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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 1

  報應來得真快,等到凌晨,麻醉藥散乾淨了,傷口真的開始疼。真的疼了,商細蕊就不哭也不叫了,他閉著雙眼,牙關緊咬,喉嚨裡發出沉重緩慢的喘息,好比雪地行路,一步一陷,非常艱難。程鳳台半靠在病床摟著他,那氣息噴在脖子裡是燙的,程鳳台怕他發燒了傷口要感染,起來想喊醫生,衣襟卻被商細蕊捏了個拳頭牢牢攥在手裡。

  程鳳台在他耳邊輕聲說:「商老闆,商老闆?鬆開手,我喊醫生過來看看。」說了好幾遍,怕他聽不見,便輕輕拍他的手背。商細蕊終於鬆了一鬆,只那一瞬,又緊緊攥住了,說:「別給我用止疼藥。」

  程鳳台愣了愣:「疼成這樣了不用藥?」

  商細蕊嘴裡含糊:「止疼藥害腦子,唱戲會忘詞。」

  程鳳台替他掖了掖被子沒說話。商細蕊有種文盲式的愚昧和頑固,就是好著的時候,和他也未必講得清楚道理,程鳳台找到醫生,照樣把止疼藥用下去,不然疼得睡不著覺,可怎麼養傷呢?打針的時候商細蕊眼睛睜開一條縫,覷著針管裡的透明藥水。程鳳台說:「消炎針。」商細蕊安心閉上眼。

  第二天一早,小來收拾了商細蕊的日用品帶到醫院。商細蕊睡熟過一覺,氣色比昨日好了一些,靠在床頭由程鳳台餵他白粥和肉鬆吃。程鳳台下巴冒出一層青胡茬,眼白是紅的,神情很憔悴,全然沒有往常意氣風發的樣子。除了陪床一夜沒有休息好,多半也是內心煎熬的緣故。他一整夜時不時的摸商細蕊額頭監測體溫,盯著鹽水瓶沒有敢合眼。直到早上醒過來,商細蕊也沒有發燒的跡象,還能吃得下稀飯,程鳳台才放下心。

  商細蕊吃了白粥擦了臉,就要撒尿。小來雖然打小服侍他的,畢竟是個未出閣的姑娘,不好伺候到那個份上。程鳳台便笑道:「小來姑娘回去吧,這兒有我呢,有事再打電話給你。」商細蕊朝小來一點頭:「有來探病的都回了,七嘴八舌的,來了我也聽不清。」小來答應著走了。她走了,商細蕊輕輕蹬了程鳳台一腳:「快!憋不住了!」

  程鳳台沒好氣地說:「你是傷了肩,不是斷了手,哪怕斷了手這不還有另一隻嗎?」埋怨歸埋怨,仍然掏鳥端尿壺在所不辭。商細蕊一邊尿,一邊瞅著程鳳台,想問他昨夜在醫院陪了一宿,今天也不回家麼?又怕一問出口,反而是給他提了醒,他就拋下自己回家去了,索性無情無義倒好了!

  商細蕊這樣吃喝拉撒睡地養傷,便是耳朵聽不見的時候,也要纏著程鳳台給他說走貨路上的故事。入睡之時,拳頭裡一定要攥著程鳳台的一片衣襟,又或是手指勾著他手錶的帶子,這就樣,把程鳳台的心也攥住和勾住了。到了第三天,商龍聲與小來再來醫院,齊齊吃了一驚,程鳳台居然還穿著那件血衣沒換下去呢!他是真的衣不解帶在這照顧了三天!

  商龍聲實在看不過眼了,說道:「三兒有起色多了,二爺快回家換過衣裳歇一歇,我在這盯著他。」再不回家一趟,是不像話了,二奶奶準得急出病。程鳳台遞給商細蕊一個帶著可憐勁兒的眼神,從他手裡抽一抽衣裳的下擺。商細蕊此時耳朵正不利索,看出程鳳台要走,直起身子就急眼,被商龍聲的目光狠狠鎮壓回去,最終心不甘情不願地指肚子捻一捻程鳳台的衣角,放手了。

  程鳳台不與商細蕊說話,反正說話他也聽不見,二人目光一碰,程鳳台做了個口型:明天。商細蕊嘴角向下一壓,做了個不高興的表情。當著旁人,再露骨就要不好意思。程鳳台握了握商細蕊的手,與商龍聲告辭。

  單人病房裡靜得很,商龍聲與小來兩個悶嘴葫蘆,瞅著商細蕊個聾子乾瞪眼。大多數耳聾的人同時也失去了說話的興趣,三個人默然半晌,商細蕊熬不住了,一掀被子翻身站起來,下床抻胳膊拉腿活動一番,期間不慎將拖鞋踢飛一隻,他不用別人撿,自己金雞獨立一跳一跳地跳過去穿上了,又推開窗戶,探頭去吸那窗外的冷空氣。商龍聲與小來默默無語的目睹他蹦躂一陣,商細蕊忽然說:「哎?你們說說話,我耳朵好像有點明白了。」

  商龍聲開口說:「做什麼把程二爺困在醫院裡?他是有家室的人,光守著你,家裡怎麼交代?」

  商細蕊望望商龍聲,搓搓耳朵:「不行,還是聽不見。」

  商龍聲說:「你該懂點人事了。」

  商細蕊扭頭對小來說:「晚上給我買點肉菜,喝了三天粥,腸子都空了。」

  商龍聲聞言,驀然站起身。商細蕊以極快的速度跳上床去蓋攏被子,充滿了警惕。他知道自己現在不經打,很怕哥哥動手。商龍聲才不稀得與他動手,出門轉一圈,買了點醬肉醬肘子回來往床頭櫃一放,不言不語的又走了。

  程鳳台做賊一樣溜回家,沾血的衣裳半途脫了扔給乞丐,面對二奶奶的盤問,他也準備好一番說辭。誰知回到家裡,一屋子愁容滿面的人。二奶奶坐床邊拍著鳳乙哄她,奶娘站著抹眼淚,四姨太太見到程鳳台就避出去了。

  程鳳台俯身去看鳳乙:「怎麼了?」鳳乙小臉緋紅的,不問就知道是病了。原來程家孩子們對鳳乙的突然出現好奇得不得了,他們都沒見過媽的肚子大起來,怎麼就有了小妹妹,私下開過幾次小會之後,找了一天,結伴參觀鳳乙。老大話裡話外套奶娘的詞,打聽鳳乙的來歷;老二與人嚷嚷這是撿來的孩子,不能算他的妹妹;老三太小了,不懂得思想,只愛揉搓鳳乙的臉蛋玩兒。鳳乙初來乍到換了一個新環境,除了奶娘誰都不認識,竟要被眾人圍觀騷擾,氣得兩眼一翻,病了。

  二奶奶多麼疼兒子的婦人,可堪稱是溺愛,這一回也忍不住把三個小子從大到小依次揍了一遍。老大老三挨過痛揍無話可說,老二強脾氣上來,不能接受親娘為了撿來的臭丫頭動干戈,大哭大鬧要造反。趕著程鳳台不知死在哪個旮旯,爹媽都教二奶奶一個人當了,當得心力憔悴一肚子的氣,便冷眼朝程鳳台一拋。

  程鳳台皺起眉,低聲說:「找過醫生沒有?我去找醫生呀?」這幾天他和醫生緣分深,到哪都離不了。

  二奶奶拔高聲音道:「早來看過了!輪到你找,孩子都該涼了!」程鳳台不敢頂嘴,手裡一下一下撫摸鳳乙的幾絲額發,覺得很心疼。二奶奶又道:「也不知孩子在他手裡受的什麼罪!身子虛得經不住,一回家就鬧病!」說著落下一串眼淚,拿手絹抹了,手指捏著鳳乙的小手:「苦命孩子。當爹的缺德昏了頭,讓個戲子拿她做拴馬樁子使。」鑒於鳳乙的爹是誰還未定論,程鳳台不撿這罵,一聲不吭。

  此時老大的聲音從門簾外傳進來:「媽,二弟還跪著呢,讓他起來嗎?」

  二奶奶罵道:「他幾時認妹妹幾時讓他起!」

  程鳳台放下鳳乙就要去找二少爺,二奶奶攆著他喊:「你別慣著孩子!惡人都教我一個人做了!你管,你就管到底!」

  二少爺跪在祠堂裡。北平程府的祠堂是空的,程家從祖輩起信奉基督,不興供牌位,只因為在齊王時候這裡是祠堂,就一直稱呼至今。二少爺身後站了他的奶娘,大少爺的奶娘,察察兒美音姐妹倆,四姨太太和蔣夢萍也在,在勸著二少爺吃一點東西。總之,能來的人都來了。四下冷風一吹,程鳳台先打了個噴嚏。二少爺回頭看見父親,馬上又把頭扭過去。

  程鳳台走到二少爺身邊,揉揉鼻子低頭笑說:「怎麼了,和你媽慪氣呀?」二少爺不響。程鳳台說:「先起來,你妹妹的事我和你慢慢說。」

  二少爺小腦袋一擰:「她不是我妹妹!我沒有妹妹!」

  程鳳台說:「有沒有妹妹你都得起來,跪這凍病了,屁股給針頭紮成篩子!」

  二少爺強得不動,程鳳台腳尖踢踢他:「你忍心讓舅媽懷著寶寶在這吹冷風嗎?」二少爺回頭看看嬌滴滴的蔣夢萍,心軟了一下,只那麼一下,程鳳台彎腰抄起他,抱著顛了顛,對蔣夢萍說:「舅媽快去休息,小孩子鬧脾氣,拍兩下就沒事了。」說著拍拍二少爺的屁股,扛在肩上送回房去。

  二少爺趴在父親肩頭,一邊哭一邊嘟囔:「妹妹是爸爸帶回來的,不是媽生的。」

  二奶奶企圖把孩子打迷糊,但是程鳳台知道,這個年紀的孩子什麼都懂,靠糊弄是不能了,笑道:「哪兒來的不都是妹妹嗎?有個妹妹多好。別的男人成家立業才能算是個男人,有個妹妹讓你護著,你一早就能成個男子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