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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 2

  商細蕊聽到這裡,鼻子裡哼哼兩聲:「還說她跟著曹司令南征北戰呢,真沒看出來!日本兵沒進城,就把她嚇成這個樣子了!我去過多少敵占區,在日本兵眼皮底下過來過去,我怕過嗎?你們姐倆太沒用了!」

  他對□□勢一竅不通,程鳳台根本不打算給他說明,點點頭順著說:「是,商老闆是很有膽色。」

  商細蕊接著盤問道:「這個點才回來,後來又去哪兒了?」

  程鳳台想起什麼來,褲子口袋裡掏出一張大紅喜帖。上面寫著薛千山與央金喜結良緣,敬邀程鳳台與商細蕊光臨。商細蕊把喜帖在手掌裡拍得啪啪響,笑道:「薛千山都比你膽子大!這個時候,還有心情結婚!」

  程鳳台冷笑了:「他哪是膽子大,他是橫豎一條賤命,耍光棍呢!一早跑去范漣那求主意,怕打起仗來工廠虧錢,見了我,強撐著找面子!裝寬心!」他從商細蕊手裡翻開喜帖看了看,喜帖寫得匆忙,字尾拖出一道墨跡子:「不過這張喜帖寫得是真不錯,懂事!我得給他封個大紅包!」他家裡的二奶奶只在娘家那邊的紅白事上露露面,除此之外,絕跡於社交圈。程鳳台回到家才覺得自己結了婚,出了家門,就跟單身一樣,獨來獨往。薛千山這樣做事,程鳳台被他微妙地討好了。

  商細蕊對此同樣比較滿意:「我也要封個大紅包給他。」程鳳台笑道:「哪有邀一對兒,一對兒分開給紅包的,不是拆家了嗎!」商細蕊點頭哦一聲:「那麼他和范漣留下嗎?還是要走?」程鳳台道:「他們走不了,手上的生意來不及撤走,家裡上有老下有小,路上照顧不到。尤其范漣,一家子四十多口人,從關外去青島,路上死了一個叔公,一個老姨娘;從青島到北平,又折騰死了兩個叔祖母,這回說什麼也不敢動了,家里長輩不答應。」

  商細蕊也是隨口一問,聽了沒有反應。程鳳台趁機問他:「商老闆走不走呢,換個不打仗的地方唱戲?」

  商細蕊這時候忽然又成了個明白人了,說了一句大明白的話:「北平是什麼地方,五朝帝都,有龍脈在!這都有一天保不住了,我看去哪兒都白搭,緊接著就是舉國淪陷,沒有不打仗的地方了。我還能逃到外國去?唱京戲給洋鬼子聽?」商細蕊一揮手:「扯淡吧!我不走!做生意的怕丟錢,當官的怕丟命,我怕什麼?日本人吃飽了撐得慌,為難我一個賣藝的?頂多額外交些稅罷了!」他不知道,這番話與二奶奶是異曲同工,聽得程鳳台就是一愣。今天到最後程鳳台回家去一趟報急,二奶奶連內房的門都沒讓他進,也是說了這麼一番話,就把他轟走了。商細蕊和二奶奶都是在北邊長大的人,歷經戰火,見慣了流離與死亡,昨天那點動靜,嚇不到他們。

  事實上來說,直到日軍進入北平城,北平梨園界也是按兵不動,無一出逃。薛千山照樣納妾;杜七照樣吃大餐,跳舞,聚會;范金泠今年就要畢業了,忙著找裁縫做訂婚用的衣裳,從國外訂新款的首飾。北平成了日本人的天下,人心惶惶,物資不通,日本兵隨意闖進人家門逮捕盤問市民,日本僑民在街上欺男霸女,也沒有人去管。有錢人關起門來,日子還是照舊那麼過,然而總是有所不同的。薛千山的婚宴上,吃過喝過,見過新娘子,要按前兩次的經驗,杜七准要磨刀點炮,發明許多聳人聽聞的玩法來鬧洞房,但是這次大家不打牌不聽戲,男人一群,女人一夥,在那秘密議論著什麼。為了這個國家不可預測的前景,的確有許多值得商議的地方。

  男人的屋子裡,人手一支香煙,熏得蚊子也不敢來。商細蕊避著煙味靠窗站,幾個戲迷向商細蕊展示收集到的香煙牌,他們抽煙抽的肺葉子都黑了,仍是各有所缺,商細蕊一攤手:「對不住各位,我也沒有全套的。」安貝勒湊過來,在那套近乎說:「過兩天我城外園子裡的花就開了,花苞子有這麼大!顏色也正!你幾時再唱天女散花?我全給你絞來。」原來這商細蕊唱戲,道具花用的全是真的。台下戲迷得到一朵兩朵,別在鬢髮衣領,是一種很時興的雅趣。商細蕊嘴角笑笑,不哼不哈。安貝勒知道他前幾次□□了周香芸,商細蕊不樂意了,但是在安貝勒的解讀中,商細蕊的不樂意,隱約有種爭風吃醋似的意味。頓時骨頭髮輕,皮肉發癢,就要講兩句不三不四的話出來,說:「要不是你被程鳳台霸佔了不肯親近我,我能去找周香芸?那孩子有什麼趣味!我還是將就的呢!」商細蕊瞪大眼睛環顧四周怕人聽見了,壓低嗓子,咬著牙縫說:「二爺沒有霸佔我,我們是你情我願的,貝勒爺可別說這樣的話了!」安貝勒很不相信:「曹司令早撒丫子跑個沒影兒了,他現在就是座跑了菩薩的空廟!你還顧忌他什麼!論模樣,論財勢,我能比他次到哪兒去?說破大天也就差幾歲年輕而已!男人還在乎年紀?」商細蕊正色道:「話到這步,您恕我不敬。您比二爺就差那麼點風流!」安貝勒聽了,吹鬍子瞪眼的不服氣。他自認學問德行經濟社稷,哪樣都還有進步的空間,唯獨風流,當可稱是獨步天下我一人,滿世界數去,沒有他沒摘過的名花。

  商細蕊把話說開了:「在小周子這件事上,您就得承認您欠格調!您想親近小周子,沒什麼不可以的。靠名聲,靠魅力,投其所好,軟磨硬泡,那都行!您有錢有權,多的是法子讓他心甘情願跟您好。現在這樣,賽過是廟會上偷皮夾子,趁人不備,擄著一回是一回。還上門堵人,牛不喝水強按頭,這哪裡能叫風流?」這得叫下流!商細蕊在心裡默默添了一句。

  安貝勒被商細蕊一頓鄙夷,臉色一變,惱羞成怒。如果眼前站的這個不是商細蕊,換成別的不管什麼人,他準要他腦袋嘩嘩淌血!因為是商細蕊,他是愛到極處犯了慫,冷笑一聲:「好好好,他風流,他別風流過了頭!我和周香芸辦著事,有他在外面一聲高一聲低叫門的!想夾三兒啊是怎麼的?商老闆別後院失火,看走眼了人!」兩個人互相怒瞪了一眼,安貝勒拂袖走開了。商細蕊到程鳳台的沙發扶手上斜斜一坐,心裡也有點鬱悶,試問這號高衙內式的混賬玩意兒,哪個好漢能忍住不動手呢!商細蕊的拳頭直犯癢癢!

  程鳳台正與人談得盡興,見他來了,附身往煙缸裡掐熄了香煙,拿抽煙的手搭在他膝蓋上。商細蕊看著程鳳台笑吟吟的側臉,耳朵發腳,說話時起伏的喉結,鼻尖上微微的汗,他心情就慢慢地平復了,又變回柔軟遲鈍的樣子。范漣與薛千山交情好,因此在人家的場面裡,無所顧忌,高談闊論:「大家說對不對?我是吃過日本人苦頭的!這群餓狼進了北平,還能有走的一天?我看難了!咱們這好山好水的,地裡頭種啥活啥,飛禽走獸,應有盡有。他們在這過兩天好日子,譬如老鼠掉進白米缸!大炮也轟不走了!」

  鈕白文結巴著問:「不是……不是我說,東山省都被他們佔了,挺大塊地方,還不夠?」

  范漣打量安貝勒走開了,便說:「佔著北邊管什麼用!當初滿人為什麼南下?看中的就是魚米之鄉,風平浪靜!日本人貪著呢!」

  薛千山翹著二郎腿,往煙斗裡嘬燃了煙絲,眼睛在煙霧後面瞇起來盯著杜七,沉默微笑。杜七低頭參觀玻璃櫥裡薛千山收藏的煙斗,罔若不覺,搖頭說:「鈕爺不懂地理,日本窄長的一條,全他媽嵌在地震帶上,一點兒沒糟踐,換你不得害怕嗎?太平年間每天還要震三震,哪天老天爺一跺腳,全成了水鬼了!」

  商細蕊在這裡接嘴說:「所以日本人打過來,就等於是水鬼要找替身!」

  大家都笑起來:「商老闆又俏皮!」杜七也笑了:「就是這麼說的!」

  薛千山揮舞煙斗,說道:「我不管他們為什麼來,我就想知道他們什麼時候走!兵荒馬亂的,哪年算個完呢!咱們在座各位都是有身家的人,攢上這份產業不容易,輸不起!躲過了軍閥躲過了稅,別最後像黃家那樣,栽在小日本手裡,便宜了外人!那多憋屈!」

  在座各位也是這麼想的,只有杜七是個活神仙,隨心所欲,性命可拋,馬上譏諷他:「怕啦?怕了就帶著小老婆麻溜跑啊!薛二爺的內眷之眾,正好能組成一支突擊小分隊!」

  杜七說話向來容易犯沖,眾人不覺得奇怪。薛千山默了默,覷著杜七笑道:「我這支小分隊,現在還缺一個帶隊的。隊長幾時到位了,我幾時跑。」

  大家都笑他三心二意,新娘子聽見要生氣了。杜七板起面孔咬了咬牙,把玻璃櫃子啪地扣上。此後薛千山說一句,杜七頂一句,鈕白文都覺得他倆意思不對了,打岔說:「七公子好些位叔伯兄弟在衙門裡當差,您給我們透個消息,衙門裡怎麼說的?還能像庚子年那會兒,花點錢,把他們哄走嗎?」

  杜七道:「衙門——別提衙門了!可憐那些當兵的!拿命往裡硬填!范二爺家裡也有當官的,你問問他,衙門什麼打算!」

  范漣直搖腦袋:「我家當官的都是管經濟的,戰爭時局,還是要問程二爺。」他賊笑道:「你們別看他悶聲不響,其實越打仗,他越高興。為什麼高興,我不說。」

  程鳳台正歪著頭與商細蕊說話,忽然被點名,裝傻道:「問我吶?問我什麼來著?」大家眼睛一齊盯住他,他做的軍械買賣,眾人是心知肚明,就要看他發表什麼高見。以程鳳台的城府,當然不會在公開場合發表這種斷頭要命的言論,拍拍大腿,笑道:「我就說一句話,再過半個鐘頭街上該宵禁了,咱們都得擠洞房裡過一宿了!我是不在意啊!就怕薛二爺不答應!」大家知道他不願意談這些,也不追問,說笑一回就散場了。程鳳台走在後面猛然勒住范漣的脖子,惡狠狠問他:「你告訴我,為什麼越打仗我越高興?恩?我賤骨頭是吧?」范漣被勒得直翻白眼:「我賤骨頭!是我賤骨頭!哎呦姐夫!」

  商細蕊看著他倆打架覺得好玩兒,笑呵呵的,三人穿過花園假山,有一個纖弱的聲音壓低了喊:「班主,班主……商老闆!」商細蕊平時,並不算個耳聰目明的機靈人,這時也大咧咧地走過了。倒是程鳳台聽見了,鬆開范漣一扭頭,一個嬌小的人影站在假山底下,是二月紅。二月紅滿身綾羅,遍戴金銀,比在水雲樓的時候白胖了許多,是個大姑娘了。商細蕊一看見她,就掉下臉子,皺起眉頭,站那一動不動。程鳳台看這情形,二月紅是有話要單獨說,便向商細蕊低語一聲,與范漣先去取車了。商細蕊仍然不動。二月紅見到他,想到他打人的狠勁,心裡怕得很,咬住下嘴唇鼓足了勇氣上前來說:「班主,您一向可好?」商細蕊輕飄飄說:「還行吧。姨奶奶有何貴幹?」二月紅低著頭默默不過幾秒鐘,商細蕊馬上就不耐煩地腳步一動,二月紅慌裡慌張把手裡一隻手絹包遞給商細蕊:「這裡是我攢的一些體己,求班主替我帶給臘月紅,求班主……多多照顧他。」後面有老媽子在那喊她了,她不顧所以,把手絹包往商細蕊懷裡一塞,扭頭就走。商細蕊這個時候為了避人耳目,也只有飛快地把手絹包捏在手裡,施施然往前走了。坐到程鳳台車子上,他是不用管手下人的隱私,直接打開手絹包,裡面一卷鈔票,一隻男式手錶,一雙皮手套。程鳳台眼睛斜過來一眼,喲一聲:「二月紅孝敬你的?還挺有良心!」商細蕊把手絹包一裹:「不是給我的。」薛千山新娶姨太太,二月紅卻在這惦記著小師弟。薛千山這種沒有根基的暴發戶,家裡是什麼式樣,商細蕊也是知道。薛千山雖不會苛待二月紅,可是從婆婆到老媽子,上下幾雙眼睛盯住人,首飾有丫頭每天清點,月例也有專人收納支配,無異於坐監牢。二月紅兩年裡攢下這點錢是很不容易的,要傳遞出來,更是冒著受訓斥、傳謠言的風險。商細蕊有點低落,有點委屈。為什麼別人家的師姐能夠對師弟這樣在意,如果老天爺不是補給他一個同樣好的程鳳台,他可就要嫉妒死了!

  程鳳台開著車,猛然一個急剎,前方一個穿和服的日本人捶著引擎蓋嘰裡咕嚕罵街,喊八嘎,顯然是喝大了。日佔之後,北平城裡這樣的日本僑民忽然就多起來,也或許不是數量變多,只是氣焰高漲,顯得矚目。常常有日本男人喝醉了酒在街上無端滋事,受欺負的中國人唯有含冤忍辱,這就是當亡國奴的滋味。程鳳台罵了一句髒話,把手剎一退,說:「商老闆坐好了!」然後狠踩了一腳油門,朝著日本人就要撞過去!那日本人只是借酒撒瘋,沒有醉到怎樣,身子一偏,被汽車帶得在地上打了兩個滾,酒瓶子碎了一地。

  等人影甩不見了,商細蕊道:「剛才那一下撞著了嗎?」

  程鳳台拿出那種流氓調子:「撞死活該!誰見著是我撞的了?」

  他們也不知道是否算是替北平城出了一口氣,但是心裡一點快意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