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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一章 · 2

  程鳳台苦笑:「要留下沒用,姐夫早就攆我走了。我和姐夫生意上的事,姐姐你不知道。」

  程美心怎麼不知道他手上的天價軍火,也不光是程美心知道,這期間阪田約程鳳台在日本餐館吃過一次飯,聽日本戲,回來他就臉色很不好,難得發脾氣砸碎了一隻茶杯,一宿沒合眼,家裡噤若寒蟬的。第二天招呼范漣過來商談。此時節日占區的經濟都被挾持了,但是為日本運輸軍火,仍然是一個聳人聽聞的大漢奸。范漣聽得無話可說,只有給程鳳台比大拇哥:「成,我姐夫可是比你姐夫先走這一步了!是個識時務的!幹好了準得遺臭萬年!」

  那大拇哥就快頂到程鳳台的臉上了,程鳳台一巴掌打開他的手:「滾蛋!」接著一勒脖子,把范漣耳朵拖過來,嘰嘰噥噥如此這般,范漣臉上神情漸漸嚴肅起來:「姐夫,你可想明白了?這麼一大筆錢!何況日本人看出破綻,回頭來找你的麻煩呢!」

  程鳳台閉眼睛往椅背一靠:「花錢買清白多划算啊!橫不能真當了漢奸吧?只要我們做得像,有曹司令在,阪田縱然有疑心也不敢發作,就是要讓你姐姐受苦了。」

  范漣收了嬉皮笑臉,與程鳳台謀劃一番首尾,匆匆離去。程鳳台設計出一個瞞天過海的大計策,既緊張又興奮,仰面躺在床上發呆,忽然看見床頭那本書露出一角,便隨手抽出來翻幾頁。看它書名起得這麼大,將整個梨園包含在了裡面,結果竟只說著商細蕊這一個主人公。程鳳台頓時興趣大作,把正經事拋在腦後,細細捧讀起來,讀得臉上一時怒,一時笑。此書以前朝小說筆法,半文不白煞有介事的述說著商細蕊的情史——那叫一個琳琅滿目,包羅萬象!從平陽城的地主老財,到張大帥;從兄長商龍聲,到曹司令父子。程鳳台還沒有看到自己出場,就忍不住一躍而起,殺去小公館興師問罪了!

  程鳳台突然的回來,小公館裡一點準備也沒有,小來幫著趙媽包餃子,兩個人一手的麵粉。商細蕊睡袍大敞,仰面臥在沙發上打盹,鳳乙趴在他胸膛,也是睡得香甜。過去程鳳台在家的時候,每天晚飯前後都要和鳳乙玩一玩,玩得鳳乙跟上了鬧鐘一樣,到點兒就要想爸爸,哭起來沒個完。這一屋子的老小女人,唯獨商細蕊還可以冒充一下程鳳台,鳳乙一開嗓子,他就來捨身取義,按頭捏臉一頓揉搓。然而哄孩子可是個苦差事,哄到後來,往往是商細蕊先一步趴下了,因為怕壓著鳳乙,他一條手臂垂下來,擺出一個馬拉之死的造型,程鳳台走近了,他也沒有發覺。

  程鳳台輕手輕腳的把鳳乙抱起來,誰知鳳乙竟是個喜新忘舊的臭丫頭,這才幾天不見,她就忘了老子,兩隻手戀戀不捨的在商細蕊胸口抓了一把,嚅囁小嘴,似是不滿。程鳳台把孩子交給奶媽抱走,用捲起來的書拍拍商細蕊的臉。商細蕊睜開眼睛看到心上人,又喜又怒,兼有一點委屈,跳起來就要打人:「你個王八犢子!你還知道回來啊!」

  程鳳台板著臉按住他的手,不跟他逗悶子:「過來!我要審你!」他一轉身,商細蕊就跳上他的背,胳膊熟極而流的勒住他脖子,兩腿夾住他的腰,整個人就像牛皮糖一樣的粘牢了,甩都甩不脫。程鳳台怒道:「快滾開!沒心情和你玩兒!」

  商細蕊大聲宣佈:「進了這個門可由不得你啦!要嘛和我玩兒,要嘛被我玩兒!你說呢!」

  程鳳台皺眉道:「嚷嚷什麼亂七八糟的話!不嫌丟人!」

  商細蕊貼著他的臉說:「你這樣馱著我,我就成了王八的蓋子烏龜的殼,已經不嫌丟人了!」

  趙媽頭也不敢抬,太不好意思了,但是聽他們兩個大小子鬧成一團也怪逗人的,在那一邊包餃子,一邊偷笑。程鳳台不想給趙媽小來聽見拌嘴,忍氣吞聲馱著他沉重的殼上樓了,這樣妥協的姿態,沒開一個好頭,往下再要問罪是不能了。回到房間把王八蓋子往床上一掀,商細蕊以糜夫人脫帔的姿勢從睡袍裡鑽出來,一骨碌翻身進了被窩,並朝身邊空餘的位置拍了拍:「二爺,過來,過來啊!」

  程鳳台不尿他,拖過椅子坐在床前,神情冷淡。商細蕊倒懸著腦袋招呼他半天,他也不理,只把《梨園春鑒》朝商細蕊一甩:「看看!」

  商細蕊舉起來嘩啦啦揚灰似的一翻:「啥玩意兒啊!密密麻麻這麼多字!不看!」說完朝著牆角一扔,扔得書四仰八叉撲在地上,接著兩腳一蹬,探出半截身子懸在床外,伸手去撈程鳳台:「過來躺會兒唄!二爺!」

  程鳳台打他的手,商細蕊挺委屈,愣愣的望著程鳳台出神。他這個年紀的小伙子,饒是唱戲練功佔去他大半力氣,饒是從小訓誡他惜精保腎,床上那回事隔三差五總也要想上好幾遍。可是好像只有他一個人朝思暮想的,程鳳台就這麼安生!商細蕊開動腦筋思索一回,得出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你回去一趟,二奶奶把你睡萎了。」

  程鳳台當時就要拿拖鞋抽他嘴,商細蕊裹著被子滾成一團,沒處下手。程鳳台冷笑道:「我萎了,你倒是把你那好藥給我嘗嘗呀!」

  商細蕊說:「我的什麼好藥?」

  程鳳台說:「給張大帥吃的什麼好藥,自己忘了?活活都把人美死了!」

  商細蕊目瞪口呆。

  他們兩人還未相識之前,程鳳台就在麻將桌上聽了商細蕊許多流言,其中包括商細蕊喂張大帥吃□□,把人吃迷糊了,直接導致曹司令大破城門。這些隔年陳醋,不至於要生氣,氣是氣他對著別人和對著自己竟是兩樣的,他對別人居然可以這麼浪蕩,在自己面前,裝的跟什麼都不懂似的,這不是藏著掖著蒙人嗎!但是商細蕊怪叫起來:「放他娘的屁!張大帥那天抽羊角風,我騎馬跑了四十里為大帥拿藥,正經的西藥,一根金條換一瓶!他吃了藥片昏死過去,大炮都轟不醒,這才叫曹司令進城了!合著全賴我頭上了?」他面色一整,沒了膩歪的心,赤腳踏在地上,幾步把《梨園春鑒》拾起來,蹲著身子胡亂一翻:「這臭不要臉的書還說了些啥?難不成還說我和張大帥睡過覺?」

  程鳳台聽得吃驚,順嘴接一句:「難不成沒睡過?」

  那書劈頭就扔過來了,接著是商細蕊狂風暴雨的一頓痛揍:「他們臉上長了狗□□,胡亂噴糞,你也敢信?我打死你算了!腦子這麼笨!活著也白瞎!」

  程鳳台本身有一個先入為主的印象,再看到書,不由得信以為真,哪裡知道他們背後是另外一個故事!話又說回來,關於商細蕊的種種流言,坊間一人一嘴說得這樣真切,這樣人盡皆知,如數家珍的,連程鳳台都被忽悠了進去,還有誰能保持頭腦清醒,明辨真偽呢?

  商細蕊是小孩子脾氣,城府不深,吃不得冤枉官司,滿腹怨恨的捶打程鳳台之後,把書招展一揚,抖落抖落:「唸唸念!小爺聽聽他們放的什麼螺旋屁!」

  程鳳台自知理虧,受謠言蒙蔽不算,竟還拿著謠言和閻王爺對賬,不敢喊冤,只說:「商老闆,我今天累壞了,讓我到床上躺著念,好吧?」

  商細蕊壓他在地板壓得死死的:「現在想上床了!晚了!就這!」

  程鳳台搬胳膊搬腿的從商細蕊的挾制中抽出手腳,地板磕得他背疼,深深喘出一口氣,開始給商細蕊念他自己的緋聞。這一本書不能說全是胡編亂造,十中一二而已,其他張冠李戴想當然的就多了,並且繪形繪色,好比作者親眼所見,更匪夷所思的是那些「商郎心想」「商郎暗忖」「商郎眼見四下無人,便放出風流債主的手段」。連商郎心想暗忖四下無人的事情都能知道,你說作者厲害不厲害?商郎扛不住作者的這份厲害,翻過白肚皮,像被撈上岸來的一條魚,躺在程鳳台身邊辟辟啪啪拍魚鰭:「哎呀……氣死我了!氣死我了啊!」

  商細蕊被寫成一個心機百出,慾海翻浪的妖孽,商細蕊本人是絕不買賬的!但是程鳳台倒是覺得這個不像商郎的商郎其實也挺有意思的,只當小說看看,聊以一笑嘛!直到他自己出場,一個混蛋加三級的拆白黨之流,騙得妻子嫁妝,出送姐姐給軍閥,淫遍方圓十里地。與商細蕊相識之後,更是賽過西門慶遇到潘金蓮,兩人臭味相投,棋逢對手,沒日沒夜的搞破鞋。商郎唱鄒氏那回,正是兩人在更衣室翻雲覆雨之後,商郎內褲也來不及穿,匆匆套上戲服登台作藝,這是多麼喪心病狂的一對呀!

  程鳳台不要往下看了,推開商細蕊便去打電話,沒好聲沒好氣地說:「……對,查查這是個什麼人,先不要動,給我盯住了……沒那麼便宜的事!不打斷他的腿還能行?」

  過去商細蕊的擁躉要替他出頭,打嘴仗筆仗的他不管,一旦說到動人身家,他總是要攔住的,覺得鬥嘴鬥氣的事情不至於傷人。這一個是例外,信口造謠的業障已滿,合該有斷條腿的報應!因此狠狠瞪了那書一眼,並不阻攔。

  兩個人生過一場悶氣罵過一場街,並排躺在同一個被窩裡,程鳳台枕著胳膊,感慨了:「過去覺得你們開口飯吃得容易,學藝幾年,吃一輩子的老本,又能掙錢,又能得名。今天我是明白了,這六塊錢一張戲票裡,三塊錢買你的藝,剩下三塊錢呢,買你做個靶子,給他們胡說八道糟蹋著玩兒!」

  商細蕊望著天花板:「總有這號吃人飯不拉人屎的。過去編排九郎,說的話更下流,齊王爺把造謠的下了大獄都止不住人說,止不住人信呢!」商細蕊眼皮耷下來,嘟囔著個嘴:「人言說戲子賤,其實賤也就賤在這裡了。換成隨便哪個拉車的販貨的平頭老百姓,被人這麼胡說,不得扯著人領子找人打架嗎?偏偏唱戲的,誰都認識我們,我們誰都不認識,理論也沒處理論,真理論了,還成了我們仗勢欺人。真是一點名譽尊嚴都保不住的!」

  程鳳台聽著心酸,伸手一撈,把他的腦袋按到自己肩膀靠著:「商老闆這冤的,哪兒就給我們栽那麼些姘頭啊!」

  商細蕊點頭:「就是啊!要攤上那麼些姘頭還有工夫唱戲?成天就忙活他們了!什麼不上檯面的小財主,也往我身上靠!」

  程鳳台喲一聲:「看來只有我這樣的大財主,才能靠上商老闆!」

  商細蕊說:「不給白靠,你得拿點什麼。」

  程鳳台說:「商老闆開口,那是應有盡有。」

  商細蕊想也不想,脫口而出:「我要你河西水泡子的十二畝地!」

  程鳳台聽他這句話說得野趣,大笑一陣:「好好好,給你十二畝地。」翻身就去壓著商細蕊,親了親他的嘴,忽然表情一變:「商老闆,這不對勁啊,怎麼有整有零的還分東南西北?太細緻了,不像是順嘴胡謅的,難不成是真有過?」

  這回換商細蕊大笑起來,笑得渾身抽搐。程鳳台還在糾結那十二畝地:「商老闆,是真有啊?」商細蕊衝他瞪眼睛:「別廢話!在床上不辦正事你跟我扯閒篇!是不是又想睡地板!」程鳳台想到過不了幾天就要去替阪田幹那樁斷命的買賣,便也覺得良宵苦短,不可荒廢。那本《梨園春鑒》就扔在那裡,也沒有人說要撿起來看看下文,然而看與不看,都防不住商細蕊命中的一場大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