漓地驚醒,醒來呆了好一會兒不能回神,看見程鳳台安詳的臉,再看見二奶奶吃驚地望著他:「做惡夢了?」

  商細蕊定定神,說:「啊……我夢見……」他喘勻了氣,抿了抿嘴,不敢說。二奶奶見狀,也知道夢裡不是吉利的事,便不問了。商細蕊說:「還是我守著,你走吧。」二奶奶突然又明白了,他整天整天的不睡覺,除了是看管程鳳台的氣息,還是防著做惡夢呢!感慨之後,隨即又生出不滿:這不是蹬鼻子上臉是什麼,才給他兩分好顏色,居然攆起正頭太太了!

  二奶奶不理他,自顧做針線,直到熬夠了性子才走。

  這樣淒淒慘慘的安生日子,終也沒能過得幾天。

  天氣轉涼之後,程鳳台開始發低燒,低燒轉為高熱、抽搐,他腿上的傷化膿潰爛,幾可見骨。方醫生與英國醫生緊急會診,商討是否要到截肢這一步。二奶奶一聽就不願意:「用鋸子鋸掉一條腿,那怎麼成!倘若還不能好,豈不是教他死無全屍!」商細蕊有不同意見,他說:「鋸掉就鋸掉,只要人有活過來的希望!短條腿怎麼了!你不要他我要他!」

  這話當著眾多醫護僕傭與親友的面說,二奶奶當時就掉下臉色,之後好多天也沒有理睬商細蕊。商細蕊依然故我,絲毫也不覺得受到了冷落。程鳳台的傷勢失控,主要還是傷口反覆感染的緣故,只有盤尼西林可以救命了,仗打了一年多,盤尼西林已是禁藥,別說醫院存貨告罄,黑市上都難買。范漣與薛千山等等有社會能力的親友想盡辦法弄來幾盒,有的過期了,有的在運輸路途上瓶子磕碎了,到手那一點,終究撐不了幾天。商細蕊想到他前幾個月還幫助延安方面運送大批盤尼西林出城,就痛苦得要命,彷彿是與程鳳台的生機失之交臂。痛苦到極點,居然破天荒的撇下程鳳台,跑去沖喜的棺材裡躺著,有僕人壯著膽子上前張望,他就請僕人替他蓋上棺材板。僕人怕得撒腿就跑,跑去找二奶奶。

  二奶奶來了,疾言厲色的:「你是嫌我還不夠忙,家裡還不夠亂!你又發什麼瘋呢!」

  商細蕊說:「你讓他們蓋上我試試。」

  二奶奶氣極了,她不怕商細蕊觸自己霉頭,她怕商細蕊骯髒了程鳳台的靈柩。僵持一陣,程美心也來了,她就知道商細蕊憋不住幾天,遲早要露出瘋人的行跡,給僕傭們遞眼色:「商老闆要試試,你們還不快幫他試試!」小廝家丁都沒見過活人躺棺材還蓋板兒的事,主人發話,只得依從,四名家丁一人一角搭著板兒,沉重地合上蓋。商細蕊如願躺在狹窄的黑暗中,左顧右盼,最終閉上眼睛。他前頭和二奶奶說,萬一程鳳台不在了,他來照顧他們娘兒幾個。現在他反悔了,他一點也不想照顧他們了,沒有程鳳台,世界變成一間砌死門窗的斗室,泯滅生死,時光永無盡頭,就連程鳳台牽掛的人,也都不復存在。

  程美心向二奶奶眼,輕聲道:「索性,把釘子釘上得了!」二奶奶沒接話,神情疲憊地問道:「姐姐今天怎麼來了?」程美心湊她耳邊說:「司令弄來的消炎藥,說是國外進口的,費了好多大黃魚才換得這麼幾瓶。給阿弟先用著,要好,再讓他想辦法去。」二奶奶露出一點感激的笑意:「姐姐費心了!這斷了幾天的藥,我心裡油煎的一樣!林媽早上還說,乾脆拴一隻大公雞放路口,讓大小子上屋頂喊魂呢。」

  程美心詫異道:「這種神叨叨的事情,怎麼好信的,喊魂有用,要醫院醫生做什麼?」

  姑嫂二人說著話,外頭來報,是阪田來了。二奶奶聽了,剛緩下來的臉色又陰得見雨,顧不上商細蕊還在棺材裡,憤恨地轉身就去:「他來做什麼!他還有臉來!是來看看程鳳台死了沒有?」

  程美心正要跟著走,小廝哎呀呀喊住她,指一指那口棺材。按程美心的想法,肯定是要說別管他,他愛待在裡頭,就讓他待個過癮!但是現在她有更好的主意,命人推開棺材板,她手指敲敲棺木,喚道:「商老闆。」

  商細蕊緊閉著眼睛,陷在死亡的幻覺裡出不來。

  程美心說:「害了程鳳台的人來了,你不去看看?」

  商細蕊睜開眼,眼珠子慢慢轉到程美心臉上。程美心對他冷笑一笑,自行走了。商細蕊呆了一會兒,一腳踹開棺材板,從裡面翻身起來。

  在那長長的遊廊裡,商細蕊跟在程美心背後四五步的距離在走。程美心知道後面跟了這麼一個殺氣騰騰的人,她一點兒也不放在心上,氣定神閒地說:「商老闆,我阿弟冤枉死了!日本人捏著你的把柄,威脅他,兩次三次逼他從土匪窩裡運軍火,這哪成啊!他是個少爺啊!哪會在槍口底下討生活啊!我們勸他不要去,不要去。他說不行的,我不去,日本人要害商老闆的,我一定要去。結果怎麼樣,日本人和土匪打起來,苦了我阿弟,搭上一條命!正好,日本頭子今天就在這裡,商老闆,有什麼誤會,不如你一人做事一人當,和他們當面說清楚,放過我們程家。我過去有言語失禮的地方,先給你賠不是,你要錢要房,程家也儘夠!你給程鳳台留條命下來吧!」

  程美心絮絮的拿話刺激商細蕊,商細蕊一言不發,神情愈發繃得不對。他們兩個的組合如此詭異,蔣夢萍在園子那頭遠遠看見了,問老媽子:「前頭怎麼了?」

  老媽子道:「說是來了日本人,來看二爺的。」

  蔣夢萍看見商細蕊的神色,覺得不安:「商老闆也是去見日本人麼?」說著要過去看。老媽子勸也勸不住,只得攙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