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鬢邊不是海棠紅 > 第一百零三章 · 1 >

第一百零三章 · 1

  說相聲的小哥倆原是一對堂兄弟。捧哏的哥哥在族中排行第五,逗哏的弟弟排行第六,他們又是姓任,喊起來就是任五任六,非常順口,導致也沒有人去記得他們的真名了。任六在科班裡結結實實打熬過幾年功夫,有著很好的老生功底,曾經掛靠天津一個有名的戲班唱了一陣子的戲,人還沒有□□,先把戲界一位大亨得罪了,導致梨園行都待不下去了。放眼長江以北的大碼頭,也只有商細蕊有這份膽色收留他重新登台,不怵惡勢力的威脅。哥哥任五雖然不會唱戲,但是讀過幾年私塾,能寫會算,是個秀才,長得登樣,跑跑龍套也是划算的,加上任六說好說歹磕頭作揖的,商細蕊也一併給留下了。

  任六打量商細蕊和善,進戲班第一天,摘了頭面就腆著笑臉向他預支工錢,道:「班主,您大恩大德,先給我哥哥把病治了,我當牛做馬慢慢償還您。」

  任五很不贊成弟弟這樣得寸進尺,正要說話,一張嘴又嘔心嘔肺地咳嗽起來。沅蘭與十九拿手絹子蒙住口鼻,很嫌棄地說:「喲!這該不會是肺病吧!可別傳染了!」

  商細蕊見多識廣的,往任五臉上瞅了瞅,說:「不能,你們忘了王三爺和丁六奶奶嗎?得了肺病的人顴骨都是燥紅燥紅的,任五白的那樣,我看是餓虛了,吃碗鹵煮多放肺腸,補補也就好了。」

  那意思彷彿只願意負擔一碗鹵煮的價格,任六立刻就急了。程鳳台在一旁放下報紙失笑道:「你別胡說八道給人耽誤病情了!明天去協和醫院照一張愛克斯光,掛兩瓶鹽水,沒什麼大不了的,等病好了再來上工!」一邊說,一邊從自己皮夾子裡掏出幾張鈔票,任六在那謝得不行,把鈔票疊了幾疊掖進口袋裡。任五隻斯斯文文地朝程鳳台拱了拱手,臉上窘得要命,非常慚愧,看得出來是個讀書人的脾氣,不習慣受人恩惠。

  程鳳台說:「這不是我送你的,往後得從工錢裡扣。不過水雲樓有這樣一個規矩,一年之內醫藥費超過二十塊錢的,班子另外給補貼。安心治病,把醫院的單據留好了。」

  這是商菊貞在世時定下的優待,隨著水雲樓的發展,額度不斷有所調高。因此光是醫藥費一項,這幾年來也不知道被師兄弟們鑽了多少空子,騙了多少錢財。十九笑說:「如今二爺都成了我們水雲樓的賬房了!連這都知道得清楚!」

  程鳳台委屈了:「可不是嗎!你二爺是做大買賣的人,如今跟了你們班主,淨幹這些十塊八塊雞零狗碎的事情。」

  商細蕊嘿嘿笑起來:「說好的,我主外,你主內。小爺管著你吃香喝辣的。」

  程鳳台也不反駁,只是拍了他一巴掌背脊。周圍戲子們都習慣了他們無時無刻的恩愛,紛紛露出曖昧深沉的微笑。任五任六初來乍到,也算看出點端倪了,還是覺得有點詫異,暗自換了個眼風,從此對程鳳台的態度也是特別的奉承,當他是二班主。任五去醫院檢查過一遍,其實也沒有什麼嚴重的毛病,著涼以後患氣管炎而已,打了幾天消炎針也就痊癒了。任氏哥倆進了水雲樓以後,為了討商細蕊的喜歡,時常在後台說兩段相聲,商細蕊聽完,往往會掏出幾個零錢擱他們的衣兜裡,並且對其他人說:「他倆是我雇來唱戲的,不是說相聲的,沒道理白使活兒。聽樂了就得花錢,江湖道義懂不懂?」班主大人這樣表態,其他幾位老闆只能緊隨其後掏出打賞錢,倒是讓任五任六憑此賺了不少外快。不過楚瓊華從來沒有打賞過他們,他從來都不笑,再可樂的相聲也不能使他開懷。

  這一天任五任六又使了一段活兒,商細蕊翹著二郎腿,一手捏著茶壺,全神貫注聽得帶勁,其他人卻只盯著他臉上看。等到他哈哈笑起來,大家不約而同的臉上一鬆,表現出一種果然如此的神氣。沅蘭向程鳳台拍巴掌大笑:「二爺看看,我說什麼來著。」程鳳台順手拿一盒火柴朝商細蕊擲過去,咬牙切齒地笑道:「沒出息的東西!」商細蕊慌忙一伸手接住了。十九和大聖他們已經在那笑得彎了腰了。原來聽相聲次數多了,沅蘭注意到他們班主只會在聽葷段子的時候發笑,其他時間一律面目凝重,神遊天外。這次經過大家的集體驗證,發現果然是這麼一回事。任六把包袱引到下三路裡,商細蕊聽了就眉開眼笑的,說點正經的段子,他便不大捧場。

  商細蕊被大夥兒取笑得莫名,誰也沒有膽量給他說破。任六不敢加入他們開班主的玩笑,替商細蕊說話道:「但凡是個男人,哪有不愛聽這個的!不瞞各位說,過去我們在街上,一塊錢裡有八毛都是從腥活兒裡來的勒!」他說完這話,沒有留心到幾個老闆臉上都露出點輕蔑的神色。任六雖然也是科班裡坐科的,但是由於說過相聲撂過地,就好像是一步踏錯,走了下流路子的婦女,無論如何不算個正經出身了。任五察覺到大家的態度,心裡很替弟弟感到難過,默默地找一張小桌子攤開賬本工作起來。他來的第三天就開始學做帳了。程鳳台樂意放手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任五則急需一樣在水雲樓站穩腳跟的職務,從頭學起做賬,不是一件輕易的事情,程鳳台對他卻很耐心。

  任五任六都覺得水雲樓裡的人雖然不儘是厚道的,有這行裡刻薄勢利的一貫毛病,班主兩口子嘻嘻哈哈大大咧咧,倒是很好相處的。

  沅蘭幾個愛說愛笑的上台去演西廂記了,留下男人們在後台靜靜的。程鳳台在那指點任五做賬,兩人竊竊私語地咕噥,彷彿是怕水雲樓那點存款數目被人聽去了。商細蕊無聊得在看一本工尺譜,手拍著膝蓋打拍子,忽然側耳一聽,喝道:「別說話!」著實把大家都嚇了一跳!

  原來是那隻鐵頭大將軍又跑出來了,這只蟋蟀在後台安了家,盛夏季節每天都要躲在犄角旮旯裡鳴唱兩聲。商細蕊放下書循聲找去,在沅蘭脫下來的一隻高跟鞋上發現了大將軍的蹤跡。任六跟過去一看,笑說:「原來是一隻蛐蛐兒!嗨!班主愛這個,北海公園裡逛一圈,要多少逮不著?交給我了!」大聖道:「這只不一樣,這只可有能耐,從來沒輸過,干一架能贏五塊錢呢!」任六咂咂舌頭就起了貪財的心,合手要去撲蛐蛐,商細蕊這時候卻對那雙大紅色高跟鞋發生了興趣,事實上,當他看見師姐穿著高跟鞋健步如飛的時候起,他的好奇心就不是一天兩天了!今天正好落在他的眼裡,他快步走過去拎起皮鞋,把大將軍驚得又跳進了櫃子縫裡,再難找到了。

  商細蕊擺弄了一陣皮鞋,自言自語說:「怎麼會有那麼高的鞋底子。」這雙鞋,足跟能有三寸長,是很時髦的美國貨,好萊塢明星的同款。商細蕊似乎是想嘗試一番,又礙於面子,不好大庭廣眾穿女人身上脫下來的東西,放眼打量一圈,叼住了楊寶梨:「小梨子,過來穿上走兩步!」

  楊寶梨手指頭點著自己鼻尖:「我啊?」

  商細蕊用力一指皮鞋。楊寶梨只得上前來脫了鞋襪走兩步,走得東倒西歪,擺腰扭胯,滑稽極了,最後扶住椅背嚷嚷道:「班主!這不行啊這個!直往前打衝!」

  商細蕊抱著手道:「廢物!」

  楊寶梨不服氣,脫了高跟鞋指著周香芸:「真的班主!不信您讓小周子試試!」

  周香芸也是倒了霉,被逼得穿上高跟鞋,走了兩步,也很站不穩當,紅著臉可憐巴巴地僵立在那裡。之後一氣兒試了三四個戲子,都說這鞋很難走路。商細蕊看得連連搖頭:「踩蹺的功夫全還給祖師爺了,下盤全是空的!看我回頭扒你們的皮!」

  楊寶梨聽見要扒皮,委屈得很,低聲辯駁說:「這鞋和踩蹺受力的不是一個地方,您自己試試就知道啦!」商細蕊等的就是這一句,大手一揮:「我還就不信了!拿來我試試!」楊寶梨連忙笑嘻嘻地蹲到地上為商細蕊脫了鞋襪,商細蕊弓起腳背穿進去,嫌擠腳了,但同時覺得這雙鞋子的形狀顏色非常漂亮,像一隻紅色的小烏篷船。站起來一走,如履平地,能跑能跳,更顯得他昂首挺胸,身姿修長。他優雅地漫步到程鳳台面前去,把腳往程鳳台膝蓋上一跺,程鳳台握住他的腳踝鑒賞了一番,鞋是好鞋,腳不是好腳,商細蕊練功多了,腳背上青筋暴起,骨節錚錚,乃是一雙武夫的鐵蹄。

  程鳳台點點頭,讚賞道:「好看,商老闆走起路來活脫脫的英格麗·褒曼,以後可以上百老匯唱戲去。」

  商細蕊得意地哼哼兩聲,放下腳來轉身向孩子們說:「睜眼瞧瞧!我這不是走穩了?只要功夫到家,什麼樣的鞋都一樣!你們還沒穿過陶瓷做的鞋子呢,又沉又滑,還不隨腳。那又怎麼樣,班主我穿上照樣連蹦帶跳,這就叫功夫!且練著吧!」

  孩子們齊齊點頭答應了個是。

  商細蕊走到穿衣鏡前,側過身子照了照,也覺得自己腰桿筆挺,玉樹臨風。正在陶醉之中,門口有客來了。是前陣子香煙廠的秘書來給商細蕊送一箱子樣品和支票,商細蕊腦子糊塗了,就這樣穿著高跟鞋走過去迎客。秘書先生聽見高跟鞋敲擊地板的聲音隨著商細蕊的步伐一步一響愈走愈近,低頭一看,心中發笑,面上不動聲色打開箱子展示,只見每一盒香煙都印有商細蕊的玉照,碼得整整齊齊,煞是喜人。商細蕊笑道:「那麼多些!我可不抽煙!」秘書先生道:「商老闆留著送人也好,這多有意思啊!」說著,拆開一包香煙給商細蕊看。原來煙盒裡面隨機附送一張彩色香煙牌,乃是商細蕊所扮演的金陵十二釵,四大美人,秦淮八艷之類,也有憐香伴,趙飛燕等新戲。要避免收到重複的,集齊這些扮相,唯有多多地買。促狹的是諸如王熙鳳、李香君等等,三五百盒裡才有那麼一張,甚至與商細蕊吃驚道:「我沒有拍過史湘雲秦可卿寇白門這幾個角色的照片啊!也沒有唱過!」秘書先生臉上帶著很狡黠的微笑,回答道:「我們也沒有向人保證過十二釵,四美,八艷都是全的呀!對不對?全看他們怎麼以為了!」程鳳台過來把香煙拿在手裡左看右看,搖頭笑道:「客人買到林黛玉薛寶釵,自然盼著史湘雲,這天生是一套的,集不齊不甘心,只能接著往下買。你們老闆可太會做生意了!」後台戲子們也連連唏噓,直道買的沒有賣的精。秘書先生連說不敢,又說香煙賣得好,老闆要請客吃飯,請商老闆程二爺賞光。商細蕊飛快看了一眼支票,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心想上次也是香煙老闆請吃飯,結果席上叫條子,風氣很不好,弄得二爺很不開心,這次不能再上當了,別惹得二爺再吃一次飛醋,家宅不寧,沒完沒了。便說:「這回我做東,明天就把請帖送過來。」