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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 2

  商細蕊笑出一張天真的臉:「二爺,唱戲真好。我一站在台上,就把打我罵我的人都忘了。」

  程鳳台心裡有無比的愛惜:「那你就一直唱下去,多高興啊。」

  商細蕊仰天一哈氣:「二爺,宵夜辣得我肚子裡一團熱,我現在就想唱戲。」

  程鳳台說:「那你就唱。」

  商細蕊說:「我真唱了。」

  程鳳台說:「唱吧,有我聽著呢。」

  商細蕊原地一旋身,手上比出一朵蘭花,戲音和著那團熱氣緩緩逸散。那是怎樣的一種聲音啊!程鳳台心想,這是從天上傳下來的聲音,傳到人間來救苦救難的,聞之可以忘生,可以忘死,可以忘憂,激盪活人心志,告慰死者亡靈,叫做天籟。所以人間越是水深火熱,戲音越是綿延不絕,這是蒼天的垂相啊!世上凝練了多久的靈氣,輪迴了多少的機緣,才可承接這一聲清音!

  程鳳台怎麼敢私藏呢。

  夏夜本就難眠易醒,加上起臥方便,得聞此聲的人們竟有不少披衣趿鞋出來看的,看見凌晨的街頭,路燈朦朧的,一個戲妝長衫的男人立在那裡唱戲,另有一人癡癡地聽。他們也不怕二人是野鬼或者瘋人,因為全被戲音抓住了心神,懷疑自己是在夢裡,在夢裡的人也不是人,是一縷魂,遇見神仙鬼怪沒有稀奇的。要不是在夢裡,可沒法解釋此情此景呀!人間哪有這麼好聽的聲音呢!

  商細蕊的戲引來了人,也引來了鬼。遠處巡邏的日本兵結隊跑來,吹響警笛,人們蜂擁而至,蜂擁而散,程鳳台拉著商細蕊也跑,他們被日本人捉住,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不過就是不願意和日本人打交道。等商細蕊從戲裡醒過悶來,就是他拉著程鳳台跑,一口氣跑回鑼鼓巷,二人停下來面面相覷,雙目交纏,在對方臉上看到一種剖開了皮肉的神氣,像受過大驚嚇或者大驚喜之後,一個人最本來的面目,沒有表情的表情,所有的表情。

  程鳳台還來不及喘勻氣,就被商細蕊按在門板上親,親得門板嘎嘎作響。屋裡小來沒有睡,在給商細蕊等門,便問道:「蕊哥兒回來了?」

  商細蕊叫道:「睡你的!別出來!」他不要小來開門打照面,翻身躍上牆頭,探出一半身子朝程鳳台伸出手,目光熱得燒人。程鳳台與他同心同念,很知道他們眼下這份形狀是只屬於彼此的,不能被看見,不想被看見,要躲著滿世界的人。商細蕊力大無窮地將程鳳台拉拔上牆,程鳳台剛才跑得兩腿發軟,往下一跳,商細蕊將將接著他,沒接好,兩個人跌在地上滾了一圈。商細蕊摟著程鳳台就發了瘋,手下用勁勒得他要斷了氣,沒頭沒腦地吻他,說是吻,其實是用牙齒咬他的嘴唇,程鳳台總算還有兩分理智,說:「回屋去!別在這鬧!」

  拉拉扯扯回到屋裡,商細蕊蹬起一腳踹上門,發出一陣巨響,接著摔到床上,床也發出一陣巨響。他們一句閒話沒有,在床上翻滾出好大的動靜,把帳子上懸的臉譜都扯掉了。一直到天亮,動靜消停下來,外間小來起床掃地洗漱,有鳥在鳴叫,程鳳台新栽的梅樹的影,被日光照出影子投在臥房窗上。商細蕊枕著程鳳台的胳膊,把臉譜覆在面上,透過那兩隻窟窿眼看梅影,他想起九郎曾經說院子裡的梅樹不用剪,長荒了才好,不然天天看著那舊影追憶前朝,反而傷心。商細蕊過去聽了毫無感觸,現在忽然明白過來,等程鳳台攜兒帶女這麼一走,他天天看著窗戶上的梅樹影子,到時候傷心不傷心呢?

  程鳳台一翻身,抽出胳膊:「你睡會兒,二爺走了,還有好些事要忙呢。」說著就接連打哈欠,精神蔫蔫的,又倒了下去:「不行,還是得睡會兒,吃中飯喊我起來,我要去見小東洋。」他這副少爺身坯,比起商細蕊,真是不夠用的。

  商細蕊說:「昨晚不是挺有勁的嗎?這會兒虛的,合著你就靠色心活著了。」

  程鳳台說:「我對你,其實沒有多少色心。」

  商細蕊瞪起眼睛就動粗,掐程鳳台喉嚨:「褲子還沒提,你就不認賬!」

  程鳳台掙扎著笑:「就你這樣,啊,這樣的野蠻人。長得再好看,也算不上色了!」商細蕊悻悻然放開他,想不到他正經了聲調,低低說:「和你要好到這個地步,只有摟著睡你才解氣。」

  商細蕊說:「哦。」他很領會,他愛程鳳台愛到極處的時候,心裡也會莫名其妙的生出一團惡氣,憑空憤怒,只想動手捶他,或是睡他。

  這一天,商細蕊沒有喊嗓子,怕吵了程鳳台睡覺,吃早飯都在院子裡靜悄悄的。他甚至整整一個上午也沒有和小來說過話,怕出聲。等程鳳台睡醒起床,商細蕊才算開了閘,指東道西,滔滔不絕,程鳳台又不理他了,待會兒約了阪田在俱樂部見面,心情不好,撥兩口飯在嘴裡,囑咐商細蕊按時吃藥,就走了。

  日本俱樂部,程鳳台身邊坐著一個和服□□,□□一手夾著香煙,勾著程鳳台脖子,間歇將那煙蒂往他唇邊湊。程鳳台捏著牌,忙著和軍官們賭錢,他的牌技是日日夜夜泡在牌桌上磨練出來的,當兵的哪裡是他的對手。程鳳台贏過幾局,放肆地在牌桌上噴出煙霧,熏得幾個日本人臉色很不好看。

  阪田不沾賭,不沾色,也不沾煙酒,他是九條家的一把刀,輪不到他享受在世為人的好處。但是此時他站在程鳳台身後,被周圍的酒色財氣所包圍,極盡忍耐的樣子,說:「程先生,這裡人多嘴雜,請與我靜室一談。」

  程鳳台一邊說話一邊噴煙:「我都來了,跑不了,晚一會兒不礙事!」一指那幾名牌友:「再說他們也不讓我走,對不對啊?」

  牌友之間不必語言,心有靈犀,當場就有軍官發出意見。阪田只得再三忍讓,又等他們打完一局,其中有軍官輸急眼了賴賭帳,程鳳台急忙劃拉籌碼:「哎哎哎!你們日本人怎麼回事!搶東西上癮是吧?那不如別玩牌了,直接上我家拿錢多省事!」劃拉回來的籌碼都往□□領子裡塞,女人腰帶緊束,正好是一隻錢袋子一樣,塞得胸脯鼓脹起來,不斷快活地大笑。

  程鳳台拍實女人的胸脯:「看見了嗎?便宜□□也不便宜你們!」

  阪田聽在耳裡,臉皮是硬的。

  自從半強迫式的吞下程鳳台那一條「絲綢之路」,程鳳台在阪田面前是越發不遜了,像一個滿腹怨氣的債主,話裡話外指桑罵槐。阪田確實欠了他的不假,可是這無論如何不是一個亡國之民對侵略者應有的態度,能怎麼辦呢,他還有事要求著程鳳台。

  靜室之內,程鳳台聽完阪田的話,不客氣地笑了出來:「早說過,那條路上的土匪只認本家的人,我好心把夥計留給你們,你們反倒不放心我,非要插幾個日本兵在裡面。穿幫了怪誰?」程鳳台一擺手:「那條道上的女土匪,吃人肉的,我管不了。」

  阪田負手站在窗邊,踱了兩步:「程先生不打算解救你手下的夥計嗎?」

  程鳳台一笑:「別!他們現在是你的夥計!」

  阪田沉臉看著他,過去能用他的戲子情人威脅他,可是如今,程鳳台的買賣裡摻著日方高官的股,英國人願意買他的面子,加上曹司令那一層,阪田不能次次逼著程鳳台去上刀山,逼急了程鳳台耍起光棍,倒要牽扯出他貪圖便利,被土匪劫去軍火的責任。想了想,只得開出條件,許給他一份利潤,並說只要他肯露面與古大犁交涉,成與不成都領他的情。

  話到這個份上,程鳳台再推脫下去,也怕阪田急眼了下黑手。外人看他們狼狽為奸,實際卻是這樣一種狗咬馬虎兩下怕的關係。程鳳台說:「不用給我錢,我不要錢。在亂世中,一個富有的商人是很危險的。比如,沒有曹司令的威名,我也沒有平安,對吧?」

  阪田道:「程先生多慮了,我是講規則的。」

  「好,我們講規則。」程鳳台掐滅煙頭呼出一口氣:「我程鳳台為你們日本人壞了名聲,引得人人罵,妹妹因此與我斷絕關係。到現在,哪怕這條路是我真金白銀賣給你的,管賣還得管修?這是什麼規則?」

  阪田張嘴要反駁,程鳳台抬手制止他:「最後一次,我替你走一趟,以後這條路和我徹底沒有關係,你留著打仗,發財,隨便做什麼。辦完事,我回上海你別攔,你已經用不著我了。」

  阪田看著他頭頂心的白頭髮,默許了。程鳳台又說:「等我妻弟婚禮之後再出發,軍火爛不了,你的人嘛,要殺早殺了。」

  范漣與盛子晴婚禮的當夜,就有日本便衣站在門口等著程鳳台,一應走貨的衣物裝備都已妥當,只待本家二爺上路。這一趟去的哪裡,程鳳台沒有和二奶奶細說,上一次被古大犁扣押的事情,鬧得家裡心有餘悸。范漣一直把他送到車上,一邊點頭,一邊噴出酒氣:「十多年了,哪回我不是替你照顧得好好的?哦,上回不算啊,上回察察兒是自己跑的,不是我讓狼把她叼走的!」

  程鳳台聽見察察兒的名字,心裡就不大樂意:「上上回呢?唱戲的耳朵聾得滿四九城都知道了,你還裝蒜呢!」

  范漣打了個酒嗝,面露難色:「他好比是你的小老婆,你出遠門,我老往小嫂子屋裡跑,不像話。」

  程鳳台不跟他扯淡,手搭在他胸口拍了拍:「仔細看著我的這一大攤子,別等我扒你皮。」矚目望一眼台階上站的憂心忡忡的二奶奶,怕她再掉眼淚,搶過車門就關上了。

  剛才提過商細蕊,程鳳台心裡就惦記,一定要車子繞到鑼鼓巷,說有一件重要的東西要取。他也不知道這會兒商細蕊在不在家裡,徒然敲了半天門,沒人應,日本人在車裡不斷催促,程鳳台只得走了。這邊前腳上了車,後腳商細蕊就回來了,回來也沒見著程鳳台的人,只趕上看見一眼車屁股,也不是程鳳台的車屁股,但是商細蕊就有這樣的靈感,覺得是程鳳台坐在裡面,二話沒有撇下小來飛跑追趕,一直追過了街拐角。深夜裡,日本人帶著程鳳台要去執行一件秘密的任務,後面冒出個人死乞白賴的攆,無論如何非常可疑。司機停下車來,另外兩個便衣給□□上了膛,程鳳台回頭一看,居然是商細蕊氣喘如牛地趴在窗外,連忙喊道:「不要緊,是我的朋友!」

  便衣默默收起槍,商細蕊已經看見了,頓時緊張起來,拍玻璃窗:「他們是誰?你去哪兒?」

  程鳳台下車笑道:「前幾天不是和你說了?貨上有點事,十天半月的就回。沒想到催得緊,趕夜路就得走,過來和你說一聲。」

  商細蕊警惕地望望車裡的日本人:「你行不行?不然我陪你一塊兒去?」

  程鳳台道:「你跟去做什麼,我們帶的那點乾糧,路上都不夠你一頓吃的。」

  說完這句話,本想引得商細蕊頂嘴笑一笑,結果卻是雙雙沉默無言,借一盞路燈貪看彼此。稍微久一點,日本人又在車裡催,商細蕊流連不捨,空虛發慌,心裡就特別暴躁,一拳砸在車頂,怒吼道:「喊什麼喊!幾點了?街坊不睡覺啊!」

  這一傢伙厲害的,猶如落了一枚啞炮在車頂,整個汽車微微一震。程鳳台皺起眉毛拉過他的手,再銅皮鐵骨也要痛了,暗地裡又捏又揉,替他疼:「臭脾氣收一收!大夫怎麼說的?耳朵還要不要了!」

  商細蕊心裡不痛快,扭著脖子,鼻孔裡噴氣。程鳳台一手摸他的面頰,拉過他與他額頭相抵,輕聲說:「你在家,記得認真吃藥!」

  程鳳台回到車子裡,所有日本人都不動聲色的朝他臉上偷偷瞄一眼,並且不自在地挪挪身子,他只做不知。後視鏡內,商細蕊站在巷子口,孤魂野鬼似的一個人影,還在那凝望送別,看得程鳳台心裡很難過。到今年年底,他們兩個認識就有整五年了,還是這麼要好,比五年之前更要好,這可怎麼得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