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鬢邊不是海棠紅 > 第一百二十九章 · 2 >

第一百二十九章 · 2

  二奶奶進屋來,白天的妝容已卸,此時顯得蒼白憔悴。她沒有程美心的盛氣凌人,看著是個講理的人,同客人點頭問好之後,在床前繡墩上一坐,與商細蕊床裡床外守著程鳳台。二奶奶這一陣子身心俱疲,而且深閨婦人,在家裡罵丈夫打孩子□□姨太太自有一套本領,面對外客,總是靦腆。二奶奶不言語,安貝勒與杜七反倒不自在,搭訕著與二奶奶說話。程鳳台的現狀,說來說去就是一個慘字,一想起來,二奶奶就要擦眼淚,弄得他們也不敢再說了。

  方醫生過來換今天最後一瓶藥水,這一瓶是消炎用的,像水龍頭裡擰出來的那樣透明。商細蕊仰脖子望著,憂心忡忡說:「參湯還不來?」

  二奶奶飛快看他一眼,不忿地說:「沒有參湯。」

  商細蕊落寞道:「你們要餓死他了。」

  二奶奶胸口急劇起伏,按著怒氣瞪著他,想說什麼,又不屑於說。方醫生察言觀色,給商細蕊解釋:「程先生這個狀態不能喝湯,如果嗆到氣管,會引起肺炎。」

  商細蕊不與他爭辯,撈過床頭一隻茶杯含一口,緊接著嘴對嘴哺給程鳳台,一手在程鳳台頸後一托,另一手一捋他喉嚨,眼見得喉頭輕微一動,真就嚥下去了!

  二奶奶看得一呆,隨即放出喜色,連忙招呼廚房開火,親自去燉人參紅棗湯。方醫生雖然贊同病人進流質的益處,但是對家屬視參湯為救命良藥的觀點很不理解,還有這一位先生——方醫生入京以後才來的曹家,不認識商細蕊的真人,見他年紀輕輕,長衫馬褂,說話老氣橫秋的,盤腿坐在病人床上,像一尊哀傷的佛。

  參湯燉好,二奶奶吹涼了擱在床頭,商細蕊再從床頭端過來,照剛才的法子這麼一口一口地喂,過程殊為不易,程鳳台不是每次都往下嚥,一碗裡商細蕊自己下肚得有半碗,完了又添。二奶奶陪嫁的上百年的老參,專門急救強心用的,藥力極大,一頓餵過之後,商細蕊面孔醺紅,醉了一樣,鼻孔又出血了,他往回猛力地吸,安貝勒趕緊遞手絹:「擤出來!擤出來舒坦!」這個症候喝些綠豆水便可立止,但是二奶奶討厭他,不肯理睬他,問方醫生說:「既然能喝湯了,以後是不是不吊水了?每天這麼弄,手都腫了……」

  方醫生道:「可以先減少兩瓶營養液觀察一下。」時間已過了十二點,方醫生留下一名值班護士,便回去歇著了。杜七熬了兩天兩夜,乏得很,思忖著現在程家用得著商細蕊喂湯餵藥,大概不會再有衝突,何況他和安貝勒倆大老爺們在別人家後院裡伴著女眷,算哪宗呢?范漣覺出杜七的猶豫,主動說:「七少爺和貝勒爺回去歇著吧,家裡兵荒馬亂的,怕照顧不周,不敢留二位,我替姐夫謝過了!」

  杜七很有禮貌地欠腰向二奶奶的背影說:「程太太,現在當務之急是程二爺的傷病,其他一切,都等程二爺醒了再論吧!之前有失禮的地方,您多擔待!我們也是情急!改日再來探望!」

  二奶奶身子不動不言聲,似是默許。杜七望向商細蕊,商細蕊不關心誰來誰去,只盯著程鳳台。杜七心裡默默一歎,感慨情之一字,百般磨人,懷揣憂愁心腸,拖著安貝勒走了。范漣送完客,也與妻子辭別。

  屋裡一下靜下來,二奶奶守著長夜與孤燈,枯坐半晌。她望一陣程鳳台,抹一陣眼淚,丈夫還沒嚥氣,她已提前進入了寡婦的心境,想想膝下的幾個孩子,往後日子真是無望啊!

  商細蕊彷彿通了人性,垂著眼睛悶悶地說:「你別難過,他要活不成,我先替他報了仇,再來照顧你們娘兒幾個。」

  商細蕊目下是個徹頭徹尾的普通男青年的形貌,這話教他嘴裡一說,簡直有乘人之危的嫌疑!屋裡沒有外人,二奶奶用不著端架子,壓低聲音說:「別以為暫且留著你,你就能上臉了!」

  商細蕊不反駁。二奶奶白他一眼,喚來秋芳打水給程鳳台擦洗。秋芳像個乖巧的小丫頭,輕手輕腳端來一盆熱水,十指纖纖捲袖子,絞濕毛巾。打從他一進門,商細蕊眼皮子都不用抬,鼻子就已嗅出他的底細。可不是嗎,商細蕊見過的各色戲子數以千計,別管中途輟藝的還是改籍換行的,戲子們身上獨有著一股勁頭,但凡被粉墨描畫過,終身褪不去顏色。

  秋芳卻沒有這份道行,看見一名青年男子坐在床裡,偷瞧兩眼,不敢多嘴問,依舊過來給程鳳台擦臉。商細蕊哪容得他的爪子摩挲程鳳台,奪過毛巾蓋在程鳳台臉上,粗手粗腳這麼一抹。二奶奶看不慣他,又從他手裡扯過毛巾,親自給程鳳台細細的擦了臉。接著要用尿壺了,這件事,二奶奶是絕不會沾的。秋芳提著尿壺,預感到商細蕊會來搶。商細蕊果然來搶,搶過尿壺,揭開被子一角探進去搗鼓半天,摸不準地方,伸頭下去一看,很快又抬起來盯著人,竟然是在堤防別人偷看!費了許多時候,終於解手完畢。秋芳接過尿壺倒了,重新洗手過來,立在床邊說:「得給二爺按摩,怕生褥瘡。」

  秋芳挺和氣的話,招來商細蕊冷冷一句:「你再敢碰他,我就打死你。」

  這不是欺軟怕硬嗎?秋芳哪裡就招他厭了?二奶奶虎著臉,一屁股坐下,對秋芳說:「你去吧。如今這裡有人替你了!」

  這一夜裡,二奶奶與商細蕊都沒有說話,等天亮,范漣又來了,她才回去歇著,走出門不放心地囑咐范漣:「看著點他!」指的是商細蕊。商細蕊還是盤腿正坐的姿勢,不留神都以為他老僧坐化了。范漣招呼他吃早飯,他胃口倒好,不吃稀粥,要吃饃饃,富人家的食物小巧,一頓吃了十幾個才打住。吃完,范漣怕他積食,讓他下床走兩步舒展舒展,商細蕊搖頭,他真怕一下床就有埋伏的衛兵把他抓走,在程家動不動就挨打,都被打出疑心病了。

  程美心一直睡到十一點起床,起床看見二奶奶容得商細蕊留下,抹頭就去向二奶奶進讒言,說:「弟妹糊塗,這不是引狼入室這是什麼?他耳朵聾了,將來唱不了戲,就想憑著現在這點看護的功勞傍二弟一輩子!等二弟醒了,還怎麼甩脫他啊!」二奶奶不是不擔心,但是在程鳳台的安危面前,她又固執己見,相信程鳳台只要能喝藥,就離活過來不遠了:「真那樣,也是命!當是程家欠他了!」程美心恨道:「你啊!你要每天看見他不嫌噁心,我倒是沒話說!」

  到下午,范金泠與丈夫杜九來探病,一進門就被程美心拉過去嘀嘀咕咕一陣子,聽得范金泠橫眉立目,滿腹火氣:「太欺負人了!他怎麼敢進門!」就要往臥房跑。蔣夢萍大著肚子攔住她:「你別去刺激他!他有舊病,經不起刺激!」范金泠甩開蔣夢萍的手:「你們怕他發神經病,我可不怕!」蔣夢萍只好推一把杜九,讓他攔著點范金泠。

  范金泠進了房間,看見商細蕊果然盤踞要地,頗為自得,氣得立刻抓起桌上一隻空茶杯扔過去。商細蕊一偏頭躲開,眼皮子都不夾她一下。

  范金泠道:「你下來!快給我下來!」杜九拉拉范金泠,被范金泠推開兩步,指著商細蕊罵:「你怎麼這麼不知羞恥!闖到別人家裡來!你無恥!可惡!」她說不出更難聽的詞彙了,只會說「無恥」和「可惡」。商細蕊開始不理她,後來嫌她聒噪,抓一把早上吃剩的油炸花生米攥手裡,拇指一彎,朝范金泠腦門一彈,「噠」的一聲脆響。這個動作又滑稽又氣人,帶著作弄的不懷好意。范金泠捂著腦門都要氣瘋了!還沒罵出詞,腦門又噠地挨了一記,緊接著又是一記。范金泠就是在外唸書的時候,也沒遇到過這麼混賬討厭的男同學,又窘又臊,一跺腳,不爭氣的哭出來。杜九連忙上來護住范金泠,對商細蕊道一聲失禮,把她帶走了。

  窗外有蔣夢萍站侯許久,自從商細蕊來了,她一天不知道要打聽多少趟,等范金泠出來,忙上前用手絹給她擦眼淚:「惹他做什麼呢?他那麼淘氣!」范金泠怒得甩開手絹:「他不是淘氣!他是壞!」那邊奶娘帶著孩子們例行探望父親,三少爺處在不知事的調皮年紀,見商細蕊這招隔空打物,實在有趣得緊,掙脫奶娘的手,搖搖擺擺蹲到地上撿花生,他不會彈,只會朝哥哥丟,一邊咯咯大笑,滿地又去找花生。二奶奶過來,正看見范金泠哭哭啼啼的,小兒子不知怎麼,滿地在撿垃圾,心裡真是煩得要命,她天天擔驚受怕,還淨添亂!

  大少爺疑心自己見了鬼,問他娘:「爸爸床上是不是有個人?那人是誰?」

  二奶奶默了半天,說:「請來伺候你爸爸的。」

  大少爺直覺不簡單,商細蕊面南而坐,紋絲不動,不是個伺候人的樣兒,見母親臉色不悅,不敢多問。

  商細蕊就這樣,在程家紮下營了。

  他一整天沒有一句話,半垂著臉望著程鳳台,好比在參禪。沒人見他睡過覺,二奶奶聽說瘋子是不睡覺的,合眼的時候,就是使完瘋勁蹬腿的時候,頗為心驚。暗自觀察商細蕊,他雖然不睡覺,吃得倒不少,端來多少都盤干碗淨的。二奶奶北方富戶的習氣,看的菜要比吃的菜多,懷疑商細蕊存心使壞糟蹋,當面看來,竟真是他一口一口吃光的。然而這份飯量也讓人看不起,吃這麼多糧,不是個上等的人。小來過程府遞送商細蕊的日用,順便報告水雲樓的近況。商細蕊不在,後台變本加厲,天天吵嘴,爭錢爭戲份,爭得風起雲湧。商細蕊聽後,開口發出指示:「讓他們打,打散了算完,不必回我。」

  這樣下去,時日再多一些,進了深秋,范漣也不是每天都來了。程美心帶孩子們回到豐台,繼續與奸細們做戲周旋。四姨太太要顧著幾個少爺小姐和待產的蔣夢萍,每天從早到晚也沒工夫陪伴二奶奶。不怪親人們走開,程鳳台實在躺的久了,親人們各有家累,陪她熬過這麼多天,仁至義盡。所以到最後,陪在二奶奶身邊的竟是商細蕊。程鳳台口服補湯頗有效力,營養水明顯用得少了。二奶奶每天必要做的是將補藥湯碗擱在床頭,商細蕊從床頭端過來餵給程鳳台,告訴二奶奶程鳳台這次嚥下去幾口,再將空碗擱回去,由二奶奶取走添加。整個過程中,二人從不親手交割。二奶奶無數次目睹商細蕊與程鳳台口唇相接,奇怪的是心裡一點彆扭的感覺都沒有,大概因為程鳳台從來也沒有親過她的嘴,大概商細蕊太是一個男人的樣子了。二奶奶理智上曉得商細蕊屬倡優姘頭一流的下作角色,可是看他說話辦事的模樣,和心裡盤桓了好多年的那一個商細蕊橫豎對不上茬。

  商細蕊在程家這段日子,的確克制,沒有作怪過,也沒有給家屬添亂。二奶奶晚上熬不住,留商細蕊與護士們陪夜,幾次平安無事,也就漸漸放心了。尤其在那一天,北平下了一場秋雨,伴著雷聲滾滾,節氣不好,引得程鳳台狀態也不好。半夜三點半,眾人正在酣夢,護士也坐那打盹,商細蕊忽然瘋狂叫喊起來,原來程鳳台教一口痰卡了喉嚨,險些窒息。二奶奶聞信趕來,程鳳台已經安穩,她摸著程鳳台的臉,嘩嘩掉眼淚。方醫生怕護士受責罰,忙說:「不要緊不要緊,發現得早,一點事情也沒有。」二奶奶哪還敢走開,坐到床頭淚水長流。天有點濛濛亮的時候,二奶奶累得沖盹,頭往下一點,商細蕊說:「去歇著吧,有我盯著他,你踏踏實實的。」二奶奶睜開眼,愣了會兒神,望著商細蕊頭頂的發旋子,突然就明白了。這些天以來的日日夜夜,商細蕊參禪似的目不轉睛地看著程鳳台,原來是在監控程鳳台的呼吸啊!

  二奶奶心裡吊著一口的氣緩緩呼出,她是真覺著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