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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 2

  衛兵靜悄悄圍攏了來,屏息做好應對的準備。蔣夢萍心疼得一塌糊塗,猶未察覺,一手護著肚子,俯身將另一隻手輕輕搭在他肩上,摸老虎一樣:「細伢兒,起來吧,再哭真要哭壞了。」

  商細蕊蟄伏半晌,忽然站起來,蔣夢萍沒防備,嚇得往後一仰,還好有二奶奶攙住她了。商細蕊幾步衝到棺材邊上,看到裡面空空如也,可是他並不像鬆了一口氣,或者要大鬧的樣子,他的眼神迷亂不定,喉嚨裡喘著低沉的氣息,喃喃說:「二爺呢?程鳳台呢?」他瞧也不瞧周圍的人,目光四下找尋:「你們把他藏哪兒了?」兜兜找過一圈,人們都退後開來避著他,他在屋裡找不到程鳳台的人,轉身就奔出去了!

  這裡別人可能不知道商細蕊的病根,蔣夢萍是知道的啊!她忘記自己身懷六甲,跟在後面舉步維艱地追,嚷嚷道:「攔著他!別讓他出門!」那些護院衛兵剛挨過商細蕊的打,現在見他一顆炮彈似的往前衝,誰敢去擋!著急忙慌要關門,關門也來不及了,蔣夢萍眼巴巴望著商細蕊跑出街外,攆也攆不上,喊也喊不住,自己累得一頭汗,對門房說:「快!你快去……」她嚥了咽吐沫,撐著腰喘勻了氣:「去水雲樓!告訴他們,他們班主心裡犯糊塗了,去他常去的地方截住他!快去!」門房得了令,抹頭跑了。

  程美心後怕地對二奶奶說:「怎麼樣,我說這人是個神經病,腦子不正常!嚇人哇?」

  二奶奶眼看商細蕊跑沒了影,心有餘悸,慶幸他沒有傷人:「他這是……瘋了?」

  程美心一手拉著憂心忡忡的蔣夢萍,一手推二奶奶的背,把她倆往屋裡帶:「誰知道呢?反正從來也沒清醒過。」輕描淡寫的口吻,引來兩雙憂愁的眼,大概還是商細蕊方才哭得打動人心的緣故,程美心明顯感到她們的擔憂與責怪,不滿道:「我也沒說什麼呀!開個玩笑,一拆就拆穿了,他自己帶著陳年的病根子,碰碰就發瘋!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誰吃的准他!」她臉上還是不以為然,只有痛快。

  水雲樓得到商細蕊瘋走的消息,聚集人手滿北平城的找,找來找去,連妓館都探遍了,一無所獲。商細蕊是無親無故的人,唯一一個哥哥行蹤飄忽,就是有人要為他出頭尋仇,也沒有名義。小來第一個坐不住,哭著去拍程家的門,要程家給個交代。外間雖謠言她是商細蕊的侍妾,然而一個像樣的名分也沒有,終究是個丫頭,程家完全沒有理睬她。水雲樓轉而請來範漣說話,范漣還沒張嘴,先挨姐姐一頓痛罵,罵他家裡姐夫重傷成這樣,他不急,反倒去急一個唱戲的,不知輕重。唱戲的跑去哪裡撒瘋,她們怎麼會知道?

  但是商細蕊畢竟是聞名天下的商老闆,失蹤超過二十四小時,自有社會上的名流準備替水雲樓與程家說話。名流還未來得及出面欺負程家婦孺,商細蕊下午就找到了,不是特意找的,有戲迷到香山看紅葉,半山腰上遇見的。此時距離商細蕊失蹤兩天一夜,商細蕊身上帶著傷,帶著血,衣裳滾髒的,見了人也不說話,神色大有不對。杜七親自上山把他接回來,找醫生給他治,衣裳一脫,杜七氣得痛罵:「程家的娘們兒太狠了吧!程鳳台要死也不是你整死的,拿你出氣?」

  商細蕊垂著頭,給他吃他就吃,給他喝他就喝,吃飽喝足又要出門。杜七與小來攔著他:「上哪兒去?」

  「去香山。」商細蕊眼睛眺望遠處:「找二爺去!」

  杜七說:「你二爺在家養傷呢!」

  商細蕊執拗說:「二爺在香山等我。」

  杜七說:「他床都下不來!在香山等你?」

  商細蕊聲音發抖:「他就是在香山!」

  杜七與小來不禁對望,並在對方臉上看到驚疑,他們哪裡得知這裡面的淵源。看看商細蕊吃飯穿衣服一舉一動,再正常沒有,除了不大愛理人,像是情緒極度低落的鬱鬱寡歡——反正他從耳朵聾了以後,就不愛跟人搭茬了,這不算毛病呀!怎麼一開口,說的話那麼怪!

  杜七指著商細蕊問小來:「癔症了?癔症了這不是!」

  小來道:「七少爺看著點他,千萬別讓他再出門!我去找沅蘭!她興許有主意!」

  沅蘭趕到的時候,商細蕊已經急眼了,與杜七糾纏在地上。畢竟兩天沒有吃東西,食剛下肚,來不及化為氣力,兩天沒睡,人也很累,杜七竟和他打了個不相上下,見到沅蘭小來,一疊聲嚷嚷拿繩子來捆他。小來哪捨得捆著商細蕊,急得直搖沅蘭胳膊,沅蘭被她晃出腦漿子也沒轍,所謂的好主意,無非是按照過去的經驗,掄足了啪啪給商細蕊倆大嘴巴。

  這從來都是沅蘭的活兒,沅蘭當仁不讓,擼起玉手鐲,摘了金戒指,說:「七少爺捉牢他別動!」

  杜七怕被誤傷,一動不敢動。沅蘭打過商細蕊兩個耳光,小來那邊絞來一條冷毛巾,沅蘭接過來給他擦臉:「蕊哥兒,你醒醒吧,可不能嚇唬我們!走了蔣夢萍,來個程鳳台!你上輩子欠了他們什麼!為了別人的老婆,別人的丈夫,咱們不值當受罪的!」說著眼眶也有點紅,恨恨的,是恨商細蕊的真情。

  商細蕊被打蒙過去,頭腦昏沉,冷毛巾一激,似又分明,身上卸下勁道,由杜七把他攙到床沿上。商細蕊輕聲說:「我要喝藥。」

  沅蘭問:「什麼藥?」

  小來明白:「我這就去熬,你別走,等我給你熬藥。」

  商細蕊點頭:「嗯,我喝了藥再走。」

  沅蘭一跺腳,朝杜七道:「這不是白搭嗎!」

  商細蕊的糊塗瘋病發作過好幾次,早在與蔣夢萍鬧掰之前就有病灶,發作起來長則數十天,短則一時間,是水雲樓舊人都知道的隱事。他小時候受過一場驚嚇,經過赤腳郎中診斷,嚇丟了一個魂,從此神志不牢固,好比關節脫臼,脫慣了就要經常的脫,也談不上有什麼特別的治法,打兩下干晾著,慢慢的就醒過來了。可是杜七哪見過這份新鮮事?因此,當他提議要把商細蕊送到精神病院接受治療的時候,沅蘭和小來極力反對,並且拋去白眼。他們三個一夜未睡,徹夜守著商細蕊。商細蕊睡得很短,總是做惡夢,一身冷汗嗚咽著醒過來,醒過來就要去香山,誰也攔不住,最後不得已,還是上了繩子捆緊。捆緊了商細蕊就沒法睡,睜著眼睛發呆。杜七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打晃,他眼睛也不瞬一下。

  杜七問那兩個富有經驗的:「他是不是在積蓄力量,憋著打敗我,再跑?」

  沅蘭靠在床頭犯困:「大概是。」

  小來說:「七少爺別鬧他!讓他歇會兒!」

  杜七徹底睡不著了,喝下一杯涼茶,拳頭捶桌子:「就不是程家的娘們兒招的他瘋,這一身傷,她們總脫不了干係吧!媽的!饒不了她們!敢打人!」

  杜七跑到外間,語氣很惡劣地打出一個電話,說:「你的老相好遭難了,你不來幫幫他,你還是人嗎?」

  對方回了句什麼,杜七痛罵一串髒話,命令對方天亮過來,就把電話掛斷。天一亮,薛千山就來了,杜七熬不住倒在床上,與商細蕊睡了個頭腳顛倒。薛千山便饒有興致地立在床頭,把杜七好好地看了個過癮,隨後輕輕推醒他:「少爺,我來了,您吩咐。」

  杜七招來薛千山,並又召集了安貝勒之類與程家有牽連的高貴人物,最後給范漣掛了個電話,揚聲叫罵:「范二爺,別欺人太甚!程鳳台算個什麼東西!活著給操!死了倒不給看?他就真死了,也輪不著你們拿商細蕊出氣!都是場面上叫的響的人!真當商細蕊是你們家小老婆啊!」范漣最為厭惡他的粗鄙,一點也沒有讀書人的樣兒,說出來的話,句句寒磣,便在電話那頭沉默不語。薛千山卻大為讚許,陶醉地聆聽杜七罵人,杜七說:「現在我要帶幾個人,和商細蕊,來瞧瞧程鳳台還有氣兒沒有。你最好勸著你們家娘們兒安分點,惹急了媽的我可打女人!」說罷重重掛了電話。商細蕊挨程家的打,一多半是由於他自己的魯莽與狂躁,值此非常時期,怎能怪本家防備得嚴?到了杜七這,完全的不講道理,快要把范漣氣死了。

  午飯以前,小來將商細蕊洗刷乾淨,換了衣裳,抹平了頭髮,隨著眾人一同去程家探病。安貝勒好難得有機會與商細蕊親近,一馬當先排除眾人,親自攙著商細蕊走路,並讓商細蕊上他的車坐著,說:「蕊官兒,你這是何苦呢?你為他病了,他也不知道,他家裡也不領情,還打你,我看著多心疼啊!」商細蕊沒有反應,安貝勒便膽大包天,將他的腦袋按在自己肩上枕著,商細蕊亦是柔順。安貝勒美滋滋地說:「萬一……萬一程鳳台真不好了,我帶你去杭州養病,我那有個大房子,傭人,傢俱,都全!把你當菩薩供著!」說得激動,把商細蕊使勁往懷裡摟了摟,車裡除了他家的司機,沒有別人,正想上嘴貼一貼商細蕊的臉,就到程家大門了。本來麼,鑼鼓巷頭尾就沒幾步遠,為了排場,一行人開了五輛汽車過來,把半條巷子堵得絲風不透,推車的小販過不去道兒,在那吆喝罵街,趕上杜七心情特別差,摔上車門罵:「走不過去?走不過去你飛過去!請吧!」薛千山露出溺愛的微笑,一做手勢,由車伕上前與路人通融。杜七一眼橫掃清點人頭,安貝勒纏著商細蕊沒下來車,他大步走到安貝勒的車門邊上,崩崩敲玻璃:「貝勒爺!過哪門子的癮呢?今天數您身份高,留著點臉!」

  安貝勒只得整整衣領子,沒好氣的拉著商細蕊下來了。范漣接到電話之後,帶著姐姐與盛子晴準備接待事宜,此時開了大門迎接他們。程美心當然也在這,司令夫人的派頭,竟壓住了一群有頭有臉的大老爺們,剛才杜七那麼橫,在程美心面前,氣焰也不禁收斂了許多。程美心像沒看見商細蕊這人一樣,招待客人們外間廳堂裡用茶用點心,接著訴苦,說土匪吃了豹子膽,敢襲擊日本軍隊,再說程鳳台每年往土匪窩裡送這麼些錢,土匪們還枉顧他的性命,真是喪盡天良殺千刀的。聽得客人們頻頻點頭,擱下茶杯,硬找出一個話頭要去看望病人。如果只來一兩個,程美心一定擋駕,可同時來了那麼好幾位爺,總不能讓人徒勞而返,何況對外宣傳宣傳程鳳台的重傷,對輿論也是有好處。

  程美心朝二奶奶使了個眼色,二奶奶回以鄭重的表情,偷眼去看商細蕊,商細蕊不飲不食,神色鬱鬱的。二奶奶遞眼風給范漣,意思讓范漣待會兒盯著點商細蕊。范漣見過商細蕊發瘋的樣子,心虛地一點頭,暗地裡握住盛子晴的手,他有點怕。

  一行人朝內房走去,盛子晴就走到商細蕊身邊與他搭話,說:「商老闆,我剛來北平的時候,看過你的《游龍戲鳳》,你的《小鳳仙》什麼時候上演呢?」商細蕊充耳不聞,目光直直地投向走廊盡頭。盛子晴察覺到商細蕊形色不對,與范漣示意,范漣更怕了,對她道:「這是個沒譜的人,等會兒他要鬧瘋,你別湊上去,打著你也是白打!」

  盛子晴驚訝:「他不會吧!」

  范漣眉毛飛起:「他太會了!」

  說話間,商細蕊已經跟隨在眾人身後,邁腿進了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