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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 2

  凌晨兩點,程鳳台精疲力竭,陷入熟睡。商細蕊睏倦地撐起身體打了個哈欠,揉揉眼睛拉扯平整衣裳,下樓從櫃子裡取出一瓶洋酒,再走一層樓梯,就到了地下室。矮個兒緋紅的臉,拎著將盡的酒瓶正靠在牆上打盹,高個兒用一根棍子痛打著兇手,打過十下,問他一句:「誰指使的你殺人?」不答話就接著打。他們有著揉搓人的專門手段,說好給程二爺天亮來看,就得挨到天亮,早一步或晚一步斷氣,都不叫有本事。

  矮個兒見人來了,擱下酒瓶點頭哈腰的:「商老闆呀,您怎麼到這兒來了,這兒可不乾淨啊!二爺呢?」商細蕊將洋酒遞給他,說道:「我有話要對他說。」一面緊了緊領口,總覺得脖子裡躥涼風。

  那兇手的臉是腫的,兩手高高吊在天花板上,右手食指已經被齊根斬去,身下鋪著那卷羊毛氈接他的血,只有腳尖險險點地,那人疼得一陣一陣發顫,嘴裡喃喃的要水喝。

  商細蕊皺皺眉毛:「他還清醒嗎?」一手奪過剛開瓶的酒:「給他喝一口。」

  矮個兒笑歎一聲,忙把酒奪回來:「這時候給一口酒,人就走啦!」說著朝高個兒使個眼色,高個兒找準穴位一掐,那人就醒過來了。矮個兒作了個請的手勢,笑道:「您請便吧!」

  商細蕊忍著血腥氣,不敢朝那人多看,看多了要暈血,來回踱了幾步說:「你剛才說的都是狗屁道理!」接著,他把程鳳台的言論一字不漏地背了一遍,道白似的抑揚頓挫,一唱三歎,高低個兒都聽住了,末了自己添上一句:「你連我是不是漢奸都沒法分辨,還提什麼全中國的漢奸!你這叫什麼!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啊!」

  這屋裡是真沒文化人,高低個兒連連點頭,覺得商細蕊很有道理,更覺得那人不是東西。商細蕊發表完演說,出了惡氣,飛快地向血人瞄上一眼,只一眼就噁心得不行了,說道:「他明白了,送他走吧!」

  矮個兒說:「二爺說了,交代誰是幕後指使,才能送了走呢!」

  這種養在暗室咬人的狗,除了主人的話誰也不聽,商細蕊想了想,大聲問:「你說吧,是誰指使的你!」跨前一步乍著膽子將耳朵湊近了那人嘴邊,但是怕被咬了耳朵,很快就縮回來:「行了,我知道是誰了。」

  高低個兒互望一眼,高個兒抽出一根麻繩,立時就要動手勒脖子。商細蕊叫住他:「你幹嘛呢?」

  矮個兒說:「不是送他走嗎?」

  商細蕊瞪眼睛:「送走就是送走!送出大門口!你們聽不懂人話!二爺的意思我能不知道?」

  矮個兒看明白了,這是假傳聖旨來的,搓搓鼻頭,嘿嘿一笑,臉上顯出一股陰森氣。這股陰森氣出現在笑瞇瞇的臉上,因為不協調,顯得格外恐怖,商細蕊心想這兩個人就像戲裡的黑白無常一樣。矮個兒說:「商老闆這是在難為我們,我們可不好辦啊!」

  商細蕊的江湖經驗告訴他,對這兩人胡攪蠻纏沒有用,只有直接來橫的:「我有點功夫在身上,等會兒和你們打起來,天亮了你們怎麼和二爺說?」

  矮個兒沉思片刻,神色倏忽一動,高個兒突然從商細蕊身後發難,企圖將他就地制伏。商細蕊一轉身就躲過了,並且一肘子打在高個兒臉上,誰也沒傷著誰,只教他們信了他的功夫。

  矮個兒臉上頓時去了陰森氣,哈哈笑道:「我和我兄弟在園子裡聽過商老闆的《霓虹關》呢!可見商老闆在戲檯子上的功夫也不假!」手指一揮,使喚高個兒把那人放下來。這次不用裝麻袋,直接扛了走。矮個兒追著掏出一根新手帕給那人包著手,說:「走穩著!別顛下血來弄髒了地板!」商細蕊卻信不過他們,一路跟到門口。高個兒把人朝外頭一扔,商細蕊說:「快滾吧!再見你就打死!」那人艱難站立,跌跌撞撞走出兩步,回頭看了一眼商細蕊,真走了。

  「得虧夜裡呢,要大白天,這模樣準得嚇死兩過路的。」矮個兒恭維地笑道:「商老闆,等二爺醒了問話,你可得保著我們哥倆。」

  商細蕊點頭:「都在我身上了!」

  等商細蕊這一覺再起來,程鳳台早已在餐廳吃早飯,面無表情地翻看報紙,喝咖啡。高低個兒垂手站在一旁臊眉耷眼的,身邊立著那卷羊毛氈,一眼看過去,好像是三個由高到低的人。商細蕊見狀,很仗義地大喝一聲:「人是我放的!有話衝我來!」他一路下樓,在樓梯口站定,小來上前替他穿衣裳系扣子。程鳳台冷笑:「哦!活菩薩來了!小來姑娘別麻煩,讓他自己練練,放虎歸山嘛,以後斷手的日子多著呢!」

  商細蕊昂著腦袋坐到桌邊吃起來:「你少陰陽怪氣的!」

  程鳳台嘩啦一抖報紙,面含怒氣地把咖啡杯往桌上一頓,灑出一半在檯布上:「你還知道不知道好歹了?」

  商細蕊咬著麵包,說:「那小子受過罪了,可以了。」矮個兒適時呈上手帕裡包的一截指頭兩顆牙,程鳳台皺著臉往後一仰,咬牙切齒:「拿走!」

  商細蕊停了嘴:「我不想你害人命。」說完吃起來:「反正我知道是誰指使的。」

  程鳳台瞧了他一眼:「我也知道是誰指使的。」

  矮個兒一聽,愣了,這小兩口不是玩人嗎?白熬一宿!商細蕊低頭繼續吃,程鳳台半天沒再說話,等平心靜氣了,打發走了高低個兒,確實也沒有怪罪他們。

  這之後,程鳳台花費了許多金錢與人情去劉漢雲處周轉,商細蕊本身也有很大的面子,使人願意做這個和事佬。寧九郎在國外的,都被驚動了,與錦師父通了一個長途,說了很和氣的好話。劉漢雲與商細蕊父子一場,說到底又有什麼冤仇呢?無非是為自己清譽著想,不願被商細蕊的污名拖累。這一來,槍也放了,名也有了,社會上的人都知道他劉委員眼裡不揉沙子,大義滅親,目的已然達成,商細蕊究竟是死是活,根本無所謂。程鳳台奔走完這件事情,日子就到了四月份,曹貴修催了好幾遍要書要副官,程鳳台心裡很放不下商細蕊,想安排高低個兒暗中做保鏢。商細蕊一定不肯要,他生生挨了一槍,還在那吹噓自己武功高呢!

  除去商細蕊這邊,程鳳台還有著一件心事,就是察察兒。察察兒自從那天晚上和他吵過嘴,對他就冷言冷語的,這丫頭生性裡的涼薄和獨,恨程美心,十年多能夠一句話也不同程美心說,現在說不定就恨上程鳳台了。程鳳台心裡難受,但是無計可施,光憑曹司令那一層關係,他和阪田也斷不得來往,不管怎麼看,程家親日的事實是定論了。

  在察察兒的事情上,二奶奶不但不勸慰程鳳台,反而埋怨他縱容察察兒去唸書,認為察察兒在學校受了洋人的壞影響,變得人小心大,這麼多主意。二奶奶對程鳳台結交日本人的事情也很看不上眼,背地裡不知道奚落過多少次,罵程鳳台沒出息,軟骨頭,可是,這是畢竟男人們的事業呀!宅眷女人,懂得什麼男人們的大道理?當家老婆都不插手,一個未出閣的小姑奶奶倒要管著哥哥不許做這不許做那,像話不像話了?不像話呀!於是對察察兒看管得尤其緊,除了家教和老葛的閨女,一概同學外人都不許見。這樣緊張了一個多月,察察兒並沒有恢復原來閨閣女兒的嫻貞,反而變得更加激動,更加怪癖。在程鳳台離家的那一天清早,大人孩子都來送他,唯獨察察兒沒有到。

  程鳳台心裡歎氣,轉身正要走,察察兒就站在清晨的薄霧裡,攔著大門瞅著他,瘦瘦小小的人穿著青色的綢衣裙,兩手別在身後,像是個有口難言的樣子。家人們見此情形,料想察察兒是捨不得哥哥離家,兄妹有貼心話說,說開了也就好了!特意退開一點遠,讓他們說話去。

  程鳳台心裡一熱,上前笑道:「這麼早起來,來送哥哥?」

  察察兒問:「二哥這是去哪兒?」

  程鳳台說:「我去見姐夫家的大公子,你還記得嗎?那個穿軍裝馬靴的。你要點什麼小玩意兒?哥哥給你帶回來。」

  察察兒說:「哥,你又騙我。」她說:「你是不是去給日本人走貨?」

  這要是自己的孩子,程鳳台抱起來就扔給二奶奶料理,還能這麼多話,這麼好脾氣?可是察察兒不同,察察兒與他吃過苦,是他的心肝肉。程鳳台壓住氣兒,依然溫柔地說:「真不是。我走貨都是悄悄的,哪能這麼招搖?對不對?不然你看我箱子裡帶的,都是曹大公子要的書。」

  說著,竟然真的要開箱給察察兒看,察察兒眼睛也不瞄一下:「不用了。我不信。」

  程鳳台動作一停,深吸一口氣,臉上的笑意就減了:「等我回來和你細說,四天,不,三天。」

  這一個多月里程鳳台也沒做出合理的解釋,察察兒根本不信這三天,程鳳台不管她信不信,拎起皮箱越過她就走了。察察兒望著哥哥的背影,眼睛睜得大大的,裡面蓄滿淚水,頃刻就落下來,她哽咽道:「哥!我不能看你犯錯!」

  程鳳台眼圈也紅了:「我有沒有犯錯,時間久了你會知道。」

  察察兒在身後淒厲地叫喊,叫他哥哥,叫得那麼絕望。程鳳台狠下心走出沒幾步遠,就聽見身後二奶奶四姨太太等人失聲驚呼,他一轉頭,察察兒手裡攥著一把小□□對著自己,這把小□□程鳳台認識,象牙雕花的迷你型,商細蕊也有一把,他們兩個開槍還是他教的呢。

  察察兒哭著說:「哥!你回頭吧!當漢奸,沒有好下場的!我們一定會贏,他們長不了!你回來!」

  程鳳台怒道:「把她帶回去!不許亂說話!」

  察察兒偏偏要說:「國軍在打日本人,□□也在打日本人!日本人勝不過全中國!哥!你信我!你別走!」

  二奶奶他們就要上前拉走察察兒,程鳳台不忍看她,剛一回身,身後爆起槍響。

  二奶奶尖叫出來,身子一晃,幾乎就要暈過去,被四姨太太攙住了。幾個小孩嚇得大哭,正是慌亂做一團,護院只肖幾秒鐘便擋到程鳳台身前,另有人下了察察兒的槍,打出的子彈不知飛到什麼地方,只有那一聲震耳欲聾。

  程鳳台將皮箱緩緩放在地上,說:「把槍給她。」

  護院呆著沒反應。

  程鳳台大喝道:「把槍給她!」

  護院不敢給,察察兒也不敢接,那一槍沒打著程鳳台,卻把她的心擊碎了,她再也沒有勇氣了。二奶奶淌著眼淚抱著察察兒:「三妹!三妹!你可不能這麼對你哥哥!親兄妹有什麼仇!要動槍啊你!」

  察察兒在眾人的簇擁與推搡之下回家去,留下一句一句的呼喚剜著程鳳台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