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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七章 · 2

  商細蕊並不以電影為稀罕,他寵辱不驚的由著身邊人替他安排下日程,像往常唱戲那樣化妝更衣,只在上台之前提出要瞧一瞧拍電影是怎麼回事。商細蕊站到攝錄機後面,彎腰一看,笑道:「嘿!這戲檯子是倒過來的!」話說出口,自己不禁一咂摸,又道:「我是個男人,在戲台上扮女人,這叫陰陽顛倒。戲台四平八穩,在鏡頭裡卻是天翻地覆,這叫乾坤顛倒;戲台上的戲已然是個假,拍成紙片子電影,連真人都不是,更假了。七少爺,這是不是你說的顛倒世界,妄相不盡?」

  杜七說:「你穿上古人的衣,說著古人的話,還被拍成電影,就是妄中生妄。」

  商細蕊說:「你們貪看電影裡的我,可不就是妄中求妄。」

  范漣驚訝於商細蕊沒心沒肺的竟能說出這樣一席禪機,又竟能與杜七對上機鋒。程鳳台卻不以為異,神色平常。商細蕊有一個聰明的腦瓜,戲詞曲律不用看,聽一遍就會背,在杜七等文豪大儒身邊浸淫多年,聽書聽史聽酒後狂言,心裡都裝滿了,過去忙得沒空細琢磨,現在心裡隨著耳朵一道靜下來,這許多的陳言泛起,頭腦和心智憑空上了一個境界。

  杜七望著商細蕊,呆了一呆,倒不是被他的聰明勁兒弄愣了,商細蕊的靈通,杜七恐怕比程鳳台領教的更深。杜七就是覺得有點不吉利。唱戲是最最世俗的職業,是名利漩渦中的那個眼,是妄相不盡中的那個「妄」。唱戲的人要是開悟了,這個妄相由誰來扮?

  杜七裝作不耐煩的樣子揮揮手:「少說廢話,快上台去吧。」

  叫是叫電影,其實只是沒頭沒尾的經典折子戲,商龍聲也上了鏡。掌鏡的是個法國佬,在家鄉的時候真格兒拍過幾部電影,因為背後總有金主支持,故而並不吝惜膠片,常常把演員折騰一溜夠。但是京昆經過幾百年上等文人的調理,佈景服裝一舉一動都已至臻完美,商細蕊他們又是身經百戰的舞台演員,臨場表現一流的,杜七再往旁邊一站,幾乎就沒有法國佬置喙的餘地。開頭兩天無風無波的錄製完畢,商細蕊私下打聽法國佬的價錢,感歎說:「他這行比唱戲的還好賺!」

  法國佬自己掙錢也掙得心虛,後來無中生有打斷過幾次戲,提出幾個四六不著的意見,想表示自己有獨到的藝術眼光,沒有白拿這份錢。杜七耐心地同他做說明,告訴他中國的戲劇規制。商細蕊不樂意了:「他幹活兒來的他聽課來的?唱戲!和寫毛筆字一樣!中途一斷就洩氣了!」

  法國佬感覺到這位中國的戲劇明星的勃然大怒,從此閉上嘴巴搖鏡頭。電影拍完,正好就到過年。今年情況比較特殊,商細蕊與戲院老闆商量著不封箱了,除夕歇一天,年初一到正月十五照常開戲。戲院自然是巴不得的,戲迷們聽了就更高興了,只有水雲樓內部有點犯嘀咕。因為商細蕊的耳力猶如冰雪消融,不定哪天就全化了,水雲樓連著排商細蕊做主角的全本戲。戲子們不分頭路二路,自己的拿手活兒一概擱下,全給商細蕊配戲。日子不用久,就有人不願意了,背後說:「班主這耳朵究竟幾時聾?要再拖個一年半載的,咱們可就埋沒了!到那天真聾了,咱們還活不活?」

  這話拐過幾個彎傳給商細蕊知道,商細蕊又是覺得寒心,又是覺得慚愧,再好的交情,也沒有讓人拿前途作犧牲的道理,只得拿出許多私房錢補貼他們。不僅僅是水雲樓要補貼,年底節下,製衣的打首飾的飯館用車等等都到了結賬的時候,河南的貢田受戰火波及,不但顆粒無收,還要商細蕊出錢給佃戶們買糧過年。李天瑤一家孤兒寡母,現在也多是商細蕊照應著,孩子們路上受苦了,加上不適應北平的氣候,接連的鬧病吃藥。戰爭時節,藥都是天價,挨個治下來所費不貲。商龍聲問弟弟討了兩筆大額款子,不知做什麼急用去了。商細蕊對程鳳台說:「你乖乖的別惹二奶奶生氣,再被趕出家門,我就養不起你了。」但是程鳳台要給他些援助,他又堅決不肯接受,就是那種臭男人的脾氣,認為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吃軟飯可恥。

  就在除夕前幾天,早先預定下的洪家胡琴做好了。洪老二上門交貨,商細蕊一看見人,先招呼小來去包一隻大紅包,這一隻紅包給的喜氣洋洋,現在能讓他覺著開心的東西可不多了!那胡琴裝在布套子裡,商細蕊接過來解開一看,胡琴的弦居然被人割斷了!抬頭要問,才發現洪老二氣色不善,板的鐵青的臉,眼睛卻是紅的。

  洪老二粗喘了幾口氣,嗓子啞啞地說:「商老闆,你和日本人的事傳得那樣髒,還有臉拉我洪家的琴?」他眼中湧上淚來:「我爹是死在日本人手裡的!你敢拉他做的琴?」

  這話把商細蕊問呆住了,前幾天拍電影拍得醉心,商細蕊幾乎忘記了纏繞在他身上的不堪的流言。洪老二見他愣怔的臉,只當是無言以對,恨他恨得牙根癢癢,更恨自家生計所迫,竟要為這等下流戲子做活,一口唾沫劈頭唾在商細蕊臉上,罵道:「下三濫的玩意兒!」

  小來從樓上下來,正好瞧見這一幕,她把手裡的紅包一撒,撲上去捶打洪老二:「你知道什麼!外頭聽來爛嘴的閒話!你就這樣作踐他!他們都是瞎說的!」小來替商細蕊委屈得要命,難受得要命,嚎啕大哭起來。洪老二不跟姑娘動手,搡開小來便走了。小來站在房子中間上氣不接下氣的哭,哭聲引出了鳳乙的哭,一大一小,樓上樓下,商細蕊卻聽不見。商細蕊提著斷弦的胡琴站在那裡,嘴唇微微哆嗦的,那表情小來看上一眼,心都要碎了,她自己涕淚橫流的,卻要用袖子擦商細蕊臉上的唾液,覺得怎麼樣都擦不乾淨了。

  洪老二走後,前幾天拍電影的樂趣一掃而空。商細蕊握著胡琴枯坐半日,姿勢都沒有變過。到了唱戲的時候,小來問他:「蕊哥兒,今天還唱嗎?」問了幾遍,商細蕊睜眼睡著了似的沒有動靜,小心翼翼地推一推他,他驚醒過來,用手搓搓臉,神色平常地說:「走!唱戲去!」又道:「不要讓二爺知道。」小來明白他的意思。

  從這天起,商細蕊的耳朵更壞了一些,好像是每回受了刺心的事,就要減損一部分聽力。可是這行裡,要別的都有限,冤枉氣管夠。不過水雲樓到底還有心疼他的人,比如任五任六兄弟倆,變著法子給商細蕊找樂子。唱戲的主業之外,哥倆攢了兩個奇葷無比的相聲說給商細蕊聽,水雲樓窯子一樣的地方,戲子們什麼世面沒見過,仍是被這兩個大葷菜膩得扭過臉去偷偷嗤笑。然而隨著商細蕊耳疾加劇,葷段子也不管用了,就見小哥倆嘴皮子一動一動,周圍人一笑一笑,說的什麼笑的什麼,全都聽不到,彷彿是存心讓他體會失聰的感覺。商細蕊狗臉一翻,怒道:「這裡是戲班子!唱戲的!愛說相聲滾去天橋說!」

  眾人猜不到緣由,噤若寒蟬。背著商細蕊議論說班主走多了旱道,所以聽不得男女之間的那檔子事了。旱道的笑話更不敢編,因為很容易就成了諷刺班主。任五任六的相聲就此宣告關張。

  楊寶梨倒是給商細蕊找來一個笑話。笑話是自以為的笑話,他在大街上遇到瘋瘋癲癲的四喜兒,四喜兒這回不是撒瘋,他是真瘋了,因為早些年染上梅毒,一直用盤尼西林壓制著。現在盤尼西林成了禁藥,黑市上一條黃金換一支,四喜兒又有著大煙的癮,變賣了頭面房產左支右絀,捨不得斷大煙,只能斷藥。結果梅毒跑到腦子裡,沒過多久就精神失常了。徒弟和小老婆一看如此,瓜分他的財產做了個鳥獸散,逐漸連管飯的人都沒有了,大冷天穿得破衣出來找食,街頭巷尾哪還有人認識當年的四喜兒,得虧沒凍死他!

  楊寶梨認出這個冤家對頭,用一隻饅頭把四喜兒勾來水雲樓瞧笑話。最愛瞧四喜兒的該是周香芸和商細蕊,這兩個人吃他苦頭最多。誰知周香芸聞訊而來,撥開人群探頭遠遠一望,眼眶子就紅了,要往後縮。楊寶梨眼尖手快,將他拉扯出來,朝他手裡塞一把笤帚,指著四喜兒說:「去揍他呀!他過去是怎麼折騰你的?出氣的時候到啦!」

  周香芸望著四喜兒亂的頭髮瘦的臉,心裡又驚又怕,茫然地往後退一步,扔下笤帚就跑了。楊寶梨喊他沒喊住,氣得往地上啐一口痰:「軟蛋子!活該挨揍!」

  跑了周香芸,多的是人捧場。沅蘭不許人進屋,怕髒,披著大衣隔了老遠問四喜兒:「真瘋啦?你到底造了我們商老闆多少謠言呀?說一個給你吃一口!」說著給楊寶梨一個眼色,楊寶梨掰了塊饅頭扔過去,四喜兒坐門檻上忙不迭吃了。

  十九也有話要問四喜兒:「哎!當年寧九郎倒嗓,都說是你下的馬汗,是不是啊?你上哪兒弄的馬汗?」

  四喜兒瘋到家了,對人們的提問無知無覺,也不知道冷熱,眼睛裡只有吃的。正瞧熱鬧呢,商細蕊與程鳳台來了,商細蕊說說:「後門關了!穿堂風把翎子都吹皺了!」

  楊寶梨獻寶似的招呼商細蕊:「班主你快來瞧這個!真叫人不報天報!」

  商細蕊狐疑地過去一看,是很吃驚,默默呆了一會兒,歎道:「你怎麼成這個樣子了。」

  商細蕊既沒有幸災樂禍,也沒有悲天憫人,臉上不見喜怒,讓小來撿了件舊披風鋪在四喜兒身上。楊寶梨疑心他沒認出臉,不然不能這麼平靜,結結巴巴說:「班……班主……這是雲喜班的四喜兒!」

  商細蕊眼睛朝楊寶梨一打量,一把奪過他手裡的饅頭遞給四喜兒:「欺負神經病!我看你也是個神經病!」沅蘭驚呼一聲:「蕊哥兒!小心別過到病!」程鳳台看見四喜兒的手上都生了瘡,不知是凍的,還是病的,便也嫌惡地拉了商細蕊一把。商細蕊執拗地伸著手。四喜兒卻不接,愣愣地望著商細蕊,忽然說:「他們都說我害你。」

  商細蕊心想你害我的事還少嗎?說:「我知道。」

  四喜兒撮著喉嚨尖尖笑起來:「你不知道!我怎麼會害你——我愛著你吶!九郎呀!」四喜兒後半句拉出戲腔,伸手要摸商細蕊的臉,商細蕊也不躲,被他的瘋話驚呆了。四喜兒手伸得一半,倏然收回,驚恐萬狀地大叫一嗓子,衝著巷口奔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