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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 2

  雖說是侯家自己的紅白事,不必外人主持。鈕白文在這種場合中,仍然充當著提調一樣的身份,他從台前匆忙走來,變貌變色的:「怎麼話說的!底下貼牆站著一圈日本兵!什麼意思?!」怪不得外面安靜成這樣呢!座兒們看見日本人,哪還敢大喘氣!後台眾人皆是變色,先後見鬼似的揭開幕布向台下張望過,回來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只怕是找茬來的。但是侯家大徒弟說:「找茬早就該找進後台說話了,都要開戲了,這不沒動靜嗎?」鈕白文尷尬笑道:「不然我去問問?要是衝著候老爺子的名聲來的,也就罷了,別等唱到一半犯渾砸場!」二徒弟看著商細蕊的背影,說:「為著師父的名聲,那倒未必!日本人按說不懂京戲吧,可是聽說他們最愛看擊鼓,逢年過節都要擊鼓祝禱。今天八成是衝著商老闆的戰金山來的。」言外之意,竟是把引狼入室的責任推到商細蕊身上了,眾人便也朝他看去。此時的商細蕊,已經把一半的魂魄化作了梁紅玉,根本不理這些屁話。化妝鏡中反映出的他的臉,眉毛吊得高高的,眸子半睜,那樣肅殺桀驁的神態,使人不由自主要低下聲來說話,生怕驚擾了千年之前的英魂。

  鈕白文在商細蕊耳邊說:「商老闆,你看這麼個情況,也吃不準日本人的路數,怪瘆的慌的。要不……要不咱們換楚老闆來頂?」商細蕊名氣大,話題多,一抬手一跺腳無風也要生出三尺浪,若有閃失,鈕白文頭一個對不起寧九郎的托付。換上楚瓊華過來,論名頭也不算怠慢了侯家,他身上沒有那麼多的冤家,大概可以息事寧人。商細蕊不說話,魂遊天外的搖搖頭。鈕白文又說:「那咱換一齣戲,還是武的,《樊江關》?瞧他們說的,日本人特意來捧你的《戰金山》,傳出去又成了話柄子了!」商細蕊仍然搖頭。鈕白文早知道商細蕊扮上妝以後,就是死了親爸爸,他也不會跳戲的,不過是白問一句。眼見台上開鑼了,鈕白文無法可施地嗐一聲,跑到前頭還想打聽點什麼,不多會兒,他再一次大驚失色地跑回來:「商老闆!莫不是我眼花了!你知道日本人身邊坐著誰?怎麼程二爺在那裡!嗨喲!那些個大兵凶巴巴的,我也沒敢招呼他!」

  商細蕊對這句話立刻做出了反應,急火火的掀簾子往台下看,台下熄了燈,哪還看得分明呢?便向小來吩咐一句,小來把茶壺往鈕白文手裡一塞,摘下袖套解開辮子,假裝成觀眾往台下走,溜躂了一圈,回來對商細蕊點點頭。

  商細蕊猛然把簾子撂下了。

  幽暗的坐席中,阪田與程鳳台在看戲。阪田的坐姿筆挺,程鳳台靠在椅背上翹著一條二郎腿,眉毛皺著,略有點不耐煩的樣子。方纔他明著用話刺過阪田,說他帶這麼些大兵來聽戲,看著像不懷好意。阪田卻說:「聽聞程先生過去為了保護商老闆,曾向曹司令借了許多士兵震懾惡人,所以我想,中國的劇院是不忌諱士兵的。」程鳳台心裡咯登一跳,阪田居然把他和商細蕊的事情打聽得這麼清楚了,裡面的圖謀昭然若揭,現在要走也走不成,騎虎難下,心煩意亂。等到戲開場了,阪田也開始說話了,他眼睛看著台上,低聲說:「九條少將去前方戰場已經兩個星期,戰地山隘居多,交通阻塞,山和山連接得很密,無法開闢機場,也不能通車,軍火補給常常脫節,很是煩惱。」

  自從日本佔領了東北,阪田就開始學習中國話,為的是有朝一日像今天這樣,能夠流暢的向中國人表達自己的指令。他的中文可比雪之丞正規得多,乃至說起話來全是書面用語,帶著那麼股彆扭勁,聲音既低,被台上的鑼鼓一壓,聽得人吃力,但是程鳳台一字不落聽見了,幸災樂禍地看他一眼。阪田目不轉睛,接著說:「阪田家作為九條家的家臣,到我已經第九代了。運送軍火並非我的職責,但是我必須為九條少將解決這件煩惱。所以,北平商會,向我推薦了程先生。他們告訴我,程先生用銀元和金條鋪出來的這條道路,能讓軍火提前十五天抵達戰場。」

  程鳳台心裡氣得,都炸開花了。

  「這一條道路有非常多的土匪強盜,山洞密林。土匪佔有地理優勢,他們不怕軍隊。軍隊裝備充足,也不怕土匪。但是抵抗土匪的騷擾,要花很多時間,我們的時間無比珍貴,不能浪費在清掃流寇。希望程先生幫助我。」阪田分析了局勢,想起來程鳳台是一個商人,補充道:「幫了我,我不會讓您吃虧。」

  程鳳台斟酌著說:「阪田先生太客氣了。這麼著,您把貨準備好,明天我就招呼手下那幾個大夥計啟程,再派幾個兵跟著押車,速去速回,不是難事。」

  阪田似乎早已預料到程鳳台會這樣敷衍,他側過臉,黑眼睛陰沉沉的:「軍火事關重大,我信不過那些大夥計,希望程先生親自護送。」

  程鳳台愣了一愣,失笑說:「我可不成!那一路上比唐僧取經容易不到哪去,好些年沒走了,身子骨怕是頂不住!這些夥計都是用老了的人,阪田先生盡可以放心的。」

  侯家大徒弟唱完下台,換商細蕊上場,阪田不再說話,像是默認了程鳳台的推脫,定睛看著台上的商細蕊。商細蕊一身大紅色的戎裝,這雙水晶琉璃的好眼睛,今天格外的亮一些,往台下一掃,威風凜凜,教人生畏,好比寺廟裡的怒目羅漢似的。

  梁紅玉念白道:「張元帥言之不差。據我看來,金兵自從入寇中原,我國將帥俱都各自為戰,不相呼應,以致屢戰屢敗。那金人看我朝中無人,因此又大舉南下。如今,若不同心協力,共圖破金之策,只怕到那唇亡齒寒之時,就悔之晚矣!啊,眾位元帥,想我等身居重鎮,當以國家為重,救民為先。倘再猶豫觀望,貽誤軍機,豈不被天下人笑罵我等。眾位元帥,要再思啊再想!」

  不知道商細蕊當著這麼些日本人念出這段話的時候,心裡有沒有意識到不對勁,還是他全身心都已經化作梁紅玉,上陣殺敵,天經地義,不會有什麼顧慮的。程鳳台與鈕白文,一個坐在台前,一個立在台後,心裡同時一驚。鈕白文到底不過是個九流戲子,對這些政治陷阱看不通透,只覺得心驚肉跳,那里程鳳台卻連呼吸都頓住了。他是外行到姥姥家的人,哪知道梁紅玉除了打鼓之外,台詞竟是這個味兒的呢!他要知道了,無論如何也要攪黃了這齣戲!這分明是再明顯不過的指桑罵槐了!程鳳台不敢回頭看阪田,怕露了馬腳,阪田卻行動起來,他舉手一揮,士兵立刻包圍了戲台上下。座兒們連喊帶叫的四處逃竄,被槍桿子一橫,一個都沒能跑掉。

  「十一月以後,北平文藝界禁止演出掃北,抗遼劇目。」阪田說:「商細蕊當眾宣傳聯合抗日的思想,不是良民。」他咬不准商細蕊這三個字的發音,念得彆扭極了。

  程鳳台說:「阪田先生有什麼指教,我領了。」

  阪田說:「曹司令是我們的朋友,我們有過約定,絕不會傷害他的家人。」

  台上梁紅玉還在策劃著他的抗金大局,處變不驚。商細蕊唱戲十多年,哪樣狂轟濫炸的場面沒有見識過,日本兵再窮凶極惡,在他眼裡,也不算盤菜。韓世忠前方迎敵,該是梁紅玉擊鼓助威了。世人單知道商細蕊的武戲漂亮,不知道他的鼓套子也堪稱一絕,這與棍法是一脈相承的手藝,考驗的手上功夫,怕被同行學了去,因此難得一演。阪田與程鳳台暗自劍拔弩張,心思都不在台上,商細蕊一打鼓,他倒聽進去了,很欣賞很專注的樣子,連周圍待命的士兵眼神也定定的,顯然是騰出了耳朵留給台上。日本人喜歡聽打鼓,竟是真的。反而程鳳台和著台上的鼓點子,心裡也密密麻麻打著鼓,商細蕊的鼓錘就像砸在他的胸口上,把他的心都錘爛了,整個英雄末路,含恨氣短。阪田因為曹司令的緣故,對程鳳台投鼠忌器,擺弄擺弄商細蕊,那是不在話下的,國家淪落成這個樣子,生死薄歸了日本人寫,多大的角兒也就是人筆下一勾的事,程鳳台還有什麼辦法可想。

  商細蕊的鼓聲停了,程鳳台心也沉了下來。

  程鳳台說:「阪田先生既然信不過夥計們,我就受累走一趟吧。」

  阪田不作答,站起來鼓掌。他的軍手套沒有脫,拍起手來悶悶的不響亮,但是隨後,台下的士兵們跟著阪田一同鼓掌,異常的整齊。光是這樣刷刷的掌聲,沒有叫好,像一陣沉默詭異的瓢潑急雨,兜頭把人澆涼了。

  接下去的戲,不用再聽,阪田一手按在裝著花瓶的盒子上,點頭說:「程先生,我們合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