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鬢邊不是海棠紅 > 第一百二十四章 · 1 >

第一百二十四章 · 1

  下午近晚,日頭已經偏斜,發喪的隊伍鬆散在城門周圍閒等著。往來的老百姓認得這些角兒,平日裡台上台下遠遠望上一面,就要花費好幾塊大洋,今天一個個素面朝天站在實地上,不看白不看!於是三三兩兩的,在那瞅著他們交頭接耳地議論。角兒們橫豎被看慣了,別人專注的評頭論足的眼神,拂在他們臉龐好比一陣微風,根本沒有觸動,幾個輕浮戲子甚至偷偷地向大姑娘拋媚眼兒。商細蕊下了戲台,不喜歡被人盯著瞧,他背轉身,面朝四喜兒的棺材站著,那一身落落寡合的氣息在一群戲子中間反而惹眼,招著人往他那看過去。

  四喜兒買不起盤尼西林,導致梅毒發作身亡。現在死了,遺骸卻是躺在應有盡有的盤尼西林之中,命運弄人,可見如是。商細蕊愣著神,遠處一輛汽車急速駛來。雪之丞步下車子,他難得穿了日方的軍裝,那種土黃混沌的顏色,顯得萎靡,褲腿膨起,特別暴露出他下半身的短,像個日本人了。雪之丞也意識到這身制服的不合體,披麻戴孝的戲子們修長俊俏,氣質灑落,比得他越發的萎縮和矮小,戲子們一人一雙眼睛目不轉睛地瞅住他,也讓他抬不起頭。雪之丞壓低帽簷走到商細蕊身邊,商細蕊還聾著,見到面,雙方無言對視一陣。商細蕊是真沒臉開口,非常慚愧,前陣子提出絕交的是他,現在到了用得著人的時候,難道又要另一副嘴臉。商細蕊做不出來,他只有往後退了半步,彎下腰朝雪之丞深深的鞠了一躬,要說的都在裡面了。雪之丞受驚了似的,頓時臉熱心跳,慌忙也往後退開一步,還了商細蕊一禮。

  外人看不懂他倆打的什麼交道,姜家大爺向人們嗤笑道:「瞧瞧,在這拜堂呢!」聽的人也冷笑起來。有雪之丞與守城的衛兵交涉,拿出九條家的名義簽文件畫押,送葬的隊伍很快就能啟程。礙於商細蕊的耳疾,雪之丞無法與他多言,冒著眾人的眼光匆匆地來,匆匆地走,帶著愧疚與仰慕,一心只為了幫商細蕊的忙。但是二人即便無甚交談,打從雪之丞一露面,也就坐實了商細蕊與日本軍官的流言,一個唱戲的有什麼社會地位,遇到麻煩居然能夠差遣得動一個日本軍官,兩個人私底下的交情可見一斑了!與商細蕊有仇的同行自不必說,見著商細蕊自己挖了個墳坑往裡跳,那是正中下懷,得意極了。往常替商細蕊辯白的友人,這時候不免暗暗埋怨商細蕊不作臉,你就真有貓膩,也別當眾拿出來現眼呀!白白辜負了他們的信任與好意!大家各懷心思,統一的對商細蕊抱有看法,出城之後,竟無人與他並行。商細蕊一個人走在前頭,後面拖了好長一段空,也是他自己的腳程快,強驢追著日頭似的跋涉,鈕白文試圖攆上來,還未發話,商細蕊指指自己的耳朵,表示聽不見,不聊,接著就把人甩脫了。他知道人們在怎樣說他,可是,他早已經解釋不清了!

  商龍聲默默的跟上去,在商細蕊身邊陪了一段,商細蕊像是沒有察覺,頭也不回。今天的事端由商龍聲而起,是他不該瞞著商細蕊犯險,使商細蕊毫無應對之策,只有自污名譽來挽回絕境。平時眾口一詞地以為商細蕊任性,孩子氣,不大通人情,每每發生事故的時候,二話不說擔起肩膀的正是這麼個孩子呢!商龍聲欠弟弟的,一生一世也還不清,偏還時不常的拿著兄長的架子責罰商細蕊,他有什麼面目責罰商細蕊?商龍聲心裡的愧痛逼得他眼眶泛紅,喉嚨裡咳嗽一聲,也不管商細蕊聽不聽得見,兀自嗓音沉沉地說:「我在戲上資質平平,怨不得爹對老二用心。那年老二傷得厲害,遠近郎中都說不成了。老二不成了,商家的戲脈要斷了,可巧你就來了。」

  商細蕊眼神一動,他想不起來商二郎的面目五官是什麼樣兒,就記得他是個小癱子,屙屎撒尿全在炕上辦,而且脾氣壞得很,常常大喊大叫,鬧得整個戲班不得安寧,又常常痛哭,哭得像狼嚎。商細蕊在戲班不到一個月,商二郎就死了。

  「你被賣來戲班子那會兒,看著才四五歲,扯嗓門一哭,半條街都聽得見!雄雞打鳴似的!等擦乾淨臉再問話,那皮肉神氣,口齒言談,渾不是普通百姓家的娃娃,還會背論語和唐詩!奇不奇?」很奇!商細蕊現在可是一首詩也背不出的。商龍聲用力眨眼睛,把淚水抿干在眼裡:「還不會捏筷子的娃娃,倒能一口氣背下二十篇唐詩。爹高興壞了,說孩子記性好,嗓子好,是吃戲飯的材料。買下你,讓你當老二的替身。可老二怎麼死的?老二是練功夫被爹生生壓斷了腰!這還是親爹對親兒!你替了死鬼老二,在戲班過的什麼日子,更不用說了。這裡面有一半多的罪是替我受的,假如我能成器,老二不必死,你也不必……」商龍聲說到此處,淚水潸然落下,鐵漢子的兩滴淚把商細蕊看呆了神。他知道商龍聲自持兄長的責任,見不得弟弟越過哥哥去吃苦,這一直都是商龍聲的一個心結。商細蕊神情柔和下來,輕聲說:「凡是商家的人,命中注定要在戲上吃點苦,我不怨。」商龍聲脫口道:「可你不是商家的人!」他停下腳步看著商細蕊:「有一件事,爹臨死前逼我起誓,要我終生瞞住你,眼下的情形卻非說不可了!你莫要認定自己天生戲骨,生生世世要陷在這腌臢地方廝磨,這是爹強加你的命,不是你原來的命!」

  商細蕊預感到商龍聲接下來要說出驚天的秘密,他竟有些害怕,忙轉過頭想要走開。商龍聲一把捉著他臂膀,目光灼灼的鄭重說道:「打小的聰明勁兒,能背詩,能背文,哪能不認得自家家世!剛來那會兒,家裡姓甚名誰說得一清二楚!每說一次,爹就痛打你,打得你怕糊塗了,也就真的不記得了。現在告訴你聽:你原姓楊,家在四川渠縣,祖上都是做官的人家。那年母親萬氏帶你和姐姐來平陽走娘家,正遇著災年瘟疫,返程路上把你弄丟了。楊家沿途找回平陽,爹為了私心留下你,帶著整個戲班離鄉避了五年。」

  商細蕊呼出一口帶著顫抖的氣息,搖了搖頭:「不記得了,真不記得了。」

  商龍聲道:「你縱然不記得楊家,楊家一定記得你。聽大哥一句勸,現在天下變了模樣,正是小人作怪的世道。你的耳朵怎麼聾的,那本書怎麼來的,一樁樁一件件,你心裡有數!今日為我墮了名聲,往後他們更要明目張膽的害你了!三兒,聽哥的,辭了戲回楊家去,你是官家的男丁,興許爹娘還在世,他們不能不認你。」

  商細蕊猛的揮開商龍聲的手,紅著眼睛低吼道:「苦也吃了!罪也受了!現在告訴我不姓商!我離了戲還能做什麼?還會做什麼?向誰討回這戲檯子上耗的二十年?」說完拋下商龍聲,一頭向前怒走,心中莫名恨意滔天:「這輩子!我姓商姓定了!」

  眾人聽見商細蕊滾雷般的聲音,只道他們兄弟吵嘴,避得更遠一些。那位假堂侄察言觀色,當是商細蕊為了私運西藥的事情與哥哥翻臉,心裡很過意不去,勉力邁步跟上前,在商細蕊身後笑道:「商郎慢些走,許我說兩句話。」

  商細蕊扭頭瞅他一眼,果真放緩了腳步。假堂侄一點頭:「商郎今日不惜個人榮辱出手相助,免除一場大難,我感激不盡!」

  商細蕊道:「是我哥哥出的力氣,該謝我哥哥。」可是照商龍聲方纔的意思,似乎已經將商細蕊開出姓氏,他不再是他哥哥了。商細蕊怔了怔,覺得委屈和難受,落寞神情看在假堂侄的眼裡,又誤會了:「不管怎麼說,商郎為了我們,實實做出了名譽上的犧牲。等有朝一日,我們的事業成功了,天下太平了,我一定出面說明真相,還商郎的清譽。」

  這樣信誓旦旦的口氣,商細蕊不禁認真朝他看了一眼,思索說:「我想起來你是誰了,那年孫主任的堂會,你是延安的韓……」然而還是忘了韓先生的全名。商細蕊對政局雖然一無所知,來往的顯貴談論起來,難免聽見一句兩句,於是跟著這邊的要員們將這股革命勢力稱作「延安那邊」,接著忖忖今天的事,他驚訝道:「我大哥入伙了?」

  韓先生笑道:「大爺不和誰一夥兒,大爺是為了大義。」

  商細蕊點頭:「我也不是為了你們,是為了大義。」韓先生跟著笑起來,摀住受傷的肚子,與商細蕊漫步交談。這位韓先生是真會說話,說時局,說政府,說民生,軟言軟語的話音裡暗含雷霆氣象,撩撥得商細蕊豪氣干雲。韓先生的延安政府到底是怎樣一個宗旨,商細蕊不太明白,救濟窮人和抗擊日寇,商細蕊聽懂了,當場許諾要給韓先生一筆贊助。韓先生抱拳笑道:「商郎好意心領了!說這些,不是為討餉,只望商郎諒解大爺,不要因此傷了兄弟和氣。」他歎道:「敵強我弱,日後不知要經歷多少苦戰。凡是有骨氣的中國人,絕不會袖手旁觀的。大爺搭救江湖朋友從來不惜性命,何況在家國大事上呢?那更是出生入死了!起先不告訴商郎知道,也是怕你年輕藏不住事,反而露餡了受牽連。」

  商細蕊笑道:「大哥是好樣的。」他回想自己這一年的遭遇的暗算,某些同行對他一向不友善,可從沒有這樣狠毒過,是日本人帶來的這個壞世道,把好人逼得作惡,惡人只有更惡。商細蕊說:「給你們贊助不為別的,國家要真被日本霸佔上,難保以後只許唱日本戲。日本戲又難看,又難聽,我可唱不了。」韓先生發笑,商細蕊又道:「七七之後,我給政府捐過大飛機!現在政府撤走,想捐沒處捐了。同是抗日,你們拿著一樣。」

  韓先生抱拳:「既這麼著,多謝商郎!」

  商龍聲與韓先生等人扶靈歸鄉,眾人也該返程了。商家哥倆再度對面告別,似是還有千言萬語,最終也沒能說成,唯有互道一聲保重。商細蕊一直目送哥哥走遠了,一回身,眾人望向他的複雜疑慮的目光來不及收回,兩廂裡撞了個頂頭碰。平時為人軟和的,此時尷尬地撇開眼睛,平時為人尖利些的,望向商細蕊的眼光不退反進,更添了挑釁的意味。商細蕊不怕他們的審視,昂首闊步的往前走,人們略略讓開,單給他辟出一條道路,不知是誰在他走過的地上啐了口吐沫,商細蕊仿若未覺,反正他是聾慣了。

  商龍聲前腳走,商細蕊後腳搬出小公館,與小來住回鑼鼓巷,怕的是萬一運藥路上事發,不要連累了程鳳台。他嘴巴很嚴,小來與趙媽當然什麼緣故都不知道,只當他要回去排練新戲。但是搬走好幾天,算日子程鳳台早該回北平了,居然連個人影子也沒見著,打電話去問,趙媽也沒有程鳳台的消息。

  商細蕊最後是在水雲樓裡聽到程家的近況。他們說程二爺那個黃眼睛黃頭髮,摸牌手氣很好的妹妹不見了,八成是跟男同學私奔了,也或許是遭到綁票,總之一個大姑娘下落不明,趕上這兵荒馬亂的,不會是個好下場。程鳳台當然是急死了,懸賞出天價尋人,就連日本人也在幫著他找,至今已有七八天,然而杳無音信。

  這天傍晚,程鳳台終於來到鑼鼓巷的商宅。小來給開的門,見到程鳳台,先驚了一驚,盯著他簡直說不出話來。程鳳台伸手撈撈頭髮,向內一望,廳裡門簾半掀,可以望見屋內女人的旗袍和腿,便道:「商老闆有客吶?別驚動他,我在外面坐會兒。」說著坐在院內冰涼的石凳上定定出神,牆外槐花被風一吹,落了他一肩一頭,他也沒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