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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 2

  奶娘淺淺的一屈膝蓋,說:「二奶奶喲,我聽得真真的!二爺同舅爺吵嘴說,以後再來看孩子,就把孩子還給他帶走。二奶奶您細想,要不是舅爺的骨肉,哪來個『還』字呢?」

  二奶奶停了針腳,陷入沉思。

  奶娘又說:「還有一回,商老闆說這孩子是個對眼兒,鼻樑抹白能去丑角,以後長大了,要隨她爹一樣戴眼鏡。二奶奶,二爺幾時戴過眼鏡,舅爺才是戴眼鏡的呀!」

  二奶奶不服氣:「這個唱戲的,嘴還挺刁!」

  程美心朝二奶奶眨眨眼鏡,搡她一下,使她息怒,問奶娘:「二爺和唱戲的感情怎麼樣?」

  奶娘道:「感情倒還不錯。」

  程美心看一眼二奶奶,二奶奶低頭做針線,不吱聲。程美心不相信:「這倆人就沒個吵嘴打架的時候?」

  奶娘忽然激動了:「怎麼沒有!商老闆在外頭抽了大煙,被二爺知道,回家來發了好大的火。倆人關起房門就打了一架。二爺生生嚷了半宿,拆家什,乒呤乓啷,沒有停過。」

  二奶奶一聽就急了:「動手了?傷著了?」

  奶娘苦笑說:「既然關起房門,我哪能知道呢?反正第二天,倆人臉上頭髮倒是乾乾淨淨的,就是誰也不理誰,一個走前頭,一個走後頭。等他們走了,趙媽媽進去收拾屋子,我往裡一望,作孽喲,多漂亮的臥房,砸壞了好幾件傢俱,化妝鏡子碎得滿地都是。枕頭落在床尾,撕破一條大口子,打翻米袋一樣倒出半袋鵝毛,人走過去,鵝毛飛起三尺高。」

  程美心撫掌大笑:「弟妹你看,我說什麼來著?就這倆貨色!能有個好?」她繼續問:「後來呢?」

  奶娘臉上顯出一種羞愧的神色,她很不願意使聽眾失望,然而——「後來,兩人深更半夜回來了,一點也看不出前一天打過架,有說有笑的逗孩子,吃宵夜。二爺和商老闆,每隔三五天,就要這麼鬧一頓。」

  程美心笑容微微一收,拍拍二奶奶的手:「這才幾個月,已經動上手了,好兆頭,慢慢來。」二奶奶冷笑道:「我和他結婚十多年,也沒見過他脾氣這麼大,不要鬧出人命才好。」不管旁人如何形容,在二奶奶心裡,商細蕊只比女人多了個把兒,狐狸精二尾子之流,除了撓花男人的臉,絕無其他武力的可能性。程美心在草司令身邊見慣了殺戮,心腸很硬了,笑道:「鬧出人命就輕省了!拖到城外刨坑一埋罷了!二弟自己打死他,自己斷念想,多好。」二奶奶沒言語,程美心零零碎碎問了許多話,奶娘該回去了。二奶奶用牙齒咬斷線頭,展開一套粉紅色小綢衣褲,兩件紅肚兜,兩雙軟布紅鞋,其他玩具若干,拿大帕子一包,讓奶娘帶回去。程美心搖頭歎息:「你這份心意,真是天曉得。」二奶奶道:「橫豎是自己家的孩子,落在外面給他們兩個男人帶,才真是天曉得。我就放他們一年,一年裡打不散,我也認了,算了,自己男人不爭氣,活該妖孽進門。」說著氣出了眼淚,拿手絹一抹,狠狠把包袱紮了個結。

  奶娘回到家裡,隔門聽見孩子在哭,程鳳台在喊,連忙屏氣凝神,摟著包袱趴在門後聽壁腳。原來就在奶娘走開的這一點時間裡,范漣趁機把趙媽攆出去買菜,結果鳳乙一尿褲子,三個男人就傻眼了,替鳳乙脫了尿布,讓她光著屁股仰面朝天在沙發上乾等著。除去褲子的束縛,鳳乙眼睛瞅著商細蕊,把蓮藕似的胖腿掰了個劈叉,腳趾頭送進嘴裡咂咂吃起來。商細蕊見她啃臭腳丫子,拍腿大笑:「哈哈哈哈哈這蠢孩子,怎麼不知道髒淨!」鳳乙那麼小,似乎也能感受到商細蕊笑聲中的惡意,扁扁嘴把腳丫子吐出來,眼淚汪汪的。

  程鳳台說:「臭流氓,女孩子光著屁股,你看什麼,扭頭!」被他這麼一說,商細蕊面對鳳乙的大胖屁股,也覺著有點害羞,轉身走開幾步。程鳳台把臭腳丫子重新送回鳳乙的嘴裡,及時止住她的眼淚:「咱吃咱的別理他,他吃的東西可比你髒多了!天一亮穿上衣服,就裝的跟個人似的!」

  商細蕊還未抗議,范漣已經受不了了,站起來擺手投降:「你倆都夠髒的!我沒法聽了!我看這丫頭跟著你們倆,好不了!以後怎麼著也得是個女流氓!」

  范漣告辭的時候,程鳳台送了兩步送,就那麼兩步的工夫裡,鳳乙劈叉失去平衡,大頭衝下翻下沙發,摔得發蒙,一時之間反而沒有哭出來。商細蕊呆住了,走到鳳乙身邊蹲下身,手指不停戳她:「哎!醒醒!小孩兒!死啦?」他大喊起來:「程鳳台!你閨女摔死啦!」程鳳台撒腿跑進屋,商細蕊指著光屁股趴在地上毫無動靜的鳳乙,程鳳台當時就瘋了!抱起來心疼的要命,也氣得要命,怪商細蕊沒看住孩子。商細蕊一攤手:「你讓我轉過身去不許看的啊,我哪知道她就摔了!」程鳳台怒道:「摔了你就不能抱她起來?讓她躺地上冰涼的!」商細蕊說:「我不會抱孩子。」程鳳台氣得大罵:「沒人心的東西!滾滾滾!」兩人如此吵了七八個來回,商細蕊終於也氣著了,覺得自己剛才白著急了,沒得好報啊,氣哼哼地說:「滾就滾!麻煩死了!一個小屁孩兒,貼了錢不夠,還要我當奶媽子!你有做便宜爸爸的癮!小爺不伺候!」他一路扯著脖子吼,一路溜出大門,衣服也不換,砰的摔得門山響。奶娘在門口唬了一嚇,縮也來不及,商細蕊看也不看她,自行喊了洋車走了。

  奶娘心想二奶奶說的是一點不錯,戲子就是戲子,再像女人,也不能是個過日子的材料啊!何況這個商老闆,下了戲台,又是這樣一副德行。奶娘知道這會兒進去,程鳳台肯定要把氣出到她頭上來,她抱著小包袱,悄悄躲到屋後小花園溜躂了一圈。再回去的時候,程鳳台也不見了,趙媽在洗尿布,鳳乙腦門凸了一個包,睡得很香。小來這時候從二樓姍姍而下,臂彎裡夾著一疊商細蕊的戲服出來曬霉。奶娘招呼她笑道:「姑娘沒跟著商老闆出去呀?」小來搖搖頭。奶娘搶著幫小來在院子裡鋪蓆子,說:「剛才可嚇死我了,東家發那麼大脾氣。」小來不說話。奶娘覷她一眼,笑道:「東家和商老闆也是難得了,打打鬧鬧,也不記仇,和人家小兩口似的。」小來撇了撇嘴:「他們那是臉皮厚!」

  兩個厚臉皮,和往常一樣,白天拌了嘴,夜裡吃飽喝足回來了。因為都喝了些酒,兩人坐在客廳沙發上喝一杯醒酒茶。程鳳台照例要玩一玩鳳乙,孩子抱過來一看,頭上大包還沒消。程鳳台心疼壞了,手掌心放在上面輕輕按了按,然後一手摟了孩子,一手攬過商細蕊的肩,享受得不得了。商細蕊和往常一樣,警告說:「以後你再衝我嚷嚷,我就打死你。」程鳳台也和往常一樣,反駁說:「你要是好好的,我吃飽了撐的,衝你嚷嚷?」商細蕊當場一擼袖子:「反正我沒人心!我這就打死小兔崽子!」程鳳台把孩子往他面前一抱:「打!我看著你打!」商細蕊佯裝抬起手,程鳳台馬上把孩子往回一摟,嬉皮笑臉地把臉伸過去:「還是打死她爸爸得了!」商細蕊手在半空一頓,輕輕抽了程鳳台一個嘴巴子。程鳳台往前一湊,就在他嘴唇上親了一口。

  這日子過得太舒心了。商細蕊躺在床上心想,他前二十年的快活日子加起來滿打滿算,也及不上這幾個月的開心。他要名有名,要人有人,還有大把的鈔票可以花,隨意地下館子,想想這輩子是沒有其他的心願了,就是希望鳳乙丫頭早日長大成人,出嫁滾蛋,不要霸佔程鳳台的愛心。另外還希望程鳳台能夠徹底的斷了六親,不受干擾。比方這晚,睡下去到凌晨,電話鈴急響,程美心這隻大蛾子就來找事。程鳳台聽了電話,形色匆匆,比較慌忙,洗漱穿戴之後坐到床沿,嘴巴貼在商細蕊耳邊說:「商老闆,我姐姐讓我過去一趟,挺急的。」商細蕊睡得迷糊,眼睛也沒睜開。他剛做了一個夢,夢見在唱戲,唱了半晌沒得綵頭,這不能夠的。偷眼往台下細瞧,發現座兒們全都吊著眼珠子,面無表情地盯著他的頭頂。竟然是雪之丞送給他的那只珠光藍蝴蝶活過來了,從他腦袋上,噗嗦一聲展開翅膀,翩翩朝著燈飛。他就在戲檯子上連蹦帶跳,猴子摘桃,總也夠不著蝴蝶飛得高,就醒了。商細蕊手上殘留著捉蝴蝶的勁頭摩挲程鳳台,然後撮攏了五指,插到他襯衫領子裡吊著腕子。程鳳台把他的手掏出來,放在自己手裡握一握。商細蕊感到程鳳台的手心潮乎乎的,冰涼。

  程鳳台說:「我走了啊?」商細蕊鼻子裡哼出一聲氣兒。電話裡,程美心的意思不大好。程鳳台越是不安,越是留戀眼前的這一幕。商細蕊在一點昏黃的燈光裡睡得眉目靜好,非常溫馴,程鳳台摸了摸他的腦袋就走了。商細蕊聽程鳳台碰上了門,過了會兒,汽車發動的聲音輾過人耳朵,重新歸於沉寂。商細蕊睜開一條眼縫,翻了個身,心裡把程美心恨得慌——他有點睡不著了,可是他還有蝴蝶沒逮著。

  這一夜,整個北平城也沒能做成一個囫圇的美夢。到了天快發亮的時分,西南角上忽然炮火齊鳴,炸得比火燒爆仗鋪還猛。商細蕊翻身起來,很警惕地朝窗外張望,鳳乙大哭,奶娘抱著鳳乙,以及趙媽小來,不顧男女之別,不顧衣衫不整,全跑到他臥房裡待著,巴巴地瞅著他,彷彿在等他的一聲令下。

  商細蕊朝窗外觀察了一陣,想到了平陽,張大帥,曹司令,他是見識過的,大炮一響,爹娘白養,多厚的城牆也能給轟出個大窟窿,人就直接炸成灰了。

  商細蕊慢慢轉過頭,目瞪口呆似的:「打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