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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四章 · 2

  古大犁的槍不知道什麼時候放了下來。程鳳台看一眼她,她盯著曹貴修在那發愣,程鳳台再一打量曹貴修,一切也就明白了,笑道:「大公子,誤會了,誤會了啊!」說著一拍古大犁的背:「這是我干外甥女!孩子親舅舅沒了,心裡難受,留我多住兩天。」古大犁一掙,把他手拿開。

  曹貴修心裡暗笑,表面上點點頭:「是我莽撞了!」又向古大犁頷首:「古當家,得罪了。」程鳳台沒想到曹貴修今天這麼好說話,而曹貴修的眼睛轉到古大犁身上的時候,古大犁過了電似的渾身輕輕一顫。一場火並暫時放下干戈,三個人連夜開一場小會,由程鳳台做中間人,雙方定下協議。曹貴修對於佔據絡子嶺毫無興趣,古大犁只要把武器還給程鳳台,放人放貨,再由程鳳台補給古大犁一筆款子,事情就算結了。至於死在炮火下的土匪,曹貴修一概不負責賠償,他說:「我也死了一個副官,陸軍大學畢業的。他一個,頂你們全寨子的命。」古大犁聽到這句話,居然沒有怒嚎。

  更深雪大,軍隊不便夜行。曹貴修在寨子裡住一晚,解了披風,越發身如修竹,細腰長腿,很考究的要來熱水洗漱燙腳。古大犁斜站在門外,一眼接著一眼的活啃他,背著人將程鳳台拖到暗地裡,說:「你這外甥哪兒人?」程鳳台說:「陝西的。」古大犁樂了:「南方人啊!難怪睡覺要洗腳丫子呢!」程鳳台笑瞇瞇地說:「說實在的,從你這看,全中國都是南方人。」古大犁冷下臉。貨比貨得扔,她現在看程鳳台就是個普通的奶油小生,剁碎了餵狗都不可惜的。曹貴修強悍美麗,氣質脫俗,做她孩子的爹那才叫不掉分。

  古大犁掏出□□頂住程鳳台的腰:「把他給我弄來!」

  程鳳台現在後腰桿子有曹貴修撐著,根本不怕槍管子杵,看住小姑娘笑說:「那麼凶?那麼凶我就不管了。乖乖叫我一聲小娘舅,小娘舅幫幫你。」

  古大犁不吃這套,朝地上一啐:「殺不了你,我殺那兩個日本鬼子。你手下有兩個小鬼子是不?瞞不了我!宰了他們,當兵的還得謝我咧!」

  程鳳台收了笑忖一忖,撥開後腰的槍頭,朝曹貴修的房門一瞥,對古大犁說:「贖貨的錢減我一半。」

  古大犁內心把今天的損失劃拉一遍,迅速做出決定:「成!減一半!你再貼我兩千發子彈唄!」

  兩人擊掌成交。

  程鳳台發愁怎麼打扮古大犁,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古大犁沒有一件女人的衣裳,想到絡子嶺原來的老大搶了一批肉票關在後山,裡面似乎有個地主家的小姐,立刻命人把小姐衣服扒來換上,重新梳了頭髮。然後從一方紅印泥裡挑出一點和水化成胭脂,擦臉擦嘴唇,愣是把一個野蠻丫頭打扮出幾分人樣了。

  程鳳台這時候生出一點感慨:「我像是替古老大送你出嫁。」

  古大犁沒他這份情懷,把嘴裡嚼爛的茶葉吐在地上:「少廢話!快去!」

  程鳳台伸出一根手指,古大犁立即忍氣吞聲。程鳳台說:「一說話現出你原形來,事兒不成就不怪我了!」說得她像千年的野豬精修成一夜人形,要去採摘元陽了。

  曹貴修燙完腳,因為嫌棄這裡的被子髒不肯用,裹著自己的披風坐在床頭看書。他正宗洋學堂畢業的大學生,在軍隊裡能自己算炮距,有一種理科人才的兢兢業業,行軍打仗也要帶著書,副官的褲腰帶裡時刻掖著兩本,供他無事鑽研一番。看見程鳳台進來了,曹貴修把書籤夾好合上,擺在一邊。程鳳台看見封面,是本英文的軍械類工具書。曹貴修說:「小娘舅來的正好,我這有一張書單子,煩您托人找找吧。」程鳳台接過來一看,笑道:「這些專業書沒有中文版,印的少,怕是下架了。」曹貴修說:「不論新舊,能看就行。」程鳳台答應了,坐到火爐邊烘手,曹貴修又說:「還得煩您替我找個副官。」程鳳台這就不明白了,他要找副官,自己隊伍裡提拔一個不是很方便,程鳳台是做買賣的,又不是人販子,上哪兒給他覓個陸軍大學的軍官呢?

  曹貴修把被窩往地上一鋪,赤腳踏上去,蹲在程鳳台對面烘烤自己:「小娘舅做的兵器買賣,有道是春江水暖鴨先知,依你看,這仗要打多久?」

  程鳳台不曾與曹貴修這樣近身談天,當老子的首鼠兩端,他吃不準這當兒子的立場,怕給說劈了,保守地回答:「日本起先說三個月拿下中國,現在已經六個月了,往下嘛,補給是個難題,看誰耗得過誰了。」

  曹貴修說:「所以我說,中國和日本苦戰,沒有十年熬不出頭。十年啊!小娘舅!」他指指自己的腦袋:「頭髮都白啦!沒有錢,沒有女人,天天伴著這些當兵的,膩死我了!你就在……就在戲班子裡找個唱生的吧!武生老生不拘,過三十的不要!選那個機靈的,會說話的。」

  曹大公子每次出面都是一個冷酷傲慢的形象,現在赤腳蹲在火爐邊,埋怨打仗,想錢想女人,還挺招人疼的。程鳳台悶聲笑笑,說:「這好辦,交給我吧,到時候連書帶副官一塊兒給你送來,非但如此,小娘舅今天還要給你一件禮物。」

  程鳳台從曹貴修房間出來,古大犁探頭探腦急得不行了。程鳳台衝她點點頭,她捋辮子扯裙子的小跑過來,程鳳台又衝她伸出一根手指,古大犁摀住自己的嘴,點點頭,推門進去了。

  程鳳台在門外靜候一會兒,看到屋裡熄了燈,便也慢慢踱步回去睡了,真有意思,他竟然干了扯皮條的事,回去可有閒話和商細蕊說了。

  第二天程鳳台帶著夥計和貨隨軍隊下山。曹貴修遲遲未曾露面。古大犁已經恢復了往常的土匪打扮,臉頰的印泥胭脂早蹭沒了,然而臉色還是紅的,整個兒春風得意,讓廚子給程鳳台烙了許多糖油餅路上吃。看這形色,昨晚情況應該很好,便偷偷問她:「怎麼樣?」古大犁伸手圈了個糖油餅那麼大的圓:「好,小腰才那麼點細!還挺有勁兒!」程鳳台後悔問她的。

  曹貴修再不從房裡出來,程鳳台就要懷疑他被古大犁給犁壞了,而事實上來說,他確實是負傷了。曹貴修收拾停當從屋裡出來,依舊披風大靴子,修竹一般的身形,臉色卻不大好,攥緊著一隻拳頭,不是個爽快過一晚的樣子。和古大犁一照面,兩人都當不認識對方,早飯也沒有吃,點點頭就告辭了。直到下山之後,曹貴修攤開拳頭給程鳳台看,手心一顆帶血的大牙,他舌頭頂得腮幫子鼓起一塊,又痛又丟面子:「瞧您送我的禮物!」

  程鳳台悚然:「她幹的?」

  曹貴修嘀咕一聲:「瘋婆娘。」問道:「上海的外國牙醫能把這牙鑲回去嗎?」

  程鳳台想了想說:「不能吧,沒聽見有這技術。」

  曹貴修二話不說一掄胳膊把牙扔了。

  曹貴修一直送了程鳳台十里地,路上雙方都在談笑風生的互相試探。程鳳台看出曹貴修軍紀嚴謹,戰略宏偉,想在他身上壓個寶,將來如果做大,小娘舅就是從龍之功,發財還不容易嗎?曹貴修也問了幾個關於軍火生意的敏感問題,似是有他自己的盤算,程鳳台不藏私,照實與他說了。舅甥二人經過這一出,比原先親暱得多了,前方重巒疊嶂,再走就是留仙洞,洞內畢竟比較狹小,軍隊摸黑過去不太方便。程鳳台便說:「大公子留步吧,送到這裡夠你的心意了,我們還有再見的時候。」

  曹貴修舉目眺望:「聽說小娘舅的留仙洞是德國工程師的建設,我得參觀參觀。」他話說的客氣,其實根本不等程鳳台的答覆,策馬就跑前頭去了,程鳳台只好跟上。

  程鳳台悄聲笑道:「大公子慢著點,橫豎還有一批貨沒從古大犁手裡贖出來,我們不著急趕路。」

  曹貴修回頭用馬鞭子一頂帽簷:「那個啊,我已經替小娘舅贖出來了,傍晚之前就能趕上。九條那邊一天也不能耽誤,要能提早送到就更好了!」

  程鳳台眉頭一皺,但是也不便表現出來,與曹貴修並轡而行一段距離,把手下人都甩開了。曹貴修嘩啦展開一張油紙地圖對照眼前的大好河山,說道:「古大犁從小娘舅手下那兩個日本人身上搜來的,我讓手下連夜描了。你看看,畫得多細緻,比我們中國人自己都明白自己,這仗打得能不難嗎?」他馬鞭子向前一指:「這就是留仙洞了?」

  程鳳台走貨抄的這條近路上有十多個大小山洞,最為至關緊要的就是這個留仙洞。聽這山洞的名字,顧名思義,能把神仙都留下來。明清那時還是一條驛道,清末開始,洞內經常的落下碎石砸死行人,大塊的甚至能砸死大馬,當地山民每回都是冒死走它。程鳳台花了一年時間清理山洞,再請工程師加固,前後所費不貲。他勞民傷財的做這件事之前,人人都反對,等他做成了,人人都眼紅,不得不承認程鳳台的耐性和遠見。曹貴修騎馬走在洞中,眼見上下平整,左右寬敞,巖壁頭頂幾百根鋼筋林立交錯,近乎軍防的工事水準,讚許說:「好,過一支軍隊是夠了。」

  程鳳台大概有數了,笑道:「大公子哪天要走,一句話的事,不用與我打招呼。」

  曹貴修歪頭看他:「我一直想問問小娘舅,這麼個大山洞敞著門,既沒把守也沒上鎖,豈不是眾人都走得?怎麼北平商會和日本人都提心吊膽,非得小娘舅點頭才敢從這過?」

  程鳳台沉默微笑,笑裡透著點得意。曹貴修說:「外面都傳這山洞裡有機關,小娘舅指哪塌哪。」

  程鳳台答非所問,拍拍鋼筋:「哥廷根大學的手筆,當代科學了不起啊!」

  兩人在山洞裡逗留了一會兒,等到手下人跟上了,那兩個隨隊的日本人也很留意山洞,下了馬走得很慢拖在後面,一個打著手電四處觀察,另一個描畫地圖,兩人交頭接耳的商量壞事。程鳳台不怕他們看,看要能看懂了,就白給德國佬收去這麼多錢了。

  走出留仙洞,曹貴修就不往下送了,喊來一隊機動兵,說:「過往都是父親的兵護送你,今天換我孝敬小娘舅。早些交貨早些回去,省得夫人和小舅媽擔心。」

  前幾年曹貴修在北邊假裝流寇,三千人攆著一萬多日本兵轟大炮的戰績還歷歷在目,知情的人都說大公子和曹司令不是一條心,現在時過境遷,卻是一而再的催他上路,彷彿真的在意九條的安危,難道這人變主意了。程鳳台一把攥住曹貴修的韁繩,拖住他的馬牽到避人的地方,沉著臉說:「大公子,我給你一句明白話,不怕你告訴曹司令的。我寧可去土匪窩擦槍,也不想當漢奸。曹司令半世為人懂得利害,在他面前我不敢多嘴。倒是要勸勸大公子,你比我還小幾歲,一輩子長著呢!十年之後,萬一咱們打贏了,還有什麼臉在中國待著!到時候日本人真能管你嗎?」

  曹貴修目光不正地瞧著他笑:「小娘舅也說了,咱們能打贏是『萬一』的事!」

  這話把程鳳台噎住了。其實不光是程鳳台,此時中國大多有識之士都對戰局不甚看好,程鳳台一介商賈,只能從中日軍事力量做出判斷,沒有更高明的思路。在這悲觀的結論下,不做漢奸,反而是一種僥倖心理,作為中國人,他的感情總也不能接受未來亡國的命運。

  曹貴修又說:「小娘舅這幾年生意做下來,富可敵國了。犯不上得罪日本人。等貨送到了,帶家裡去國外待著吧!」

  這口吻是在勸程鳳台做漢奸了。程鳳台在風裡抿抿乾裂的嘴唇,和曹貴修吐出幾句知心話:「出國的事,我心裡過了幾百遍不止了!這幾年想得更多,越想越沒那麼輕巧!大公子不知道外面的事,我是出去過的啊!好一點的國家階級森嚴,中國人在那裡,再有錢也是下等品種、土包子,很難被接納。差一點的國家,恐怕還不如上海租界安全。」他歎氣說:「人活著不是光靠錢就夠了,孩子們得上學,交朋友,長大了還要結婚,要活得體面,受人尊敬。我這點錢,在中國是夠瀟灑了。到國外,守著金山受白眼,來來去去就那麼兩三張中國面孔,除了錢,誰也靠不住,找政府辦事都得欺你一頭。那是過日子嗎?那是被流放啊!不到最後關頭,我不想走,能混就混,萬一真有萬一呢?當然這些話,你是個單身漢,你不能理解為人父母的打算。」

  曹貴修望著他不說話,半晌,忽然發出朗朗大笑。程鳳台沒有好臉色的冷眼看他,因為這些話他說給二奶奶,二奶奶不明白,她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兩三個外人,哪知道國外的紅眉毛綠眼睛。說給商細蕊,商細蕊就笑話他一肚子零碎肚腸,在商細蕊看來,有吃有喝有戲唱就是好日子,程鳳台的顧慮根本不存在。只有范漣深知異國生活的不如人意,至今也沒挪窩。程鳳台想,如果曹貴修不體諒,他就索性與曹貴修分道揚鑣算了。好歹喊他一聲小娘舅,人各有志,想來不至於為難他。

  「商老闆相中的人,想法不俗氣。」曹貴修回頭看一眼自己的兵,程鳳台的貨,還有那兩個不懷好意的日本人,他向程鳳台低聲說:「你以為阪田要這條商道只是為了走貨?小娘舅不懂我們打仗的事!九條沒到需要你去救場的地步,當日本人吃素的呢!你遲了,他也死不了,反而讓阪田起疑心。你得按時到,能早到就更好了!」

  程鳳台說:「這意思,我沒明白。」

  曹貴修與程鳳台錯馬而立,附身過去咬耳朵:「車隊能走,軍隊就能走。我猜想,阪田拉攏你,試探你,是為了給九條撤退做準備。」

  程鳳台大吃一驚,立即就明白了,詫異地去看那兩個日本人。曹貴修笑道:「他們早摸透了這裡。不過人多不敢走,得要你大隊人馬走一遍給他們看看,和他們上一艘船了,阪田才放心。」

  程鳳台認命似的吐出一口長氣,臉上不再露出半點的詫異樣子:「說得挺有道理的,我怎麼信大公子?」

  曹貴修說:「等九條從這裡撤退,小娘舅就該信我了。」

  程鳳台說:「要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這一趟按點送到貨,就真當了漢奸了。」

  曹貴修搖搖頭:「不管你按不按點到,九條他用不用得著,貨送到了,你就是漢奸,除非真的躲在土匪窩擦一輩子槍。我給小娘舅指一條明路,不但保你洗刷冤屈,還能當個民族英雄。」

  程鳳台心驚膽戰:「大公子不要說,我不想聽。」

  曹貴修催動程鳳台的馬,兩人來到懸崖邊:「小娘舅句句知心話,我也給小娘舅交個底。」曹貴修指著山川日月說:「我這沒有哪門子的主義,也沒有忠君愛國。就是一想到日本人佔了我的地,這心裡啊,刀割一樣,就有四個字:奇恥大辱!憑什麼!咱們自個兒還沒分清楚河漢界呢!給日本人佔去?」他回頭看住程鳳台:「明白告訴小娘舅,九條必須死,死得容易不容易,就看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