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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 2

  二少爺輕輕抽泣著睡過去,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這麼一說話,程鳳台倒是格外的惦記察察兒,這一陣事務多,兄妹倆許久沒有說過話了。從二少爺房裡出來,直接就奔了察察兒那邊。察察兒伏案看書呢,見到程鳳台,先把書往抽屜裡一塞,問道:「二小子好啦?」

  程鳳台說:「差不多吧。」

  察察兒道:「哥往後少出門,嫂子她帶孩子,還要管家,夠累的。」

  程鳳台一揉她的頭:「學會嘮叨你哥哥了。她倒是肯讓我插手呀?」他向屋內略一環視,企圖從擺設中發現察察兒目前的興趣愛好,然而一無所得,屋子裡的裝飾全出自二奶奶的手筆:「怎麼在家待著,你嫂子又攔你上學了?」

  察察兒道:「年後我們班走了好些學生,留下的人湊不成一個班了。」察察兒念的教會學校規模不大,多是達官貴人家的女孩子,以外語和藝術哲學為主業。日本攻下北平以後,她們不是避到重慶香港,就是索性移居到國外去了。

  程鳳台說:「學校散了就散了,北平哪有像樣的女校。等回上海,送你進中西女中讀書。」

  察察兒不順著他的話說,卻道:「都說日本人只要中國的土地,不要中國的百姓,別看現在安撫人心,早晚要把我們殺光。」

  察察兒說著這些話的時候,看著程鳳台的眼光帶著嚴厲的審視。程鳳台太累了,沒有發現,他撥弄著書桌上的一隻不倒翁,疲憊地說:「不要聽這些話,嚇唬小孩兒呢!從元到清,多少次外族入侵,中國人幾時被滅絕過。再說,還有哥保著你們呢!」

  察察兒淡褐色的眼睛直勾勾望著哥哥:「可你不能光保著我們,就把別人豁出去啊!」

  程鳳台沒明白:「我豁出去誰了?」

  察察兒說:「他們說,哥在替日本人辦貨。」

  面對察察兒的質問,程鳳台毫無心理準備,這裡面的事,事關性命,連二奶奶都不知道的,他怎麼敢和察察兒透露,只能敷衍說:「哥不會幹混賬事,你也別聽外面的混賬話,我自有我的道理。」說著,他要去拉察察兒的手。察察兒無動於衷:「所以,哥是真的給日本人辦貨了?」

  她那樣冰冷的玻璃似的眼珠,程鳳台沒有幹過虧心事,心裡也不禁一陣發寒,垂下空手,苦笑說:「你這孩子,哪學的那麼擰。我做的事情,容我以後和你解釋,行不行?」

  察察兒說:「以後是多久?」

  程鳳台無法回答這個問題,程鳳台也想找個人問一問,這仗幾時能打完,日本人幾時滾回去呢?見他沉默,察察兒迸出一點怒意:「哥當我是個小孩子糊弄,我都十六了!有什麼事不能知道?除非是理屈詞窮!」

  原來這一陣子察察兒的冷漠竟是有原因的,她等著程鳳台來受審呢!程鳳台不想和她吵嘴,但是這麼大的孩子自以為是咄咄逼人的勁頭,著實令人討厭。程鳳台還想找話哄她,察察兒卻說:「是中國人,無論出於怎樣的苦衷,都不能替日本人做事。我沒有漢奸哥哥!」

  這句話,實在觸心旌,她不知道程鳳台當年為了她做出多大的犧牲。程鳳台收起笑,一巴掌拍在書桌上,拍得不倒翁左搖右擺。他知道外面的人怎麼說他,報紙都登了的,程鳳台,日本軍方表彰的商界模範,人人都在私底下議論程老二做了東洋狗腿子,程鳳台是有苦難言,然而他的地位不比優伶,還沒人敢當面不給臉。想不到,第一個站出來指著他鼻子詰問的,居然是自己的親妹妹,教人痛心不痛心。程鳳台發怒道:「這話你說晚了!早幾年說,我也不用扛這個家,受這份累!」察察兒畢竟還是個小女孩,程鳳台一凶,她就汪出兩眼的淚,顫巍巍不肯往下掉。程鳳又道:「你沒有漢奸哥哥?好志氣!別忘了,你吃的喝的都是我個漢奸掙來的!有臉嫌棄我?」

  兄妹倆對峙片刻,一個淚眼,一個怒目,察察兒的眼淚留在面上,程鳳台的眼淚掖在心裡頭,酸得脹痛。二奶奶被丫鬟們攙著來勸架。進門先把程鳳台連推帶打轟出去:「一回家你就找三妹的茬子!她怎麼你了?啊?連自己妹子都看不順眼了!只有那個戲子才是你的親人!」程鳳台順勢走出去,站在廊下抽了半宿的煙。

  程家小的病,大的鬧,氛圍不睦。程鳳台說好第二天就去看商細蕊的,結果也食言了。商細蕊早料到程鳳台回了家裡就沒準兒,心裡倒不怎樣失望,在醫院住夠一個禮拜,傷口線都沒拆,說啥也要出院回家。等程鳳台抽身出來找商細蕊,小來告訴說商細蕊帶著水雲樓的小戲子們上景山去了。程鳳台納悶:「傷還沒好,去景山玩兒?」

  商細蕊帶著小戲子們登上景山,可不是為了玩兒的。這幾個孩子如周香芸楊寶梨小玉林,都是萬里挑一的,來水雲樓幾年,他不可謂教得不盡心,如今耳朵半廢,再要指點小戲子們的功課,恐怕是難了。幸而孩子們既有天賦,也肯用功,如今像模像樣的唱全本戲,很撐得住場面,只等著商細蕊畫龍點睛,就能出師。

  從景山往下望,整個紫禁城盡收眼底,琉璃瓦金光點點。商細蕊受傷後瘦下一些,當風站立,神態自若,因為眉目長得好看,在風中不但不顯得狼狽,反而有著仙風道骨,飄然蕭索的味道。吹過一會兒冷風,他指著腳下皇城,說:「咱們平時喊嗓都是臨水最好,今天改登高,來吧。」

  孩子們互望一眼,羞答答扯出一嗓子,總覺他們的聲音被全北平的人聽去了似的,檯子太高,場子太大,連楊寶梨這樣潑辣的性子都不敢放聲。他們喊完一嗓,自己也知道不如人意,怯怯朝商細蕊看去。商細蕊今天像是踏青來的,一手掛在脖子養傷,一手是空的,沒有帶著打人的傢伙,孩子們略放了心。

  商細蕊說:「別停下,繼續唱,平時怎麼喊嗓的,這也怎麼來。」孩子們重拾信心,朝著皇城鳴出清音。商細蕊鼓足聲氣,乘著孩子們的戲嗓說:「自打有了京戲這行,生角兒為尊,旦角兒為輕,旦角兒總是個陪襯,好比君臣夫妻,做臣的要俯首帖耳,做妻的要亦步亦趨。都說這是乾坤綱常之理,天經地義的。可是寧琴言寧九郎硬是一嗓子抬舉了旦角兒的地位,從南府到正乙祠,唱得裡外火紅!唱旦的自此算是抬頭了!多少出名的老生請著寧九郎的戲!到了我水雲樓,更不得了,旦角兒戲竟能挑大樑,撐起一個戲班子!所以,生又如何,旦又如何;男又如何,女又如何?得人心者得天下,誰抓著人心,誰就是這行裡的王!」

  孩子們面朝巍峨宮殿,耳朵裡充滿著戲聲,然而商細蕊的話語竟然一字不漏地聽見了,使他們的嗓音敞亮一些,肚子裡團聚起一股熱氣。商細蕊還在說:「世人輕賤戲子,說戲裡的都是假的,要我說,戲外的也不盡然是真的。他們看戲的時候如癡如醉,看見秦香蓮要哭,看見陳世美要罵。有人為了杜麗娘哀戚死,有人看過冥判,晚上夜路都不敢走!他們分得清真假嗎?上了戲檯子,你們是王,他們是臣,你們讓底下人哭,他們就得哭;讓底下人笑,他們就得笑。除了真皇帝,天下哪還有比唱戲更能擺佈人心的活兒?真是頂頂尊貴的了!唱!大點聲唱!別怕人聽見!他們求著盼著你們賞一嗓子呢!」

  小戲子們從沒聽過商細蕊一氣兒說出這許多的連篇話,他們越聽著,嗓子裡喊出的聲音就越響亮一些,到最後就聽不見商細蕊的話了,只覺得肚子裡的熱氣蒸騰翻湧,千軍萬馬似的要從嗓子眼衝出,震麻了耳朵震麻了心,那麼沒命似的喊,驚雷滾滾的,把整個北平城都驚動了。

  周香芸和楊寶梨幾個莫名其妙地流了滿面的淚,也顧不上擦。商細蕊在風裡露出點滿意的微笑,用力給他們叫了一聲好。

  商細蕊與小戲子們晚晌才回來,商龍聲在水雲樓等著他。商龍聲一眼看見商細蕊身後的小戲子們,眼光頓了頓,將他們從頭到腳又打量了一番。這些小孩商龍聲是知道的,千挑萬選出來的好苗子,將來商細蕊退居,要靠他們延續戲班,該學的都學會了,論唱腔,論身段,論扮相,一等一的挑不出毛病來,可惜起頭沒起好,上了台,骨頭是軟的,精神是塌的,糊弄外行是夠了,照商龍聲的眼力看來,總差了那麼點意思,聰明過頭,缺少那一點最為關鍵的揮灑和氣魄。商細蕊當然更看得清,他不但看得清,還知道怎麼下手補。

  老道的看客聽三句唱,就知道台上的人能耐深淺,然而在閱歷豐富的同行面前,根本不用開口,往那一站一對眼神,底細就全露了。商龍聲不知道商細蕊用的什麼法子,總之,一夜之間,孩子們都化了龍了。這大概是哪樣獨門秘笈,即便是哥倆,也不好貿然刺探。商龍聲點點頭,把孩子們挨個看過之後,對商細蕊說:「跟我走,程二爺找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